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回归 作者:[英]维多利亚·希斯洛普 内容简介 格拉纳达街头,负气出走的英国女子索妮娅,被安静的埃尔巴瑞尔咖啡馆深深吸引。墙上一帧旧日照片中,美丽的弗拉门戈舞者激情四射,一股夺人心魄的悸动与似曾相识的感觉扑面而来。 一个隐藏了半个世纪的哀伤故事,一个普通家庭的悲怆命运,一曲令人几度哽咽的生死悲欢徐徐展开 1 2001年,格拉纳达 几分钟前,这两个女人刚刚落座。这两位来得最晚的观众刚一进场,粗鲁的吉卜赛看门人就迫不及待地插上了门闩。 五个少女走了进来,每一个都长裙曳地、乌发如云,紧绷在身上的衣衫明艳绚烂,火红、橘黄、翠绿,还有泛着赭石色的明黄。跳跃的色彩,加上她们翩然而过时留下的丰厚而浓郁的香水味,令她们的出场充满了强烈而刻意的戏剧感。跟在她们身后的是三个男人,衣着打扮庄重得好像要参加葬礼,从油亮的头发到手工皮鞋清一色是黑的。 随后,一阵纤细而空灵的击掌声打破了现场的沉默,声音非常柔弱,仿佛只是一只手掌轻轻触碰了另一只。接着是一个男人用手指拂过琴弦的声音。另一个男人的琴声则像是低沉而幽怨的呜咽。在这呜咽声中男人开始唱歌,沙哑的嗓音与简陋的环境以及他满是疤痕的脸非常相称。唱词中复杂莫测的方言只有他和队友才懂,但观众仍然能够猜出其中的意味——恋人离去。 就这样,五分钟过去了。在格拉纳达这个潮湿洞穴的边缘,五十多位观众坐在黑暗中,几乎不敢呼吸。歌曲不知是何时结束的,它只是渐行渐弱,直到悄无声息。少女们知道这是在示意她们退场。她们的步态中带着笨拙的轻佻,眼睛望着前门,甚至都没留意到房间里那几个异国来客。在这个黑暗的空间里,空气中隐隐浮动着危险。 “就这些?”迟到者中的一个悄悄问道。 “我希望不是。”她的朋友答道。 有那么几分钟,四周弥漫着一种异乎寻常的紧张。这时,一串甜美的声音在寂静中滑过。那不是音乐,却圆润,有力,幽幽作响——是响板的声音。 一个少女回来了,她穿过长长的走廊型通道,演出服的荷叶边裙摆轻轻拂过前排游客沾满尘灰的鞋面。她的裙子上,一片绚丽的橘黄中点缀着硕大的黑色斑点,衣料在腹部和胸部绷紧,看上去有些变形。她的双足用力踏着舞台地板上的木条,如此合乎节奏,一、二,一、二,一、二、三,一、二、三…… 随即,她将双手举起来。响板敲击出深沉而令人陶醉的颤音,她开始缓慢地旋舞。旋转时,她的手指不断地用力叩击手中的黑色响板。观众们如醉如痴。 为她伴奏的是一首哀伤的歌,歌手一直眼神低垂。少女沉浸在自己的恍惚梦幻中,继续跳舞。她既不像在回应音乐,也不像是意识到了观众的存在。她妖娆的脸上有一种纯洁而专注的神情,眼睛深深地凝视着一个只有她自己才能看到的世界。她腋下的衣裙已经浸透汗水,颜色变深。当她旋舞时,水盈盈的汗珠在眉毛上凝结,她转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舞蹈结束了,就像开始时那样伴随着一声决绝的踏步,仿佛画上了句号。少女双手举过头顶,眼睛望着低矮的穹顶。她对观众的回应没作任何答谢。他们是否存在,对她来说并无区别。室内的气温已经升高,前排的观众吸入了一种醉人的混合气息——那是她麝香般的体味和散入空气中的汗香。 她刚刚离开舞台,另一个少女就接替了她。第二位舞者透出一种不耐烦的气息,仿佛只想尽快结束,尽早脱身。更多的黑色圆点在观众眼前翻涌,这次舞者穿的是一件明艳的红裙。瀑布般的黑色鬈发遮住了她吉卜赛人的脸庞,只露出一双清秀的阿拉伯人的眼睛,用浓黑的眼影凸现出来。这次没有响板的声音,无休止地重复的是双足的踏地声:咔咔嗒咔-嗒咔、咔咔嗒咔-嗒咔、咔咔嗒咔-嗒咔…… 从足跟到足尖,动作有节奏地重复着。沉重的黑色舞鞋带着坚固的高跟和铁制鞋头,在舞台上震颤。少女的膝盖一定已经承受过上千次震荡波。有那么一阵子,歌手始终默默地凝视地面,仿佛一看到这位黑美人的眼睛,他就会变成石头。观众无法分辨出吉他手是在跟随她的节奏,还是在引导她的舞步。他们之间的交流完美无瑕,无迹可循。她突然挑逗似的掀起沉重的层层裙摆,露出裹着黑丝袜的丰满圆润的双腿,更加急促地炫耀步法的速度与韵律。音乐渐强,舞步渐快,少女旋转着,像个狂舞的托钵僧,又像个飞旋的陀螺。插在鬓间的一朵玫瑰飞到了观众席中。她没有弯腰去捡,因为在落下之前它已经飞了出去。这是一种内省的舞蹈,却也是观众见过的最信心十足的舞蹈。 第一个舞者的伴奏人跟着她走出门外,他们依然面无表情,对热烈鼓掌的观众漠不关心。 演出结束前,还有六七个舞蹈演员上台表演,每一个都传达出同样激荡的热烈、愤怒和悲伤。一个男演员,动作像妓女一样风骚;一个女孩,脸上写满痛苦,却年轻得让人不安;一个老妇人,布满皱纹的脸上深深铭刻着七十年的磨难。 最后,演员逐个退场,灯亮了。当观众纷纷开始离席,演员们在后台的一个小屋里投过来匆匆的一瞥。观众们在争论,抽烟,端着斟满廉价威士忌的长杯啜饮。四十五分钟后,下一场演出才会开始。 在那间低矮的房子里,空气凝滞,密不透风,充斥着酒气、汗臭和年深日久的雪茄味。观众们从屋里走出,潮水般涌入清凉的夜晚,感觉如释重负。正是这种清澈和纯粹让人们想起,不远的地方就是大山。 “不同凡响。”索妮娅对她的朋友评论道。她并不太明白自己的意思,但这好像是唯一恰当的词。 “是的。”玛吉赞同,“而且这么紧张。” “的确。”索妮娅继续评论道,“非常紧张,和我的想象完全不同。” “而且她们看上去非常快乐,那些少女,对不对?” 索妮娅懒得回答。弗拉门戈舞显然和快乐没什么关联。在过去的两个小时里,她不断地发现这一点。 她们沿着铺满卵石的街道走向格拉纳达市中心,发现自己在古老的摩尔人居住区——阿尔拜辛区迷失了方向。试着看地图是没有意义的,这些狭窄的小巷几乎连名字都没有,有时甚至没走两步就到头了。 转过街角,看到对面的阿尔罕布拉宫时,这两个女人很快弄清了方向。阿尔罕布拉宫亮着柔和的泛光灯,尽管已过午夜,但笼罩着这座宫殿的温暖光芒几乎让她们以为此刻是黄昏。清澈的夜空衬托着错落有致的角塔,看上去仿佛是《一千零一夜》中的宫殿。 她们挽着手,静静地朝山下走去。皮肤黝黑、身材魁梧的玛吉放慢了脚步,等着索妮娅。这是两位密友一直以来的习惯,她们身体的每一处几乎都完全相反。此刻,她们不需要交谈,踏在鹅卵石路上的明快脆响就像弗拉门戈舞者的击掌与响板一样悦耳,比谈话声更让人愉快。 这是二月底的一个星期三。索妮娅和玛吉几个小时前才到这里,但刚坐车离开机场,索妮娅就中了格拉纳达的魔咒。冬日的斜阳用灿烂的光芒点亮了城市,将城市的背景——那冰雪覆盖的群山——留在戏剧般的阴影中。当出租车沿着高速公路飞驰时,她们瞟见了阿尔罕布拉宫的几何轮廓,它仿佛正守护着城市的安宁。 司机慢了下来,出了高速公路的出口,缓缓驶入市中心。现在,两个女人大饱眼福:庄严宏伟的广场,富丽堂皇的宫殿,偶尔还有绚烂华丽的喷泉。然后,司机转到了纵横交织的狭窄鹅卵石街道上。 虽然母亲就是西班牙人,但索妮娅之前只来过这个国家两次,去的都是度假胜地“太阳海岸”。在那里,她都待在沿岸俗套的旅行线路上。全年照耀的阳光和全天提供的早餐都卖给了蜂拥而至的英国和德国游客。附近度假村中的种植园有着浮华的廊柱和精美的铁栏,它们距离这座城市如此亲近,却又如此遥远。而在这里,街道让人迷惑,许多建筑物都已经历了几世纪的风雨。 这个地方充满陌生的气味,是古代与现代的交汇。咖啡馆里坐满了本地人。橱窗里堆着高高的闪亮的小甜饼,那些为生意深感自豪的认真的男人端走它们。街边敞开着百叶窗的公寓,阳台上偶尔晾着几条床单。这是个真实的地方,她想,绝非假冒。 她们坐在车里自由地穿行,这条路,那条路,左转,右转,又左转,好像她们能恰好回到开始的地方。每一条小街都是单行道,偶尔会与误闯进来飞速逆行的电动自行车擦肩而过。有的步行者离开人行道——这显然很危险——踏进了她们正行驶的机动车道。只有出租车司机才能在这个复杂的迷宫中畅行无阻。后视镜上挂着一串念珠,碰在挡风玻璃上咯咯作响。仪表盘上,一张圣母马利亚的圣像端庄地望着这一切,这次旅行没有遇到任何不幸,因此她没有失职。 空气清新剂浓烈的甜香与一路的颠簸让两个女人都恶心欲吐。当汽车终于慢下来,手刹猛地发出“吱”的一声时,她们都松了口气。二星级的圣安娜酒店位于一个破旧的小广场上,两侧分别是一家书店和一家修鞋店。人行道边是一排摊位,此时正在打包收摊。光滑的金色大面包片点缀着橄榄,正被摊贩装起来。原本车轮大小的水果甜饼还剩一部分,摊贩正在用蜡纸将它包好。 “饿死我了,”玛吉一边说,一边看摊贩往小型货车里装东西,“在他们离开之前,我得拿点吃的。” 玛吉不假思索地跑到了路对面,留下索妮娅给出租车司机付钱。回来时,手上的面包已经撕成几块,她正拿着一大块,急不可耐地填进肚子。 “真好吃。来,尝尝吧。” 她将起了硬壳的面包片塞进索妮娅手里,两人站在人行道上,背包放在身旁,一边吃,一边任由面包渣落在石板地上。现在是晚间散步时间,人们纷纷走出家门。并肩而行的男人和女人、手挽着手的女人、成双结对的男人都衣履光鲜,虽然只是出来散步,却像是去参加什么活动。 “看来很吸引人,是不是?”玛吉问道。 “什么?” “城市生活!看看他们!”玛吉指着广场一角一家顾客盈门的咖啡馆,“你觉得他们喝咖啡时会谈论什么?” “什么都谈吧,让我想想,”索妮娅微笑着说,“像什么家庭生活、政治丑闻、足球……” “好,我们先去酒店办入住登记。”玛吉已经吃完了面包,“然后再出来喝一杯。” 推开玻璃门,迎面是灯火辉煌的接待处。这里有种高贵感,有许多巧克力盒般陈列的绢花和几件沉重的巴洛克式家具。高高的桌子后面,一位笑容可掬的年轻男子递给她们一张登记表格。他先复印了她们的护照,然后告知早餐时间,又递过来一把钥匙。上面的一只木头橙子可以保证,她们在将钥匙交还,挂到接待处后面的一排钩子上之前,无法离开酒店。 酒店大堂里的每一件东西都很俗丽。她们搭乘一部狭小的电梯上楼,几乎脸贴着脸,行李堆成了一座颤巍巍的塔。到了三楼,面前出现一条狭窄的走廊。她们在黑暗中拖着行李箱往前走,直到看清几个硕大的、失去光泽的数字:301。 从她们的房间能看到各种各样的风景,除了阿尔罕布拉宫。向外能看到一堵墙,特别是一台空调。 “无论如何,我们不会花太多时间坐在这儿朝窗外看,对吧?”索妮娅一边拉开薄薄的窗帘,一边说。 “而且,就算有个摆着豪华家具的阳台,视野开阔得能一直望到山那边,我们也不会用它。”玛吉哈哈大笑,“这个季节待在阳台上观光,太早了点。” 索妮娅很快打开行李箱,将几件T恤衫塞进床头柜的小抽屉,又把其他衣物挂进狭窄的衣柜。横杆处衣架上的金属脱落痕迹让她很不舒服。浴室和卧室一样狭小,索妮娅身材娇小,却也要挤进洗手池后面才能关上门。刷完牙后,她将牙刷扔回唯一一个玻璃杯里,然后回到卧室。 玛吉躺在勃艮第床罩上,皮箱扔在地板上还没打开。 “你不打开吗?”索妮娅问。根据经验,她知道玛吉可能整个星期都不用打开皮箱,尽管里面装满了性感的蕾丝和乱七八糟的褶边衣裙,但可能一件都不用挂出来。 “什么?”玛吉正在专心看一份广告。 “你要打开吗?” “噢,对。一会儿再打开。” “你在看什么?” “在桌上的一堆广告中发现的。”玛吉说着将一张传单凑近眼睛,努力分辨上面的文字。 电压过低的照明灯驱走了室内的黑暗,但昏黄的灯光只能让人勉强辨认出文字。“这是一份广告,有个叫洛斯凡丹戈的地方将要举办一场弗拉门戈歌舞表演,在吉卜赛人居住区。凭我这点西班牙语只能看懂这些。我们去看看,好吗?” “好啊,为什么不呢?接待员会告诉我们怎么走吧。” “十点半才开始,我们可以先吃点东西。” 她们很快出门来到大街上,手里拿着城市地图。她们在迷宫般的街道中漫步,要么闻着香气而去,要么根据地图找寻。 贾丁斯、米拉索尔、克鲁斯、普恩特祖拉斯、卡布奇纳斯…… 早在遥远的校园时光,索妮娅就知道了其中大部分词语的含义。每一个词都有一种魔力,它们像画笔的笔尖一样描绘在城市的风景中,一笔一笔,构成一幅完整的画卷。她们越走近市中心,这些街道的名字越显而易见地反映了罗马天主教的统治。 她们朝这座城市的正中心——大教堂走去。根据地图,每个地方、每件事都起源于此。狭窄的街巷似乎不可能通到这里,但索妮娅看到几处围栏和两个坐在雕花门廊前乞讨的女人时,第一次朝上望去。巍然耸立在眼前的是一座极为坚固的建筑,它挡住了天空,像一大块坚固如堡垒的界石。它不像圣保罗、圣彼得或圣心教堂那样通向光明,从她站的地方看,它似乎将光芒抹去了。它前面也没有一大片空地来宣布自己的存在。它就藏在那些排列着咖啡馆和商店的世俗的街道后面,但从这些街道的大多数地方都看不到它。 然而此时,它让世界记起了它的存在。两个女人站在那里,钟声开始敲响,声音大得足以令她们因晕眩而后退。深沉、悠扬、有金属质感的钟声在她们脑中轰鸣,索妮娅捂住耳朵,跟着玛吉离开了这震耳欲聋的声音。 现在是八点,大教堂附近的小饭馆已经客满。玛吉马上被一家店吸引了,店门外的人行道上,一位侍者正站着抽烟。 两个女人坐上高脚木凳,点了杯酒。酒盛在短杯里端过来,还送了一大盘火腿。每次她们续杯时,都会奇迹般地出现更多小菜。尽管已经饥肠辘辘,但这些小菜——诸如橄榄、奶油和馅饼——仍然慢慢填饱了她们的肚子。 索妮娅对玛吉选的这个地方非常满意。吧台后面,一排排硕大的火腿从天花板上垂下来,就像巨型蝙蝠倒挂在大树上,滴下来的油脂形成柔软可塑的小尖锥。旁边是西班牙蒜味辣肠,后面的架子上放着大罐的橄榄和金枪鱼,一排排瓶子望不到边。索妮娅热爱这雾蒙蒙的混乱,火腿醇厚的香味和欢宴的嘈杂像她最爱的衣服一样围绕在身边。 玛吉打断了她的沉思:“那么,一切进展如何?” 这位朋友最典型的提问就像她那支串了两颗橄榄和一颗鲜嫩番茄的竹签,内涵丰富。 “很好。”索妮娅回答。刚一出口,她就知道玛吉不会满足于这个答案。玛吉总是直来直去,一针见血,有时这让人很恼火。自从这天早上在斯坦斯特德机场见面以来,她们的交谈一直泛泛而轻松,但她知道玛吉迟早会问得更多。 “你那位干巴巴的老丈夫怎么样?”这个问题更直接,不可能用一两个字来打发,尤其是不能说“很好”。 九点后,酒吧里迅速坐满了人。开始,顾客大多是些老人,他们身材匀称敦实,穿着帅气的夹克衫和油光发亮的皮鞋,不苟言笑地聚在一起。之后,较年轻的人们涌进来,眉飞色舞地站着聊天,在狭窄的壁架上均匀地摆上酒和小菜——咖啡馆里多的是这样的壁架。嘈杂声让人更难交谈。索妮娅将凳子拉到玛吉身边,两条凳子的木头支架碰在了一起。 “更加干巴巴了,前所未有。”她趴在玛吉耳边说,“他不想让我来这儿,但我估计他很快就会想通。” 索妮娅看了看吧台上的钟表。再过不到半个小时,她们的弗拉门戈舞表演就要开始了。 “我们真得走了。”索妮娅说着从凳子上溜下来。尽管很喜欢玛吉,但现在她想避开这个私人话题。在她这位最好的朋友看来,没有哪位丈夫真正值得拥有。索妮娅常常怀疑,就是这种态度在某种程度上导致了玛吉从没有过丈夫——至少她从没拥有过一位只属于她的丈夫。 侍者将咖啡端过来,放在吧台上。玛吉想把咖啡喝完。“我们还来得及,”她说,“在西班牙,不管什么事都会晚一些开始。” 两个女人将杯中浓香的咖啡喝得一干二净,然后费劲地穿过人潮,来到室外。拥挤的人群仍在不断地涌入街道,她们发现,几乎每一条通往萨克拉门托区的路上,都有一个路牌指向“洛斯凡丹戈”。那是一座水洗白的粗陋灰泥建筑,建在山坡上,而这群人都要去这个洞穴看弗拉门戈表演。她们走近时,恰好听到有人拨动吉他琴弦,发出迷人的声响。 2 那晚回到酒店后,索妮娅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平价酒店的客房就是这样,白天太暗,晚上太亮。室外的一线灯光透过没有层叠褶皱的单薄窗帘,照亮了天花板上一个容易引起幻觉的米色旋儿。在咖啡因的刺激下,她思绪翻滚。即使没有灯光和咖啡,薄薄的床垫也让人难以入眠。 索妮娅反复揣摩着自己在这座城市中找到的欢乐。旁边床上,玛吉有节奏的呼吸离她只有几英寸远,令她异样地舒适。她彻夜沉思,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回避朋友提出的问题。不管自己说什么,玛吉迟早都能找到真相,说再多,她也能一眼看出个中究竟。如果玛吉问别人:“你好吗?”她只需看看对方回答时脸上一闪而过的阴影,就可以知道答案。这就是詹姆斯以及很多男人都不喜欢她的原因。对男人她洞若观火,而且太喜欢批判,从不让他们敷衍着蒙混过关。 正像玛吉仁慈的描述那样,詹姆斯“干巴巴”的,不单指年龄,还有举止。可能从摇篮时期开始,乏味的感觉就在他身上扎根了。 在詹姆斯照着罗曼史课本对她展开一系列追求之后,他们五年前举行婚礼,那是一幕精心设计的童话般完美的情景。躺在这张坚硬狭窄、与她洞房之夜睡的奢华铺张的有四根帷柱的婚床截然不同的单人床上,索妮娅的思绪回到了詹姆斯出现在生命中的那一天。 他们相遇时,索妮娅二十七岁,而詹姆斯的四十岁生日快到了。他是一家小型私人银行的初级合伙人,在职业生涯的最初十五年中,他每天工作十八个小时,雄心勃勃地沿着职场的阶梯向上攀登。负责某项交易时,一个电话打来,他可能就得在办公室待上二十四小时。他偶尔将酒吧里的女人带回去过夜,但从不打算带她们去见父母。有一两次,他与银行里那些穿着细高跟鞋向他献媚的前台接待发生了关系。可这些艳遇都毫无结果,这些女孩迟早会悄然离去——通常是到另一家银行去做私人助理。 在四十岁生日前的几个星期里,按照银行的美国老板们的说法,詹姆斯开始“将此事提到第一议程上”。他需要一个人,能带着一起去看歌剧,参加宴会,为他生儿育女——换种说法,他想结婚了。索妮娅几年后终于意识到,她恰逢其时地完成了他记事本上“该做的事”中的一项。 索妮娅清晰地记得他们初次见面的情景。詹姆斯的老板伯克曼·怀尔德那时兼并了另一家银行,委托她所在的公关咨询公司进行品牌重组。索妮娅参加金融机构的会议时总是穿得很热辣,她知道在城市银行工作的男人通常有这种品位。她一出现在银行董事会的会议室,詹姆斯便发现了她的魅力。金发美人,娇小袅娜,紧身裙完美地勾勒出翘臀,透过丝绸外衣隐约可见蕾丝胸罩上那朵优雅的杯形花——她满足了男性的多种幻想。詹姆斯盯着她,目光几乎令她不舒服。 “像水蜜桃一样。”午餐时分,詹姆斯对一个同事这样描述索妮娅,“而且明艳照人。” 接下来的那个星期,她回来参加另一场会议时,他邀请她一起吃工作餐;后来,又请她在酒吧里喝酒。一周之内他们就完成了詹姆斯口中的“一项”。索妮娅迅速坠入爱河,飘飘然游离在真实之外。他不仅相貌英俊,慷慨大方,还填补了她生活中的每一个空缺。他出身于一户庞大的纯英伦式的乡间望族。这种坚实的基础正是索妮娅的生活所缺乏的,这些让她感到安全。二十多岁时经历的两段恋爱令她伤心欲绝。两位前男友,一个是音乐家,另一个是意大利摄影师。他们都对她不忠,而詹姆斯的魅力就在于他的可靠以及公立学校背景带来的稳健。 “他比你大那么多!”她的朋友都反对。 “年纪会有那么大的影响吗?”索妮娅反问。 也许正是年龄的差距给了他挥霍无度地向她示爱的资本。情人节,他没有送她一打红玫瑰,而是送了一百四十四朵,她在斯特雷特姆的小公寓几乎装不下。生日那天,她在一杯香槟的杯底发现一只两克拉的钻戒。她从未享受过这般宠爱,也真的从未体会过这样的幸福。“我愿意。”这是她唯一可能的回答。 索妮娅没有放弃她喜爱的工作,但詹姆斯仍为她提供了长期的安全感。作为回报,她带来的嫁妆就是生儿育女的可能和对婆婆的容忍——在这位婆婆眼中,谁也配不上她儿子。 躺在格拉纳达这间窄小的酒店客房里,索妮娅想起了他们光彩夺目的白色婚礼。当时的情景仍历历在目,他们还录了一盘专业的录像带,偶尔拿出来重温。婚礼在他们相识两年后举行,地点是格洛斯特郡詹姆斯老家附近的一个村庄。索妮娅在南伦敦一个邋遢的地区长大,那里无法为婚礼提供诗情画意的背景。宾客人数显然不均衡:新娘家的客人明显比新郎家的少得多。新郎家客人爆满,包括詹姆斯的远房兄弟姐妹、成群的小孩和他父母的朋友。但索妮娅这边,唯一值得注意的是她母亲的缺席——她知道父亲也感觉到了。除了这一点,一切都完美无瑕。结成花环的小苍兰从教堂的四壁垂散下来,空气中弥漫着清香。当父亲挽着索妮娅的手,陪她走过白玫瑰围成的拱门时,美丽的一切让她大吃一惊。索妮娅穿的婚纱几乎覆盖了过道,她飘然而至,朝地毯对面的新郎走去。她戴着鲜花花冠,阳光在她头上映出一圈光环。家里墙上的银框照片仍会让她想起,那一天,她看上去是半透明的,有着梦幻般的美丽。 婚礼宴会有四道大餐,三百人参加,在粉红色的糖果条纹大帐篷下举行。结束后,詹姆斯和索妮娅坐着宾利车去克莱夫登。第二天上午十一点,他们就踏上了去毛里求斯的旅途。开头十分完美。 很长一段时间里,索妮娅都喜欢被宠爱、被照顾的感觉。她喜欢詹姆斯为她开门,喜欢他去罗马出差为她带回来的装在丝饰小盒中的绸缎内衣,从巴黎带回来的像俄罗斯套娃一样装在一层层小盒中的香水,从机场买的不太适合她的香奈儿和爱马仕的丝巾。打扮她,为她选择香水,这是詹姆斯从父亲身上沿袭的习惯之一。索妮娅的公婆理查德和戴安娜共同生活了将近五十年,因此这一手法女人一定喜欢。詹姆斯显然是这样推断的。 他们都有自己感兴趣的事业。索妮娅换到一家年轻的小公司,致力于制造业企业的公关事务,而非为城市银行的金融机构服务。她觉得私人生活中的银行家和律师已经够多了。但她不介意詹姆斯懒得改变工作形态。无论日夜,他随时都可能被电话打扰或处理伦敦、东京和纽约间的国际电话会议,这就是银行家为高薪付出的个人成本。索妮娅完全理解,从不介意他每周几次与客户吃饭。晚上在家时,除了读一读《投资人纪事报》或茫然地看几眼电视之外,他几乎没有精力做别的,极少的例外是偶尔去看电影,以及和索妮娅一起举办或参加的定期宴会。 一切看上去都很美。他们拥有一切:工作都很不错,在旺兹沃思拥有一套稳定升值的房子,还有足够的空间养育孩子。他们之间的关系貌似很稳定,就像他们的房子和居住的街区一样。生活的下个阶段显然是当父母,但让詹姆斯恼火的是,索妮娅总是推三阻四。她开始找借口,为自己,也为詹姆斯。通常她会说现在不是好时机,不能让事业出现断层。但她不得不对自己承认,真正的原因没这么简单。 记不清从哪天起,丈夫的酗酒成了问题。也许没有确切的时刻。某一杯酒,某个酒吧,或詹姆斯回家的某一夜,都让她感觉他“喝得太多了”。也许是一场商务宴会或一个聚餐派对,也许就是他们上个星期举办的那次宴会,那时他们在巨大的桃花心木餐桌上摆出最好的瓷器和雕花玻璃杯,这些都是他们五年前举办婚礼收到的礼物。 她可以描绘出那幅情景:客人们站在他们冰蓝色画室中令人舒适的阴影里,一边端着细长的酒杯啜饮香槟,一边按照惯常的模式随意闲谈。男人们都穿得很正式,西装革履。女人们也有严格的穿衣准则:飘逸的裙摆、矮跟鞋,还有总是同时穿的“两件套”——戴上钻石首饰和一套叮当作响的手镯才合乎社交礼节。她们这代人优雅而随意的着装风格是柔美的,有些风情,却绝不风尘。 索妮娅想起交谈通常遵循的模式:先讨论何时能为孩子在幼儿园报上名,再说两句房地产价格又在下跌,还有听说社区最近新开了一家熟食店,接着简单说说附近街道上一桩可怕的车祸,然后男人们开始讲网上流行的黄色笑话,让气氛轻松起来。每次面对这种听到上句就能猜到下句的中产阶级的谈话,她都乏味得想要尖叫。她与这些人没有任何共同点。 那天晚上,像往常一样,詹姆斯迫切地想炫耀他收藏的大批古董葡萄酒。男人们在城里工作了长长的一周,早已疲惫,他们享受着那几瓶一九七八年的勃艮第葡萄酒。才喝了一两杯,他们的妻子就投来不满的目光,因为她们知道一会儿得亲自开车回家。 半夜时分,雪茄终于来了。 “来,来。”詹姆斯劝着,将一盒纯正的哈瓦那雪茄分给大家,“保证每一支雪茄都在处女的大腿中间揉过!” 尽管这句话男人们早已听过上千次,他们还是爆发出一阵大笑。 对于四十六岁的詹姆斯这样的保守银行家来说,这样的夜晚十分完美:安全、受尊敬,与父母享受过的夜晚完全相同。事实上,的确与老卡梅伦夫妇举办的宴会没什么不同。詹姆斯曾有一次对索妮娅说,他还记得小时候坐在楼梯平台上,从扶手之间窥视。他能听到从餐厅飘来的谈话片段和偶尔爆发的大笑。房门打开又关上,母亲匆忙走进厨房,又匆匆走出,将几碗汤或肉汁烩菜慷慨地放入餐车。这种窥探往往在客人离开前就结束了,宴会的欢乐都描绘在他的想象中。有时,索妮娅想知道,他父母是否会为夜宴后的残羹而吵嘴,或者他母亲会有多少次在凌晨两点才精疲力竭地爬到床上,在鼾声如雷的丈夫身边睡下。 上个星期,半夜过后客人们才全部离开。面对着令人沮丧的宴会残局,詹姆斯显得异常烦躁,索妮娅大吃一惊,因为与平时一样,在家里宴请城市银行的同事和他们爱尖叫的妻子,是他的决定。她不喜欢也不善于处理那些不能用洗碗机烘干的娇贵玻璃杯、盛满烟头的烟灰缸、沾满绿色水泥般残羹的碗、因洒上葡萄酒而污迹斑斑的桌布以及染上唇形口红印的白色亚麻餐巾。有人将咖啡洒在了地毯上,但没吱声,还有一把白色的扶手椅被泼了一摊红酒。 “如果必须自己洗碗,我们干吗要雇做家务的女工?”詹姆斯爆发了,他将一个特别难洗的盘子奋力摔进水槽,一大片水迹溅到水槽边缘。虽然饮酒时客人们都很节制,詹姆斯可没有。 “她只在工作日工作。”索妮娅说着擦去一汪油腻腻的水,它正在詹姆斯脚下堆积起来。“你知道的。” 詹姆斯当然很清楚,女工星期五晚上不会来,但每次他发现自己站在水槽边与顽固的污渍作战,仍然会问同样的问题。 “该死的宴会!”他边诅咒,边端进来第三个装满玻璃杯的托盘,“我们为什么要举办宴会?” “因为他们邀请过我们,而且你喜欢他们。”索妮娅安静地回答。 “我们只是在这个该死的圈子里轮流宴请,不是吗?” “你看,好长时间都不用再举办宴会了——我们收到了很多请柬。” 索妮娅懂得不去追踪这种话题。闭口不谈要好得多。 一点,盘子在洗碗机里像排士兵般整齐地朝右排好。他们又像往常那样争论,是否要先冲掉盘子上的酱汁,再将盘子推进去。詹姆斯赢了。漂亮的伍斯特郡瓷器正在嗡嗡作响的洗碗机里闪闪发光,大盘子也已经洁净无瑕。詹姆斯和索妮娅之间再也没有什么话可说了。 躺在格拉纳达的床上休息的感觉却如此不同。她热爱这张窄床上的孤独,热爱与自己的冥想独处。这里如此静谧。能听到的声响也令人安心:电动车的低鸣,狭窄街道上回荡的隐约的谈话声,最好的朋友稍微有点扰人的呼吸声。 灯光依然从外面的灯柱上倾泻进来,天空甚至开始发白,预示着黎明即将破晓。她的思绪终于停歇,就像蜡烛燃尽般熄灭。她睡着了。 3 仅仅几个小时后,两个女人就被持续不断的闹铃声吵醒了。“起床,沐浴阳光。”索妮娅故作愉快地说道,凝视着床边的钟表,“差不多该走了。” “才八点。”玛吉哼哼唧唧。 “你忘了对对你的手表。”索妮娅回答,“已经九点了,我们十点就得到那儿。” 玛吉将被子拉过头顶。索妮娅起床洗澡,用一条破旧的毛巾擦干身体。九点二十分,她就已经穿戴整齐。格拉纳达之旅,她是有目的而来。 “快起来,玛吉,我们可不能迟到。”她好言相劝,“你快穿衣服,我去喝点咖啡。” 索妮娅一边吃早餐——一只软沓沓的牛角面包和一杯温吞的咖啡,一边查看格拉纳达地图,寻找目的地。舞蹈学校离这儿不远,但她们必须集中精神,不能走错路。 索妮娅小口啜着咖啡,沉思着一切是如何演变的。一切起源于一场电影。没有电影,舞蹈就永远不会发生。就像一场棋盘游戏,她不知道自己下一步将被带到哪里。 在工作日,詹姆斯偶尔同意的仅有的几件事之一,就是去本地电影院看电影,虽然他总是在电影结束前很久就睡着了。南伦敦电影院坚决拒绝放映流行大片,但是本地有很多人愿意看高雅的艺术电影,大多数夜晚总能坐满一半座位。克拉彭社区的这一边离他们的住所只有一英里左右,气氛却活跃得多:加勒比外卖餐馆、烤串馆以及各种风味的特色小餐馆林立,与他们家附近单调的都市餐馆对比鲜明。 看完电影后,他们走入街边,那条阴郁的街道与脑海中萦绕不去的阿莫多瓦电影十分相配。他们往前走时,索妮娅发现了自己不曾见过的东西。一块耀眼的拉斯维加斯风格的广告牌:“萨尔萨!伦巴!”霓虹灯组成的这几个字十分夺目。在昏暗的街道上,这块灯牌有种令人安心的愉快。 走到近旁,他们能听到音乐声,能看到结霜的窗内有朦胧的舞蹈动作。去看电影的路上一定曾经过这栋房子,但他们甚至不曾看过它第二眼。像是在看电影的两小时中,这栋单调的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建筑挤进了这片在闪电战中曾遭炮击的地方,突然间焕发了生机。 他们从一旁走过,索妮娅留意到一个更小的发光牌。 星期二——初级班 星期五——中级班 星期六——混合班 里面传来一阵几乎低不可闻却动人心魄的拉丁美洲音乐节拍。尽管听不出旋律,她仍然被深深吸引。詹姆斯鞋跟的脆响仍在街上继续,她更加确定,他甚至没注意到这些。 几个星期后,她从办公室回到家,像往常一样,不得不使劲推开前门,将后面堤坝般的报纸推到一旁。散页广告堆满了走廊,像冬天路边的烂泥一样恼人,其中包括各种外卖和送餐服务广告单、从不想去的DIY商店的目录、半价清洗地毯广告、根本不需要的英语课简介……但有一张广告传单绝不能丢进垃圾箱,正面是几个星期前朝她眨眼的霓虹灯牌的照片:“萨尔萨!伦巴!”背面则是课程日期和时间。页面底部的那几句话十分可爱:“学会跳舞。跳舞为生。生而跳舞。” 还是小女孩的时候,她曾十分喜欢每周一次的芭蕾舞课,后来又爱上了踢踏舞。十几岁时,她不再上舞蹈课,但在学校组织的每一场迪斯科舞会上,她都跳到散场才恋恋不舍地离去。结婚后,詹姆斯曾清楚地表示跳舞不是他的“事”,因此他们很少有机会去跳,偶尔遇到半正式的生日派对或詹姆斯的公司有活动,才会有一小块舞池,一位DJ断断续续地演奏着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的几首迪斯科名曲。但这些不是真正的跳舞。也许哪天可以在离家不到十分钟车程的某个地方学跳舞,这个念头又浮了上来。也许有一天,她能鼓起勇气去实现。 那一天来得比她想象得更快。只过了几个月。他们本打算看场电影,当她来到电影院后,詹姆斯打她手机,说他在办公室有事不能来了。隔着那条街道,舞蹈学校的霓虹灯正朝她眨眼。 大厅里面看上去像外面一样破旧。天花板上的油漆脱落了一些,四壁都有齐腰深的水印,好像这间屋子过去曾经像巨大的鱼缸一样装满了水。这也许可以解释那种毋庸置疑的潮湿味儿。六盏光秃秃的灯泡从天花板上垂下来,电线长短不一。墙上贴着几张宣传西班牙狂欢节的海报,用来活跃气氛,它们的破旧增强了整体的破败感。索妮娅几乎丧失了勇气,但一个老师在门前发现了她。她受到了大家的热烈欢迎。一节课马上要开始了。 她发现自己很快跟上了节奏。那天晚上下课之前,旋律竟然可以变成臀部微妙的颤动,而不是小心翼翼地数着的一系列舞步。两个小时后,她满面红光地走进凉丝丝的夜晚空气中。 出于某种不可名状的原因,索妮娅感到狂喜。音乐已经将她带到了巅峰。她完全“溢”出来了——激情横溢,她只能这样形容自己。她毫不犹豫地报了一门课。每个星期,舞蹈都让她更开心,有时她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勃勃生机。下课大约一个小时后,舞蹈课的气氛仍然萦绕在身边。舞蹈有一种魔力,仅仅几分钟,她就能进入近乎迷醉的状态。 她喜欢每周二晚上与胡安·卡洛斯约定的一切。这个壮实的小个子古巴人穿着闪亮的尖头舞鞋,而那种旋律、动作和音乐风格让她想起阳光和温暖的地方。 不管什么时候,一有需要,他就会与更加娇小的妻子玛丽莎共同演示复杂的舞步。十多名学生静静地站在旁边痴痴地看。他们娴熟轻松的舞步让这一小群形形色色的人想起,为什么要每个星期都来到这里。大多数时候,女人与女人跳舞。班上仅有两位男同学,其中一位老人在年轻时一定是个优秀的舞者。现在,他已经快七十岁了,脚步却仍然像羽毛一样轻盈。他坚定地引导着舞伴,绝不会弄错旋律。他从不会错过一个节拍,也从未误解过一个指令。无论索妮娅何时与他跳舞,她都感觉他心中想的一定是妻子。索妮娅曾与他聊过几句,知道他妻子三年前去世了。他十分勇敢,充满了活力和深情。 另一个男同学是个刚刚离婚、稍微发福的男人,四十多岁,将跳舞当作结识女人的途径。尽管男女比例悬殊,他仍然发现课程让人失望,因为这里没一个人对他有丝毫兴趣。每周他都约不同的女人喝咖啡,一个又一个,但她们都拒绝了。也许是因为他出汗太多,即使最慢的舞步也令他出汗。姑娘们互相伴舞,比起绝望地与一个汗流浃背的身躯脸对脸跳舞,显然快乐得多。 在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索妮娅公然承认星期二是她最爱的一天,而舞蹈课是她日志中最不可错过的一项安排。开始是娱乐,这时成了一种激情。萨尔萨CD在汽车的行李箱中随处可见,当她开车上班时,脑中也在跳舞。每周她都从舞蹈课的巨大喜悦中回来,暖洋洋的,容光焕发。有几次她到家时,詹姆斯也在家,他会用一句屈尊纡贵般的评语迎接她,刺破她狂喜的泡影。 “舞蹈课很开心吧?”他问道,从报纸上抬起头,匆匆投来一瞥,“那些穿芭蕾小短裙的小姑娘漂亮吗?” 詹姆斯的语气尽管像在开玩笑,却带着特有的讽刺意味。索妮娅竭力不被他激怒,但觉得必须回应他的批评。 “就像教舞步的课程。你不记得吗?两三年前我总是去上这种课。” “唔……记不清了。”报纸后面传来他的声音,“不过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你每个星期都得去?” 有一天,她向学生时代最要好的朋友玛吉提到这项新爱好。两个女孩曾在文法学校一起度过了亲如姐妹的七年时光。二十年过去了,她们仍然像往昔一样亲密,每年总有几次在酒吧里彻夜长谈。玛吉对索妮娅的舞蹈课充满了热情。她也能去吗?索妮娅会带她去吗?索妮娅太乐意了,带玛吉去只会更有意思。 她们之间的友谊从十一岁就建立起来,从未间断。最初,让她们走到一起的仅仅是她们都考入了奇瑟赫斯特镇的同一家文法学校,都穿着磨痛脖颈的海军夹克衫和坚硬的及膝多褶法兰绒裙子。入校第一天,她们因姓氏首字母相邻而被安排到登记簿的第四排:苍白、娇小的索妮娅·海恩斯和人高马大、多嘴多舌的玛格丽特·琼斯。 从那天起,她们就开始发现并欣赏对方的不同之处。索妮娅羡慕玛吉对作业的轻松心态,玛吉则赞赏索妮娅精细的笔记和注释得干净清爽的课本。玛吉将索妮娅家的彩电视作宇宙间最了不起的东西,索妮娅却随时愿意拿彩电换朋友可以穿出去的厚底鞋。索妮娅希望有像玛吉的双亲那样开明的父母,容许她待在外面直到半夜才回来,而玛吉知道,如果家里有只小狗蜷在温暖的壁炉边等候,她肯定会早点回家。无论她们各自拥有什么,在对方看来都值得艳羡。 她们生活的每一个方面都对比鲜明:索妮娅是独生女,刚上中学,母亲就坐在轮椅上了。在她家整洁的半独立式房子里,气氛相当压抑。而玛吉住在一栋摇摇欲坠的房子里,有四个兄弟姐妹,开明的父母似乎从不介意她是否在家。 在那所女校,学业只占用她们很少的精力。个人恩怨、迪斯科和男朋友才是她们关注最多的东西,坦诚和信心是她们友谊的氧气。多发性硬化症缓慢地摧毁索妮娅母亲的身体,最终夺走了她的生命,索妮娅只能向玛吉哭诉。玛吉在索妮娅家陪了她一段时间,索妮娅和父亲都很欢迎她的到来。她将家中可怕而悲伤的阴霾一扫而光。这时,两个少女正上中学六年级。第二年,玛吉有了自己的危机——她怀孕了。父母暴跳如雷。玛吉再次住进索妮娅家,直到几个星期后她父母接受了这个事实。 尽管她们如此亲密,但离开校园后仍然走上了截然不同的路。玛吉的孩子不久后出生,至今没人知道父亲是谁,也许连玛吉自己也不知道。她最终以在几个学院和夜校教陶艺为生。女儿坎迪现在十七岁,刚考入一所艺术学校。乐观地说,当她们戴上硕大的耳环、穿上波西米亚风格的裙子时,人们很容易将她们误认为一对姐妹,但要是苛刻一点说,有些人则会对玛吉很好奇:为什么她这个年纪还穿Topshop少女装的裙子。虽然她黑色的长鬈发几乎与女儿的一模一样,但多年的抽烟已经在她麦色的皮肤上刻下了皱纹,暴露了她的真实年龄。她们一起住在克拉彭和布里克顿交界处,附近是一排一元店和德里最好的印度素食餐馆。 索妮娅的生活方式、她在公共关系领域的工作、昂贵奢华的房子,还有詹姆斯,这一切对于玛吉都如此生疏。她也从不隐藏自己的好奇与疑问:为什么闺蜜要嫁给这样一位“自命不凡的老顽固”? 她们的生活方向也许截然不同,但从地理上说仍然很近。她们都住在河流南岸,两家距离只有几英里。二十年来,她们总是勤勉地记得对方的生日,用彻夜的饮酒畅谈来滋养友谊,将生活的点点滴滴告诉对方,直到酒吧关门才分开。然后,就是几个星期或几个月不联系。 这是玛吉在克拉彭的第一节萨尔萨体验课。最初的半节课里,她都坐着观察。她一直用脚踏出节拍,轻轻摇晃臀部。老师演示当晚的舞步时,玛吉的眼睛一刻也没离开老师的双脚。胡安·卡洛斯那天晚上将音乐开得很响,持续的节拍中,地板似乎都要颤动起来。在五分钟的休息时间里,每个人都拿起瓶子喝水。之后索妮娅将玛吉介绍给大家。玛吉已经准备尝试舞步了。常来的几个人都表示怀疑,他们不相信一个以前没上过课的人中途加入就能跟上进程,还担心这样会耽误自己的进度。 古巴老师拉起玛吉的手,站在镜子前带着她跳。学员们都在观看,有几个人希望她摔倒。玛吉的眉毛专注地蹙了起来。她记得那天晚上练习的每一个动作和半转身,她每一步都跳得很完美。跳完后,一阵掌声像涟漪般响起。 索妮娅对此印象深刻。她花了好几个星期才达到的程度,玛吉半小时就达到了。 “你是怎么做到的?”后来在一家酒吧喝里奥哈红葡萄酒时,索妮娅问玛吉。 玛吉承认,在几年前的一次西班牙之旅中她曾经学过一点萨尔萨舞,基本的技巧还没忘掉。“就像骑自行车一样。”她淡淡地说,“一旦学会,就永远忘不了。” 几节课后,她变得比索妮娅还狂热。玛吉生活中没有多少要做的事,她开始去萨尔萨俱乐部,在黑暗中与几百人一起跳舞,直到凌晨五点。 再过几个星期,就是玛吉的三十五岁生日了。 “我们要到西班牙跳舞。”她宣布。 “听着很有意思。”索妮娅说,“和坎迪一起去吗?” “不,是和你一起去。我已经买了票,四十英镑,到格拉纳达的往返票。我还预订了一门舞蹈课,我们一到那儿就能跳舞。” 索妮娅完全可以想象,这事在詹姆斯眼中有多糟糕,但她不可能拒绝玛吉。她清楚这位朋友毫不同情优柔寡断的做派。玛吉是自由的精灵,她从不理解怎么会有人愿意放弃自由,不肯随心所欲地去爱去的地方。但最重要的是,索妮娅压根儿不想拒绝。舞蹈似乎已经是她生活的动力,她迷恋它带来的放松感。 “太棒了!”她说,“具体是什么时候?” 三个星期后启程,这样玛吉正好可以在度假时过生日。 这个计划遭到了詹姆斯的耻笑,毫不奇怪。詹姆斯本来就不喜欢妻子的新爱好——跳舞,此刻听到她宣称要去格拉纳达旅行,他的敌意更加强烈。 “听上去像是女人的聚会。”他轻蔑地说,“不过你们也太老了点,不是吗?” “噢,玛吉错过了我们的婚礼,可能正因为这样,她才要大张旗鼓地庆祝生日。” “玛吉……”与往常一样,詹姆斯毫不隐藏对玛吉的蔑视,“她为什么不结婚?人人都结婚,为什么她不结婚?” 对于索妮娅的大学同学、同事、邻居和熟人,他与索妮娅持相同态度,但对玛吉例外。作为妻子遥远而昏暗的学生时代的一部分,玛吉整个儿不合拍,他根本不愿知道为什么索妮娅与她保持联系。 此刻,索妮娅坐在圣安娜酒店,与丈夫远隔两地。她同情地盯着早餐室里一杯廉价的新调“纯真玛丽”,发现自己已不再关心詹姆斯如何看待她这位非传统的朋友。 玛吉出现了,睡眼惺忪地站在门廊里。 “喂,真抱歉迟到了。还有时间喝杯咖啡吗?” “没时间了,如果还想赶上第一节舞蹈课,最好马上就走。”索妮娅发出指令,急切地想粉碎玛吉拖延的念头。白天由她来负责,而到了晚上,她们会互换角色,一直都是这样。 出门走上大街,炽热的空气让她们吃了一惊。四处几乎没人,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本地老人在遛狗,其他人都坐在咖啡馆里。很多商店的前门仍然藏在金属卷帘后面,只有面包店和咖啡馆显露出生命的气息,甜点和炸糕诱人的浓香在空气中飘散。许多咖啡馆里已经弥漫着咖啡机的蒸汽和香烟的雾气。再过一个小时,这个城市的其他部分才会醒来。那时,狭窄的街道上为索妮娅和玛吉这样的早起者留下的空间仅能转身。 索妮娅的眼睛几乎没离开过地图,她们穿街走巷,按图索骥地向目的地走去。每一步都遵循陶瓷街牌上的蓝色字母,那些带着音乐魔力的名字——埃斯库拉斯、米拉索尔、贾丁斯,令她们越来越接近目的地。她们穿过一个刚刚用水龙头冲洗过的广场,走过一个个泥泞的水滩,路过一个在两家咖啡馆之间的绚烂的卖花摊位,硕大的花朵鲜艳明媚,散发出清香。脚下,人行道上的大理石石板平滑柔和,这段十五分钟的路程好像只需五分钟一样。 “我们到了。”索妮娅兴高采烈地说着,将地图叠起来装进口袋,“拉扎帕塔。就在这儿。” 那是一栋陈旧的房子。前面的墙上贴满了经年累月留下的小广告,一层层粘在砖墙上,宣传城中各处举行的弗拉门戈、探戈、伦巴和萨尔萨晚会。城中每个电话亭、灯柱和候车亭似乎都作了同样的用途,告诉游客哪里有演出。一张广告上的晚会还没举行,另一张新广告就覆盖了它。这个学校很混乱,但它代表了城市的精神:丰富多彩的歌舞就是这座城市的血液。 “拉扎帕塔”的里面像外表一样破旧,没有什么迷人的东西。这个地方不用于演出,而是用于排练。 走廊里有四扇门。两扇开着,两扇关闭。从一扇关闭的门后面传来震耳欲聋的踏步声,即使是一群在大街上横冲直撞的公牛,恐怕也制造不出比这更喧闹的声响。踏步声突然停止,随即是一阵有节奏的击掌,就像打雷之后雨点噼里啪啦落了下来。 一个女子沿着没有照明的走廊从她们身旁匆忙跑过,铁制的鞋跟和鞋头在石地板上咔咔作响。一扇门开了一下,爆发出一阵音乐声。 两个英国女人站在那里,阅读着墙上框中的海报,内容是几十年前举行的演出,她们有些茫然若失。玛吉终于引起了一位女士的注意,她五十岁上下,瘦骨嶙峋,眼神疲惫,正坐在接待处一个舒适的小窝里。 “萨尔萨?”玛吉充满期待地问。 女士敷衍地点点头,以示自己的存在。“菲利普和科拉松教的,在那边。”她说着指了指一扇打开的房门。 她们将背包放在角落里,换上舞鞋。她们是教室里来得最早的。 “我想知道会有多少人一起学。”玛吉边若有所思地说着这句并不需要回应的话,边扣上带扣。 一面镜子横贯了教室的一整面墙,另一面墙上则有一个木头把手。这是个临时的场所,高高的窗户俯瞰着一条狭窄的街道,即使蒙尘的玻璃不透明,仍有少许阳光照进了房间。一种浓烈的增亮剂气味从黑暗的木地板上渗出来,地板因长期磨损而变得十分光滑。 索妮娅喜欢教室经历岁月和磨蚀的四壁散发出来的淡淡霉味,喜欢木板裂缝中塞满尘埃、煤灰和蜡印的样子。古老的暖气片间隙里长出了绒毛,银色的蛛丝轻柔地从天花板飘荡下来,每一层尘土中都藏着这个地方的一段历史。 六七个人陆续走进来。先是一群学西班牙语的挪威裔大学生,大多是女孩。后来又有几个二十出头的本地小伙子。 “他们肯定就是所谓的职业舞者。”玛吉对索妮娅悄声说道,“宣传册上说,他们花钱雇这些人来,好凑够人数。” 最后,老师来了。菲利普和科拉松都是满头黑发,像小牛一样瘦长健壮,但他们衰老的皮肤暴露了真实年龄——早已年过花甲。科拉松瘦削的脸上布满均匀的皱纹,这不只是光阴流逝的刻痕,也是她无所顾忌地表达情感的印记。每当她微笑、大笑、扮鬼脸时,皱纹就在皮肤上绽放。两人都穿着黑色衣服,身材更显修长。站在教室的白色背景下,他们仿佛黑色的剪影。 班上的十二个人分散开来,每个人都面对老师站着。 “你们好!”菲利普和科拉松齐声喊道,微笑地看着面前站成一排的学生,带着股正合期待的满意。 “你们好!”这群学生也齐声喊道,像个由一群六岁孩童组成的纪律良好的班级。 菲利普把带来的一台CD播放器放在地板上。当他按下“播放”键时,这片共有的空间顿时变了。小号演奏的欢快序曲刺破了空气。学生们自动模仿着科拉松的动作,而不需要她说一个字,这显然就是她的意图。过了一会儿,学生们更活跃了,转动手腕和脚踝、弯曲足跟、转动脖颈、扩展肩膀、扭动臀部……自始至终,学生们都注视着老师,被他们烟斗通条般修长柔韧的身体吸引住了。 虽然是在弗拉门戈的传统中长大,菲利普和科拉松却看到了风往哪个方向吹。用教学术语来说,起源于古巴的萨尔萨舞更加符合商业利益,它可以吸引那些对弗拉门戈舞的戏剧张力不感兴趣的观众。一些与他们年纪相仿的舞者仍在演出,但菲利普和科拉松明白,这样无法维持体面的生活。他们的策略起作用了:他们精通萨尔萨舞,又创造了新的舞蹈作品,吸引了很多格拉纳达人和外国人来上舞蹈课。人们喜欢萨尔萨甚于弗拉门戈,因为它更流于表面,不必流露出比真实情感更多的激情,就像淡淡的赫蕾丝酒之于醇厚浓烈的里奥哈葡萄酒。 几年来,想学萨尔萨舞的群体稳定下来,年老而资深的菲利普和科拉松轻松地变成了专家。仅仅演示几个简单的舞步,就能看出两个人可能跳遍了世上所有的舞。就像那些音准完美的音乐家只将一段复杂的曲子听上一遍,就可以演奏出来,而且旋律完美;而再次演奏时,会对它进行变动和改编,这两个人也是如此。或许有一天,他们仅仅将男伴和女伴的舞步观察一遍,就能掌握它们。 萨尔萨课程开始了。大部分时间是科拉松在喊叫,她的声音极具穿透力,甚至盖过了从萨尔萨旋律中喷薄而出的刺耳的爵士小号声。 “再来,一、二、三!再来,一、二、三!再来,啪、啪、啪,再来,啪、啪、啪,再来……” 节拍重复,重复,又重复,直到在人们脑中萦绕不去,甚至渗入梦境。 学生每学会一个转身,老师都会用极大的鼓励和热情给予肯定。“对,就是这样!” 到了学习新东西的时候,菲利普会高喊一声“好”,然后开始演示下一个转身或旋转。 “太棒了!”两位老师会高喊起来,毫不以夸张为耻。 两个女人想学会每种新动作,都在找舞伴跳舞,因此课程到了一半时,她们已经和班里所有的职业舞者跳过了。即使那些人中没一个会讲英语,这两个年轻女子也能用萨尔萨的舞蹈语言顺利地表达情感。 “我喜欢这个。”在舞池里遇到索妮娅时,玛吉说道。 索妮娅心想,也许玛吉在跳舞中展示了真实的自我。她以各种姿势在一个男子身边旋转,看上去很快乐。她的手从他的颈背往下走,得到他精确的指令。他的手轻轻一弹,就能告诉她何时该旋转,她毫不犹豫地回应他的节拍。看到朋友已经习惯于展现复杂的舞步序列,索妮娅奇怪地发现,玛吉似乎被这种完全由男人主导的舞蹈吸引了。这位暴躁易怒、渴望自主的女权主义者似乎很乐意被人带着旋舞。 玛吉受到老师的赞扬,脸上闪过一种索妮娅在学生时代就熟悉的表情:一丝惊讶,伴着巨大的喜悦。 课间休息时,大杯的冰水端了进来,倒进塑料杯。教室里令人窒息,每个人都在大口喝水,不同国籍的人们彬彬有礼却磕磕绊绊地交谈着。 解渴后,两个英国女人去了衣帽间。在那里,索妮娅发现了许多涂鸦之作,尤其是最初的几幅,现在已经深深地印刻进古老的木板里。有些笔画已经在岁月中磨去,有些却很新鲜,仍是鲜嫩木纹的颜色。其中有一幅由字母组成的装饰画让她想起了教堂的雕刻,堪称艺术作品。一定是最深沉的爱使得它深深刻在坚固的门上。让人困扰的不是如何随意表达短暂的激情,而是如何宣告真正而持久的爱。“J-M”,沉重的木门将永远承载这一爱的表达,直到被拆下铰链,变作柴薪。 她们漫步回到走廊,在教室外停下。墙上拥挤地贴着许多镶了框的海报。其中一张海报上是菲利普和科拉松。风格要追溯到一九七五年前后,那是一份弗拉门戈舞演出的广告。 “看,玛吉,这是老师的照片。” “天哪,真的!岁月太残忍了!” “他们变化没那么大吧。”索妮娅试图维护他们,“身材和以前很相似。” “可是看看那些鱼尾纹——那时候她没有皱纹,对吧?”玛吉评论道,“你觉得他们会为我们表演弗拉门戈舞吗?教我们怎么踏步?怎么演奏响板?” 玛吉没有等到回答,就已回到教室,用手势告诉菲利普她想让他们做什么。 索妮娅站在门口等她。 最后,菲利普找到了几句能表达想法的英语。“弗拉门戈舞不是教会的。”他沙哑地说,“它流淌在血液里,而且只在吉卜赛人的血液里。但如果你喜欢,可以试试。课程结束后我会跳一段给你看。” 这句话注定要受到挑战。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他们重复前半节课的动作。然后,在离下课还有十五分钟时,菲利普拍了拍手。 “现在,”他说,“弗拉门戈舞。” 他大步走到CD播放机面前,轻轻打开CD包,小心翼翼地抽出想找的那一张。同时,科拉松在角落里换鞋,她换上的那双舞鞋带着沉重的鞋跟和铁制鞋头。 学生们纷纷往后退,静静等待。他们听到击掌声和低沉的鼓乐,它黑暗浓烈,与轻松明快的萨尔萨音乐如此不同。 科拉松阔步走到大家面前,仿佛她已经不再理会他们的存在。吉他声响起,她举起一只手臂,接着举起另一只,纤细轻柔的手指像雏菊花瓣一样伸出。至少五分钟,她的双足按照复杂的序列以鞋跟和鞋头踏步、踩跺,愈来愈快,变成雷鸣般的震响。突然,她坚硬的舞鞋在坚固的地板上果断地踏出最后一声,“”,一切戛然而止。这是舞蹈,更是力量和惊人绝技的展示,再加上她的年纪,这一切似乎更让人刻骨铭心。 最后的节拍刚落,扬声器中就响起一阵哀恸的歌声,怪异地笼罩了教室里的每个人。这是一个男人嘶哑的声音,似乎想表达一种与科拉松起舞时浮现的表情相同的痛苦。 在科拉松的舞步跳完之前,菲利普已经开始跳舞。他跳了几秒钟,动作与妻子的完全相同。这向观众证明:这并不是即兴起舞,而是精心排练过的艺术作品。现在,菲利普代替了妻子在舞台中心的位置。他有窄窄的臀部,修长的后背弯成“C”形。亮相后,他开始旋转,踏出一组猛烈敲击地板的舞步。金属在木板上的敲击声在镶着镜子的墙壁间回荡。他的动作比妻子的更性感,当然也更诱人。他的双手上上下下地抚摸身体,臀部从这边甩到那边,仿佛在挑逗整个班上的学生。索妮娅完全惊呆了。 仿佛是为了与科拉松竞争,他展示了一组更加复杂的舞步,一次次,舞步都奇迹般精确地落在同一点上,双足的敲击声淹没了音乐。其中有着非同寻常的激情,看上去却似乎无迹可循。 菲利普的结束姿势——双眼望着天花板,一只手臂环绕着后背,另一只放在身前——带着纯粹的高傲。后面传来一个静静的声音:“真棒。”那是科拉松。即使是她,也为丈夫的表演和他此刻的全情投入而感动。之后便是沉寂。 过了一瞬,玛吉用热烈的掌声打破了沉默。其他学生也开始鼓掌,但不如她那么热烈。 菲利普的脸上绽开了微笑,所有傲慢的痕迹都已融化。科拉松来到这群观众面前。 “弗拉门戈?明天?你们想学?”她闪着泛黄的牙齿问道。 面对这种赤裸裸的表达,几个挪威少女有点窘迫,她们转身谈论起来。同时,职业舞者纷纷看表,像是在看工作时间结束了没有,他们不想加班。 “对,”玛吉说,“我想学。” 索妮娅觉得很不自在。弗拉门戈与萨尔萨如此不同,在过去的十二个小时里,她看到的与其说是舞蹈,不如说是一种情感状态。萨尔萨却无忧无虑,它是一条情感逃逸之路,而且她们来这里就是为了提高萨尔萨的水平。 这时,班上其他学生都已散去,索妮娅也需要呼吸新鲜空气。 “再见,”科拉松说着装好背包,“下次再会。” 4 下午一点。舞蹈工作室周围没有多姿多彩的四邻,她们走在工作日的街道上,只发现了一家汽车零部件商店和一间配钥匙的小店。但走到绿荫如盖的街道尽头,转入主路,气氛突然变了。她们被耀眼的阳光照花了眼,午餐时分疯狂的交通杂音震耳欲聋,她们停下来。 酒吧和咖啡馆现在坐满了建筑工人、学生和住在附近正要回家午睡的人。所有这些商店——果蔬店、文具店和四处泛滥的美发沙龙——都再次大门紧闭。索妮娅和玛吉上次路过以后,它们只开了短短几个小时。要到四点之后,它们的金属栅格门窗才会再次打开。 “我们在这里歇会儿吧。”路过第二间酒吧门前,玛吉提议。卡斯蒂利亚咖啡馆有一个长长的不锈钢吧台,靠墙摆着几张桌子,只有一张桌子前坐着客人。两位英国女人很快走了进去。 里面气味浓重,是西班牙咖啡馆的典型味道:啤酒、火腿、年深日久的灰尘、羊奶酪的微酸气味、一丝凤尾鱼的香气,其中飘荡着新鲜研磨的咖啡的浓香。一排穿着蓝色工作服的手工劳动者坐在吧台里,除了面前的餐盘,他们忘却一切。全神贯注地饱餐一顿后,他们几乎同时放下刀叉,笨拙的手指摸出一包包烈味香烟,点燃后制造出一大团烟雾的蘑菇云。同时,老板煮好了几杯咖啡。对他们来说,这就是每天的仪式。 直到这时,老板的注意力才转到新顾客这边。 “女士们。”他说着来到桌前。 照着吧台后面写在木板上的菜单,她们点了夹有沙丁鱼的大块硬皮面包。索妮娅看着酒吧老板为她们制作美食。他一手挥舞着刀子,另一只手夹着烟,这个杂技般的姿态让人印象深刻。他用大汤勺从碗中盛出西红柿酱汁,倒在一大片面包上,又将沙丁鱼从水桶大小的罐子里盛出,时不时忙里偷闲吸两口科罗纳雪茄。她惊讶极了。虽然过程看上去不符合常规,但无论如何,结果并没让人失望。 “你觉得课程怎么样?”在大口吃饭的间隙,索妮娅问道。 “老师非常棒。”玛吉回答,“我喜欢他们。” “他们令人终生难忘,对吗?”索妮娅赞同道。 她不得不提高声音,好压过旁边桌上一个独臂大汉扔硬币的咔嗒声。自从进入这间店,她们就听到吃角子老虎机没完没了的嗡嗡声。这会儿,咖啡馆里一位顾客兴奋地捧起一堆硬币,装入口袋,吹着口哨离开了。 索妮娅和玛吉正在狼吞虎咽,工人们离开了酒吧,留下一片烟雾和几十张揉成团、乱七八糟扔在地上的纸巾,像一场暴风雪后的残局。 “你觉得詹姆斯会怎么看待这一切?”玛吉问道。 “什么?这个地方?”索妮娅说,“太脏,太粗俗。” “我是说舞蹈。”玛吉说。 “你知道他会怎么想。他会说这些东西全是自我放纵,是胡闹。”索妮娅说。 “我真不明白你怎么能忍受他。” 玛吉总是不留情面。她公开表示不喜欢詹姆斯,这几乎让索妮娅有种想维护他的冲动。但今天,她并不打算谈论丈夫,于是迅速改变了话题。 “对了,我爸爸过去也很喜欢跳舞。我几个星期前才发现。” “真的?我们一起长大时,我不记得任何跟这有关的事。” “好吧,不管怎么说,那时一切都结束了,因为我妈妈生病了。” “是这样。”玛吉有点窘迫地说,“这一点我忘了。” “我上次去看他时,”索妮娅接着说道,“他对我的萨尔萨课程特别有兴趣,这弥补了詹姆斯的冷嘲热讽让我受的伤害。” 索妮娅通常在詹姆斯去打高尔夫球时看望老父亲。这是个好主意,因为这两个男人几乎无话可说。去看詹姆斯的父母要驱车三小时离开伦敦,穿上绿色的惠灵顿长统胶靴,有时晚上还得穿,而且必须要住一晚。探望索妮娅的父亲却不同。去他的住处只需三十分钟车程,他就住在克罗伊登郊外。 每一次,当索妮娅在那栋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建成的公寓楼下,在一组二十个门铃中按下父亲的门铃时,心中都涌起一阵愧疚。每一次,蜂鸣器似乎都要等候更长时间才发出声响,然后外面的大门敞开,让来客进入未铺地毯的苍绿色公共走廊。索妮娅在消毒水的气味中爬上二楼,杰克·海恩斯常常已经站在敞开的门廊里,等着迎接独生女儿。 索妮娅想起上次去的时候,这位七十八岁的老人一看到女儿,圆脸上就堆满了微笑的皱纹。她拥抱他结实的身体,亲吻他长着老年斑的头顶,小心不弄乱父亲精心梳向脑后的仅存的几绺银发。 “索妮娅!”他热情地说,“见到你真开心。” “你好,爸爸。”她将他抱得更紧。 一盘杯碟、一罐牛奶、一小盘佐茶饼干已经摆在客厅的一张矮几上。杰克去厨房拿茶壶,坚持让索妮娅坐下。他将咯咯作响的茶壶拿进来,放在茶几上。液体从壶嘴倾泻而出,溅到了地毯上,但她没去问他是否需要帮助——这样的仪式保持了老人的尊严。 父亲将茶壶提到杯子上方,棕色的液体流了出来,索妮娅开始了惯常的询问。 “那么,您怎样——” 话音被一阵火车经过的轰鸣声打断,它离后墙只有几英尺远,巨大的震动将壁架上一盆小仙人掌震落下来,摔烂在地上。 “噢,真讨厌。”老人说着竭力站起来,“我敢保证,这些火车以后会越来越多。” 拿来扫帚和簸箕,将四散的沙砾、灰土、多刺的仙人掌残片耐心地扫起来,使劲按进塑料垃圾桶后,他们的对话重新开始。常见的话题包括:杰克过去几个星期里都做了什么;医生对于他的关节炎怎么说;他要等多久才能做髋关节置换手术;他最近与几位同去日间护理中心的朋友去汉普顿宫玩得怎么样;一位同服兵役的老熟人的葬礼如何。最后这个话题似乎是本月的热点,乡间所有村庄的礼堂都举行了守灵仪式,为那些仍然健在的老兵提供了团聚的良机,长达几个小时里,他们一边享受美食,一边怀念故人。 索妮娅凝视着父亲,静静地倾听他愉快的讲述。他坐在一把电动调整椅上,那是她和詹姆斯为父亲七十五岁大寿送的礼物。他坐在那里,看上去很舒适,但与环境很不协调,因为这个地方太像候车室了。除了那套突兀的爱德华七世时代的家具,每件东西都像在临时将就。他从前一个住所搬过来时,拒绝丢弃那套家具。对他来说,那些沉重的黑色桃花心木家具是他与过去那个地方的联结,那是与索妮娅的母亲共同生活过的地方。它们完全不实用:碗柜和衣柜雄霸客厅,宽得挡住了已然十分昏暗的房间的半扇窗户,但即使丛丛吊兰扰乱了它们蒙尘的表面,他也永远不会与之分开。 父亲将过去几周的生活大致告诉她之后,就轮到索妮娅说了。她常常发现这很艰难。一个终生以教师为业的人很难理解公关世界中的诡计,因此她总是尽量少谈工作,好让它听上去如同广告业,毕竟对于外行来说,广告的世界更容易理解。她的社会生活在他看来也同样陌生。然而,上次来时,她说自己开始参加舞蹈课,他的热情令她大吃一惊。 “你究竟在学什么舞?老师是谁?穿哪一种舞鞋?”他详细地询问她。 父亲竟然了解这么多,索妮娅很惊讶。 “我和你妈妈热恋时,经常一起跳舞,而且,在我们刚结婚那几年,”他告诉她,“五十年代的时候,人人都爱跳舞!好像大家都在庆祝战争的结束。” “你们多长时间跳一次舞?” “哦,一星期最少两次。一般是在周六和接下来的一两个晚上。” 他朝女儿微笑。杰克很喜欢女儿来看望他,让她在繁忙的日程中挤出点时间一定很难。他一直回避太多地谈论过去。不得不听父母回忆往事,孩子一定觉得无聊,他一直很谨慎。 “他们经常说,人生中最美好的东西是自由,不是吗?”他继续说道,微笑地看着女儿,希望她在拥有豪宅香车时仍然知道这一点。 索妮娅点点头。“我只是无法相信,我从来都没听您说过这些。” “嗯。你出生后,我们很快就不再跳舞了。” 索妮娅十六岁时,母亲就去世了,此刻她仍然大吃一惊。她从不知道他们的生活中还有这么一面。与大多数孩子一样,她没怎么想过自己出生前父母做过什么,这方面的好奇心也从未被激起过。 “难道你一点也不记得小时候自己跳舞的事了?”他问,“那时你每周六都去跳舞。看!” 杰克在壁柜中翻找,拿出一叠照片。最上面一张是索妮娅,苍白、拘谨,穿着一件镶有缎带的白色芭蕾舞短裙,站在童年居住的那套房子的壁炉边。索妮娅更感兴趣的是其他照片,父母出现在各种舞蹈比赛上。在一张合影上,父亲看上去与今天白发苍苍的模样不同,母亲则优雅地站着,光滑的黑发紧紧扎成圆髻。他们举着奖杯,照片背面用铅笔写着:“一九五三年,探戈比赛第一名。”这样的照片还有很多。 索妮娅一手拿一张照片,问:“这真的是妈妈吗?” 记忆中,母亲身体孱弱,头发银灰,一半时间都卧病在床。而这里,她活泼而健壮,最吸引索妮娅的是她总是站着。要瞬间改变母亲占据她记忆如此之久的形象,并不容易。 “那时候,我们跳得都很好,”杰克向女儿证实道,“都学过正确的舞步,而且总是一起跳,跟现在的人可不一样。” 这些照片唤醒了杰克强烈的感情,他默默地凝视着自己的模样,记忆浮上心头。他和玛丽跳舞时并不照本宣科。舞蹈的规则是由男人引导,但对他们来说并不总是这样。无论是探戈、伦巴还是斗牛舞,在他们微妙的动作中,杰克都知道玛丽愿意在什么地方被引导。两人发展出了一套交流方式:她以不同的方式轻压他的手臂,完全掌控他们的动作。刚会走路时她就开始跳舞,她一直这样跳舞,直到双腿失去力量、无法支撑身体那一刻。 杰克又找到一个塞满照片的信封。每一张照片上,他和妻子都摆出舞蹈的姿势,背面则写着他们获奖的日期。 “那些漂亮的舞裙都哪儿去了?”索妮娅忍不住问道。 “她不跳以后,这些裙子恐怕都给送到慈善商店了。”杰克说,“她无法容忍它们待在衣柜里。” 揭开了父亲生活中重要的一面,索妮娅大为吃惊,但仍然很小心。她知道自己不应该问他们为何不再跳舞,为何从来不谈论这件事。母亲在怀索妮娅时就患上了多发性硬化症,很快她只能靠轮椅代步了。 那天,索妮娅本来可以问父亲更多的问题,但她感觉到自己问得太多了。父亲已经将照片装回信封。 还有一张照片,背面朝上放在咖啡桌上。她翻过来递给父亲。那是几个穿着手工编织毛线开衫的孩子,其中两个坐在一只大木桶上,另外两个靠在桶边,他们笑容僵硬。背后几张桌子显示这张照片拍摄于一间咖啡馆外,地上的鹅卵石则证明这是欧洲大陆的某个地方。 “这些孩子是谁?”她问。 “是你妈妈的家人。”他答道,没有再说别的。 索妮娅该走了。她和父亲拥抱了一下。 “再见,甜心,见到你真是太高兴了。”他微笑道,“好好享受舞蹈的乐趣吧。” 那天下午回家时,索妮娅的想象中充满了父母在舞池中翩翩起舞的模样。在父母身上发现的这些,也许解释了为什么她已无法想象没有舞蹈课的生活。 索妮娅沉默了一小会儿,她正在格拉纳达那家咖啡馆中咀嚼着午餐,星星点点的土豆泥和残渣掉落在桌上。偶然抬头,她的目光被一系列粗糙的油画吸引住了。画面上是穿着带夸张褶边的长舞裙的女人。在西班牙,这种油画随处可见,城中的每一家餐馆和咖啡馆都会展示这种传奇。 “你说想让他们教你跳弗拉门戈,你是认真的吗?”索妮娅问玛吉。 “对,我是认真的。” “你不觉得好像很难学?” “我只想学点基础。”玛吉自信地说。 “随便你。”索妮娅说。 在索妮娅看来,弗拉门戈根本没有“基础”。无疑,它有自己的整套文化,但玛吉并未认识到这一点。她不禁有点恼火。 “你干吗对它这么不满?”玛吉厉声问道。 “压根儿没有。”索妮娅回答,“我只是不太确定。这就像一个短期旅行的英国背包客跑过来,问他能不能成为斗牛士一样。学起来可没那么容易。” “好。但你如果不想学,也不能阻止我去学,不是吗?” 两个女人很少这样大声争执,这次她俩都很吃惊。索妮娅无法解释自己对玛吉的态度。玛吉自以为能够看透这种文化,为何让她如此恼火?但她觉得这样确实缺乏敬意。 她们默默地吃完饭,玛吉终于打破了沉默。 “来杯咖啡吗?”她问道,想主动示好。 “牛奶咖啡。”索妮娅微笑了。她俩不可能怄气太久。 午后的阳光渐渐暗淡下去,变成了赭石色,索妮娅和玛吉回到了酒店。大街上死一般寂静,车流消失了,商店仍然大门紧闭。两个人也照西班牙的习惯,上床睡上几个小时的午觉。索妮娅前一天晚上几乎没睡,现在已经疲惫不堪。 虽然窗帘只能过滤掉部分阳光,那天下午索妮娅仍然立即沉入酣睡。汽车的鸣笛声、警笛的尖叫声,以及走廊里撞门的声音在平日一定能惊醒她,但在这几个小时里,她一直无知无觉,香梦沉酣。 她们醒来时已是傍晚,没有一丝阳光透进来。午睡的唯一缺陷就是不得不起床,因为渐渐消失的阳光会告诉你的身心,该起床去寻找光亮了。 这次,索妮娅艰难地睁开双眼,玛吉则干脆利落地从床上跳下来。 “来吧,索妮娅,该出去了!” “出去?去哪儿?” 她半梦半醒,睡眼迷离,困惑中记不起来自己身在何处。 “这不是我们来这儿的原因吗?出去跳舞啊。” “跳舞?唔……” 索妮娅身体沉重,还想接着睡,但头痛欲裂。她能听到玛吉在浴室里冲凉的声音——唱歌、吹口哨、哼歌,她的生活乐趣总能穿透浴室的墙壁。但今晚,索妮娅不想去跳舞。 玛吉回到房间,头发用毛巾高高盘起,另一条毛巾紧紧裹着胸部,赤裸的胸口和肩膀看起来很黑。这个女人有种类似雕像般的庄重意味。索妮娅注视着她,她边哼歌边穿上牛仔裤和白色花边衬衣,又系上一条宽皮带。因沐浴和几个小时前享受过阳光,她容光焕发,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忘了索妮娅的存在。 “玛吉?” 她转身坐到床头,正戴上一对耳环。“怎么了?”她答了一声,头歪向一侧。 “今天晚上我要是不出去,你会介意吗?” “当然不会。但好像有点遗憾。我们来这里就是为了跳舞……” “我知道。我只是觉得心力交瘁。我明天去,向你保证。” 玛吉继续梳妆打扮:喷香水,画漆黑的眼线,刷上层层睫毛膏衬托出她长长的睫毛。 “你一个人去真的没事?”索妮娅担忧地添了一句。 “能发生什么事?”玛吉大笑道,“这里每个人都比我矮。只要我想跑,就能跑掉。” 索妮娅知道玛吉说的是真的,她谁都能打得过。根本无须花一分钟担心玛吉的安全,玛吉是她认识的女人中最可靠的一个。 索妮娅继续睡觉。九点三十分,玛吉准备出门。 “我打算在路上吃点。你真的不想和我一起出去?” “嗯,我真的不出去了。我只想补补觉。明天早上再见。” 这是索妮娅第二个静静享受单人床的夜晚。大街上依然有杂音飘来,但房间里仍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宁静。她喜欢像这样静静享受独处,没有人能扰乱她平和的心绪。 这与从前的夜晚多么不同啊。那时,她忙碌了长长的一天,疲惫地从办公室回到家,早早上床,躺下后身体仍然绷紧,不知詹姆斯何时回来。一个星期中总有一两次,凌晨三四点他才摇摇晃晃地穿过前门,随后“砰”的一声关上门,灰色的玻璃门板因撞击而颤抖。他跌跌撞撞地上楼,和衣倒在床上,嘴里发出夜间酗酒的酸臭味。这时,她最反感的并不是他快速、粗糙、事后就忘的性爱,而是酸臭陈腐、令人恶心欲吐的酒味。这种恶臭比世上所有东西都更令她厌恶。这具庞大的黑色身躯在黑夜中躺在她身边,用鼾声不断搅扰寂静,她忍不住往后退缩。翌日清晨,没人会提到他曾经酩酊大醉。詹姆斯似乎都不需要好好睡一觉,却仍然可以像平常那样六点起床,洗澡,换上城市银行的制服,然后准时上班。他仿佛根本不知道发生过什么异样的事情,而其他人也从没留意过。在结婚相册中,他们是一对完美的夫妻。这是一个演给观众看的故事。 此刻,她在半明半暗中躺着,整个胃正因这些恶心的记忆而缩紧。她翻身侧躺,很快就感觉到枕头上冰冷的泪水。这本该是个安静的可以用来补觉的夜晚,她本不想用错误的往事折磨自己。偶尔她也能进入短暂的睡眠,而在醒来的那些时刻,她发现玛吉的床仍然空空如也。 凌晨三点,她刚刚入睡,便被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惊醒了。 “你还没睡吗?”玛吉悄声问道。 “是啊。”索妮娅嘟哝了一声。即使睡着了,玛吉跌跌撞撞走进房间的脚步声也会将她吵醒。 “今天晚上太精彩了。”玛吉说着兴奋地打开了头顶的大灯,对朋友的情绪视而不见。 “为你高兴。”索妮娅答道,声音中带着难以掩饰的烦闷。 “别生气。你应该和我一起去的。” “我知道,我知道。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没去,因为我已经睡了那么久。” “你只是害怕把头发放下来。” 说着,玛吉用力扯下扎着头发的发带,就像要展示她所说的重点一样,将浓密弯曲的长发放下来,任由它们像波浪一般在肩头翻滚。“我们在这里待不了多少个夜晚,你应该来。你究竟为什么不来呢?” “理由成百上千。我还不够好,没法开始。” “简直胡说八道。”玛吉说,“而且,就算你不够好,也很快能跟上。” 说完这句总结陈词后,她关了灯,光溜溜地躺倒在床上。 5 尽管前一晚睡眠不稳,令索妮娅深感不满,第二天早上她仍然早早地起了床。不通风的房间让她头痛欲裂,她渴望出门,也十分饥饿。 舞蹈课下午才开始,玛吉显然要继续呼呼大睡。索妮娅静悄悄地梳洗完毕后,给朋友留了一张便条,就蹑手蹑脚地出了门。 出了酒店右转,她信步踏上了主干道。它就像一条脊柱般穿过城市中心。她很快意识到在格拉纳达很难迷路,因为这座小城的格局如此简单。向南,远处是高墙般的群山,沿着街道向东走可以爬上阿尔罕布拉宫,朝西渐渐走下缓坡是一大片低洼地。即使置身于教堂附近蜿蜒的狭窄街巷的迷宫中,不久后也可以看到大山或纪念碑,明白该转向哪条路。这种无目的的漫游让她心旷神怡。 在这些街道上,她可以迷路,然而永远不必害怕会迷失。 每次转过几个弯,索妮娅就会来到一个新广场。多数广场上都有庄严的装饰性喷泉,都有咖啡馆,里面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位顾客。在一个树影婆娑的开阔的广场边有四家商店,销售着几乎完全相同的旅游纪念品,包括扇子、穿着弗拉门戈舞裙的玩偶和镌刻着公牛的烟灰缸。另一个广场上林立着十几家明信片商店,似乎有上百万张西班牙明信片等着人们去购买。索妮娅很快选了一张普通的印有弗拉门戈舞者的明信片。 沿街散了一小时步,索妮娅的头脑渐渐清爽起来。她信步走到了毕巴蓝布拉广场,这里的鲜花市场让惨淡的二月充满了生机。已经九点半了,这座不合时令的城市仍然处在和平与寂静中,但已有许多人三三两两地出来走动。索妮娅身边走过两名背着巨大背包的北欧人,他们乐观地穿着短衣裤,但看上去很冷且有些荒唐。还有一群东海岸的学生,一名同行的美国人充当导游,他的声音在这个仍算幽静的地方聒噪不休。 附近有好几家咖啡馆,但有一家特别吸引人。它的桌子沐浴着第一束从屋顶斜射进来的阳光,门外立着一只大木桶,里面长满了经历寒冬存活下来的天竺葵。 她大步走向阳光最灿烂的一张桌子,坐了下来,匆匆给父亲写了张明信片,然后开始阅读旅行手册。看上去,这座城市能展示给游人的远不止著名的阿尔罕布拉宫和那些花园。 点餐之后,在一个似乎很重要的时刻,一位年长的侍者为她端来一杯富含奶油的牛奶咖啡。送咖啡时,他的目光越过了她的肩头。她手中的书翻到了费德里科·加西亚·洛卡的一页。“西班牙最伟大的诗人”,书上这样描述他。索妮娅读过些资料,知道西班牙内战刚开始时,他如何在格拉纳达被逮捕。 “他过去常待在附近。” 侍者的话打断了索妮娅的沉思,她抬头一看,猛吃了一惊,因为他正看着她阅读的东西,也因为他布满皱纹的英俊脸庞上那深邃而严峻的神情。 “洛卡?” “是啊,他经常和朋友在附近聚会。” 索妮娅曾经在国家大剧院看过《耶玛》(费德里科·加西亚·洛卡的戏剧作品。)。那次她十分难得地约了玛吉,因为詹姆斯临时要参加一场商务宴会。她还想起了这位老朋友的评语:“乏味,压抑。” 索妮娅问这位男子是否遇到过洛卡。侍者说,他记得曾见过洛卡一两次。 “这里许多人认为,这个城市的一部分也随他一起死去了。”他接着说。这句话充满力量又意味深长。 索妮娅对西班牙内战的了解十分有限,她只能想起曾读过欧内斯特·海明威和洛瑞·李的几本书,但仅限于知道这些书与此相关。洛卡消失的方式似乎触动了这位老人的心绪。她的好奇心被唤起。 “您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她明白自己必须如此回应。 “洛卡背部中弹而死,他的遭遇向所有思想开放的人发出一个信号:每个人都不安全。这场战争相当于毁灭。” “抱歉,可是我真的不太清楚,在你们的内战中发生了什么事。” “这并不令人惊讶。这个国家里也有很多人对此一知半解。大部分人要么是忘了,要么是在一种接近无知的状态中长大的。” 索妮娅能看出来,老人对这种状态很不满。 “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她问。 这位侍者像他这个年龄的西班牙人一样,身材瘦小。他身体前倾,紧握着索妮娅桌前另一把椅子的靠背。他那黑色的眼珠专注地凝视着红色桌布,好像在检查它的纹路。几分钟过去了,索妮娅想知道他是否忘了她刚提的问题。尽管他的头发大多仍是黑色,索妮娅还是能看到他脸上和手上的皱纹就像秋天的树叶一样纵横交错。他大概有八十多岁了。她还注意到,他左手的手指严重变形,大概是关节炎的缘故。父亲也常常这样思绪飘忽,她十分习惯这种沉默。 “有些事不知道你了解多少。”他最后答道,“我不知能不能都告诉你。” “别担心。”她让他放心,却发现他双眼发红,盈满了泪水。“这完全是出于闲极无聊的好奇心。” “但我真的担心。”他说道,带着点恼火直视着她。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误会了他之前的话。他目光中有种清澈的东西告诉她,他从来都很清楚。 他继续说道:“我担心整段可怕的历史会消失,就像洛卡和如此众多的人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索妮娅重又坐下了。他的激情让她大吃一惊。他说的是近七十年前发生的一桩事件,但从他的表现看,它好像昨天才发生一样。 “至于战争为什么会爆发,我无法给出一个单一的原因。它的爆发太让人困惑了。人们并不真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当年他们的确不知道当时的事件会引向何方,也不知道会持续多久。” “是什么引发了这一切——为什么洛卡会被卷进来?他是诗人,又不是政客,不是吗?” “你的问题听上去很简单,我也希望能给出一个简单的回答。但是我不能。内战之前的那几年也不那么太平。有时国家处于动荡之中,政治又这么复杂,大部分人都无法理解。那时,人们遭受了饥荒,左翼政府似乎干得不好,军队决定取而代之。简单来讲就是这样。” “听上去非常清楚,黑白分明。” “我不知道是否可以这么说。” 索妮娅小口啜着咖啡。她的兴趣被勾起了。看上去他也没别的顾客,索妮娅不由得想让老人再讲些东西。 一名导游带着一个二十多人的日本旅行团进了咖啡馆,他们坐在那里急切地等着点餐。老人过去招待他们,索妮娅看着他在小本上写着什么。如果他缺乏耐心,那这桩生意将极难做成,那群游客既不懂西班牙语,又不懂英语,而他能讲的则是一口带浓重口音却十分流利的英语。难怪这里的很多菜单都配上了夸张的图片,虽然只是些无法引人胃口的菜肴和泡沫丰富的奶昔,但至少这种方式能让外国人只需伸出手指即可点餐。 为客人端上咖啡和甜点时,他又给索妮娅端来一杯咖啡。索妮娅很感动于他能想着她。 现在,咖啡馆里坐满了人。她知道,他将全部关注都给她的时刻已经过去了。 “请给我账单。”她努力动用所有会的西班牙语词汇。 咖啡馆主人摇摇头,说:“没事。” 索妮娅微笑了。这个动作如此简单,却着实令她感动。她本能地觉得,他并不是习惯性地赠送饮料。 “谢谢。”她说,“和您聊天太有意思了。我打算去拜访洛卡的故居。在哪儿?从这儿怎么走?” 他指着大街的方向,说必须在尽头向右转。最多走十分钟就可以到达圣文森特果园——洛卡一家在南城消夏时住的房子。 “很漂亮,”他说,“而且那里有一些洛卡和他家人的纪念物,虽然有点冷。” “冷?” “你会明白的。” 索妮娅无法再问什么。他现在忙得很,已经转身走到其他顾客那里点餐。她从座位上站起来,将书、手袋和地图收好,从拥挤的游客中挤出一条路。 她走开时,老人来到她后面,拉住她的手臂。还有一件事他急着要告诉她。 “你还应该去山上的公墓看看。”他说,“洛卡没有死在那里,但有几千人在那座山上被枪杀。” “几千人?”她问道。 老人点点头。“对,”他斟酌地说,“好几千人。” 索妮娅考虑到这座小城的规模,觉得这是个巨大的数字。也许这位老人头脑有点不清楚了,毕竟让一名游客去参观市政公墓实在太过怪异。她礼貌地点点头,朝他微笑。即使一位已故诗人的房子散发着某种吸引力,她也对参观墓地毫无兴趣。 索妮娅遵循老人的指点,沿着那条又长又直的雷科吉达路,朝小镇的边界走去。商店都已开门,音乐的片段飘到人行道上。人行道上到处是年轻女人,她们挽着胳膊闲谈,朴素的手袋在身旁晃动。这是年轻人的时尚大街,充满诱惑的橱窗里,面无表情的模特脚蹬高筒靴、腰系闪耀着珠宝光泽的腰带、身穿流行的夹克衫,像糖果吸引孩童一样吸引着这些少女。 街头跳动着这样一种感觉——生活前所未有地美好。沿着阳光灿烂的大街往前走,似乎很难想象出咖啡馆主人描绘的被战争摧毁的西班牙是什么样子。索妮娅对这场战争有了兴趣,但她很困惑为什么它留下的印记如此之少。她并没发现记录那段时期事件的铭牌或纪念碑,而身旁的气氛也显示,年轻一代的肩头并未担着历史的重负。吸引大多数游客来格拉纳达的,大概是阿尔罕布拉宫的历史建筑。但这样一条街道却展示了一个不断走向未来的西班牙,它将古老的建筑变成了玻璃与钢筋的未来主义的宫殿。几家古老的临街店铺仍然保留了装饰性的门脸,老板的名字用一行金色字刻在黑色玻璃上,但它们只是被刻意保留下来用以怀旧的古玩,而不是现代西班牙的一部分。 街道尽头已经没有商店,无名的公寓像庄稼一样整齐排列,索妮娅可以清楚地看到城市之外碧绿的湿地草原以及郊外丰美的牧场。她参照地图右转,穿过几个大门进入一处公园。公园占地好几英亩,整体介于乏味的都市风味与精致的伊丽莎白时代风味之间,沙土小路穿行在按几何图形排列的花坛和低矮的树篱间。植物刚刚浇过水,晶莹的水珠凝结在丝绒般的鲜红花瓣上,玫瑰花和薰衣草的浓香在湿润的空气中氤氲。 公园里空空荡荡,只有三两个园丁和两位坐在长椅上、膝盖旁倚着拐杖的银发老人。他们专心地交谈,当她走过时甚至都没有抬头看一眼,更不会被远处刺破寂静的小号声干扰。空旷的公园让那位孤独乐手的号声显得更加辽远,他并不是在卖艺,只是借用这片地方来练习,因为公园不大,行人更是稀少。 根据导游手册,圣文森特果园就在公园中间。穿过一片枝叶繁茂的树林,索妮娅辨认出一栋白色两层小楼的轮廓。几个人聚集在门外,等着开门。 这栋与费德里科·加西亚·洛卡这个伟大的名字密切关联的房子,比她想象的要普通一些。十一点,墨绿色的前门终于打开了,游客们鱼贯而入,一个衣着考究的中年女人用西班牙语对他们表示欢迎。她一副管家的举止,索妮娅暗暗想道,她对她看管的这座房子既享有专属权,又充满虔诚,想必也期待着游客们将它视作圣殿。 这个女人在他们开始参观时滔滔不绝地讲解,索妮娅的西班牙语水平让她只听懂了几件事:洛卡非常喜欢这栋房子,在这里度过了很多个快乐的夏天;自从一九三六年八月的某一天,他与朋友离开这里去市中心寻求安全之后,房子里的一切就再没动过;他去世后,他的家人就开始逃亡;游客照相不能用闪光灯;他们可以参观三十分钟。 索妮娅发觉,这个女人以为游客都了解这个男人及其作品,就像大教堂的导引员以为游客都知道他说的耶稣基督是谁。 这座房子像这些信息一样乏味。墙壁是白色的,天花板很高,地上铺着瓷砖。对索妮娅来说,它像四周的公园一样缺乏灵魂,很难令人栩栩如生地想象曾经有怎样的对话发生在黑暗的木餐桌和坚硬的高背椅旁,也很难让人描绘出洛卡坐在笨重的书桌前写诗的情景。一个柜子里陈列着诗人的几张手稿,非同寻常的精美字迹旁点缀着精致的彩色插图。墙上挂着一些有趣的画像和洛卡剧本集的设计图,但唯一缺少的就是介绍此人是谁。这只是一个壳,一个空壳,索妮娅大失所望。咖啡馆老人说起这位诗人时如此充满激情,他一度的家庭住所中残留下来的气息却如此之少。她不禁有些愣怔,也许是诗人被暗杀的故事令她进来时带入了阴霾。 她在明信片展示处停下了。就在这里,有些东西渐渐明晰起来。这里陈列着一个男人的几十张画。就是他,曾用自己的存在填满了这栋楼。他脸上有种惊人的生动感和现代感,巧克力般的棕色双眼不仅望着摄影师,也望着许多年后站在明信片柜台前的每一个人。 他头发卷曲,眉毛浓黑,皮肤因痘疤而略显粗糙。他一定不喜欢自己的招风耳。他穿过很多不同的装束。在一张照片中,他扮演叔叔,而侄女——相貌像极了他,可能就是他的小女儿——坐在他怀里读书,胖嘟嘟的小指头指着书上的一个字。另一张照片上,他兴高采烈地与兄弟姐妹一起面对镜头,每个人都为了照相而忍住大笑。温暖的天气和他们之间的融洽令这张照片光芒四溢。其他照片都是不同家庭成员之间的合影,让大家瞥见一个遥远的世界:那时孩子们还都穿着棉围裙,宝宝们戴着花边帽,女人衣服上装饰着刺绣,男人则坐在条纹折叠躺椅中。还有许多照片展示了洛卡俏皮的一面:一张,他站在一幅巨大的双翼飞机图像后假装是个飞行员。另一张,他的笑脸从游乐场一个肥胖女人的大幅卡通画后伸出来。在这些照片中,洛卡都带着孩童般的大笑,但在另一些中,与一群知识分子或另一个青年在一起时,他显得十分严肃。 无论做什么——弹钢琴、演讲、到处嬉戏、摆姿势,他显然都是一个热爱生活的人,有种温暖和生命力从这些照片中流泻出来,以一种这座房子不具备的方式鼓舞了索妮娅。它们展现了这个不久之后就被抹去的生命曾有的那段无忧无虑的宝贵时光。仅仅出于这个原因,这些照片就已引人入胜。 明信片整齐地摆放在柜台的木格里,尽头那张照片中,他站在这所房子的前门外,明亮的夏日阳光在他身后留下一道清晰的影子。索妮娅想知道,这张照片是否在他被捕遇害的那个夏天拍下。 索妮娅随着队伍往前移动,每一种图片都拿了一张。 “我可以帮你吗?”收款台后的姑娘问道。 这位长久流连于此的游客让她有点纳闷。有时,有人会将这里的存货顺手牵羊,但这种事只会发生在这里举办学校派对的时候,而这个女人看上去实在不值得怀疑。她看到索妮娅手中拿着一大摞明信片,便弯腰去拿一叠手册。 “如果你想要这么多,”她说,“买这个更有意义。” 索妮娅接过她递来的小册子,轻轻翻阅。所有明信片上的图片都在里面,而且更多,还带有图片说明和注释。借助字典,她应该能翻译出来。 她的眼睛落在最后一张照片上,洛卡穿着白色套装,与一名戴贝雷帽的时髦女郎一起坐在咖啡馆的桌子前。他们面前放着一瓶酒。阳光透过婆娑的树枝流泻下来,有几个人悠闲地坐在另外几张桌前的藤条椅上。这是西班牙和平时期人们休闲时光的写照。 照片背后有句话,索妮娅不必翻字典就能看懂:“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活着。” 这句话中戏剧般的反讽深深地触动了她。所有这些洛卡的照片,系着头巾的、坐在飞机里的、和朋友在一起的、陪着家人的,都显示出他对生活有着强烈的热情。现在简直无法想象,有哪位诗人会重要到必须被处死。这座简朴的灰白色农舍是一幅凝固在岁月中的无辜的画面,一座被独自抛下的纪念碑,而紧挨着它的一切都已经卷入了阔步向前的崭新的西班牙。它就像一块没有埋葬尸首的墓碑。 她递过去几枚西班牙银币,买下这本册子,走了。 索妮娅很快回到酒店。按下电梯按钮后,玛吉从里面走了出来。安睡了十个小时后,她容光焕发。 “索妮娅,”她惊异地问,“你去哪儿了?” “去散步了。”索妮娅回答,“我给你留了便条。” “对,我看见了。我只是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现在上去拿鞋。”电梯门徐徐关闭,索妮娅透过狭窄的门缝说道。 在这个能引发幽闭恐惧症的小空间里,她感觉轻微的晕眩,早就该吃点东西了。深褐色的灯光中,她看到了自己投在电梯壁上的影子。与玛吉明艳的脸庞相比,她目光茫然,双颊凹陷。双眼下垂着新月般的黑眼圈,头发看上去油腻脏乱。她对自己说,看上去是什么样并不重要,但她知道,当男人们向玛吉投去赞赏的目光时,她仍然能一如既往地感觉到怨恨:那一刻,她成了玛吉隐形的朋友。这个角色她已经扮演了很多年,这种感觉太熟悉了。 回到房间,她飞快地梳头,画眼线,涂唇彩。在下楼的电梯中,看到自己的形象有所改善,她的心情稍微好转。 她们很快就到了外面的大街上,两个女人并排走着,对接下来的舞蹈课充满期待。 索妮娅的热情在二十分钟后就消退了。萨尔萨乐队刺耳的铜管乐声用CD机播放出来后,变成了噪音,这让她觉得难受。她像先前见到的那些橱窗模特一样僵硬。她努力集中精力去听指导,像个孩子一样数节拍,重复那些数字,并记在脑子里。 菲利普发现了她紧锁的眉头和紧绷的双臂。“女士,”他训斥道,“不能这样。拜托。放松,再放松。” 她感觉像受到了责罚。在这里,不放松是一种罪,而且,想不放松比感觉不能放松更有罪。她不知道接下来会不会有所改善。 五点整,课程结束,她如释重负。 “我真不擅长这个。”她压低嗓子说着,一边摆弄扣带。最后,她没等解开扣带就将鞋脱了下来,怒不可遏地掷入几英尺外的背包里。 “别傻了。”玛吉说,“你只是今天不顺。晚上你还会跟我一起来吧?除此之外,你没法进步。学跳舞是我们此行全部的目的。” “是吗?”索妮娅暴戾地问道,她们走出了那栋大楼。“我怎么不记得了!” “而且是为了庆祝我的生日。” “玛吉!对不起。是今天!生日快乐!上帝啊!我真糟糕,竟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我真的很抱歉。”她飞快地抱住朋友,就在阳光灿烂的街道上用能压碎骨头的温柔爱意拥抱着对方。 “别担心。”玛吉微笑道,“我真的理解,完全能理解。你心里有事,但你对自己最大的帮助就是试着超越它。你应该让自己再进一步。” 通常情况下,索妮娅会对玛吉的说教表现出厌烦,但今天不会。今天是玛吉的生日。 “对,也许你说得对。”她回答道。 “那么,今晚你会来跳舞吗?” “当然。有什么地方你特别想去吗?” “有个地方离舞蹈学校很近。那里非常友好,一点也不让人害怕。你会喜欢的。” 午夜前夕,索妮娅跟着玛吉俯身钻进一个低矮的石拱门,沿着狭窄的楼梯下行,进入灯光昏暗的地下室。楼梯尽头是一个小酒吧,前面有一排凳子,里面有两对舞蹈演员奢侈地享受着整个舞池。在夜晚这个时候,他们华丽的扭动和转身几乎像杂技一样高超。 索妮娅很快明白了老朋友坚持要来这里的原因。她们刚下了楼梯,就有一个英俊而敦实的身影从附近的阴影中出现,朝她们走来。在淹没谈话声的喧闹音乐中,玛吉介绍了帕科,虽然三人使劲打手势,仍然没能交流。不仅由于雷鸣般的无情鼓点,也因为帕科的英语和她俩的西班牙语都太差。不过,他仍然对索妮娅显示出兴趣,她也欣赏他的魅力。帕科为两位女士买了饮料,然后做了个抱歉的手势,便带着玛吉进入舞池。索妮娅能看到他的魅力。尽管他比玛吉矮,但玛吉这位新男友仍有一种诱惑的性感。 帕科用娴熟而朴素的舞步带着玛吉在舞池中稳稳地跳着,他像个明星般,手在她的腰背上娴熟地挪动。索妮娅看得入迷了。她坐在一条凳子上,手中端着一杯冰啤酒,一阵强烈的似曾相识的感觉笼罩了她。有多少次,她这样在玛吉跳舞时坐在旁边观看?从她们十四岁起就是这样,二十多年后,这样的事仍在发生。 然而,没有人可以永远做个旁观者——舞蹈的集体式热情意味着每个人都会被卷入其中。舞池里的人越来越多,索妮娅也走了进去。没有理由说不,即使她想拒绝。 她听出了这段音乐。这是下午跳过的一支曲子,熟悉的旋律给了她信心。它不太慢,也不太快。随后的五分钟是暧昧的、有力的、生机勃勃的,甚或是激烈的。双脚不经指导而开始移动,她几乎立即感觉到令人愉快的身心合一,就像那些将她捆在地上的无形的绳子现在断开了。随着音乐的最后一个节拍,这场邂逅结束了。舞蹈本身就是一个结局。她注意到舞伴带着她走完舞步,仿佛他已经跳了一辈子舞。对他来说,舞蹈像呼吸一样自然。 在跳第三或第四支舞时,每个人都与陌生人共舞。索妮娅感觉到束缚更少了。她不再需要提醒自己应该伸出哪只脚,脑子里也不用再数节拍。有一瞬间,她感觉这一幕好像曾经发生过。在伦敦看古巴籍老师跳舞时,他们的表情显示出他们是在用心而不是用脑跳舞。索妮娅忆起自己脖颈上的汗毛如何竖起。现在她有了相似的感觉。舞蹈的魅力已经深深植入她心底。 在舞蹈的间隙,她回到吧台。偶尔,玛吉和帕科会走出舞池来找她。玛吉白色的衬衣在荧光灯下发亮,因汗湿而变得透明,细小的汗珠聚在发际线处,像一条波斯头巾。 “你还好吗,索妮娅?”她问,“今天开心吗?” “是的。我很开心。”她答道,不带丝毫锋芒。 她不知道自己的脑袋是何时陷入枕中的。又是一个不眠夜,但这次不是为彻夜未归的玛吉担忧。今夜,激荡在她身体里的兴奋让她彻夜旋舞,直至日出。 6 快到中午时,索妮娅打开水龙头,想“冷静”一下。凉水从喷头上洒下时,一阵慑人的冰冷当头淋下。她需要让自己在白天完全清醒。然后她想去喝咖啡,只有一个目的地。她溜出酒店大堂,知道自己起得太晚,无论如何都已错过酒店提供的廉价早餐——那皱巴巴的、保质期很长的牛角面包,它们在生活中展现才华的唯一机会就是被泡入淡咖啡的时候。 像是倦鸟归巢般,她再次踏上那条路,去往前一天曾去过的美丽广场。吸引她再度前来的不仅仅是醇香的牛奶咖啡,还有一种感觉——她与那位和蔼侍者的对话尚未结束。天气很冷,她到达时,门外的桌子前没有一个客人,于是她走了进去。她坐了至少五分钟,还是不见有人来。她失望极了。附近或许有许多咖啡馆可以提供优质咖啡,她暗想。 她在等候时发现,咖啡馆越繁忙,似乎越能吸引顾客。就在她打算随波逐流,换另一家咖啡馆时,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友好的声音:“早上好,女士。” 她转身一看,是那位咖啡馆主人。他微笑着,显然很高兴见到她。 “我以为你已经打烊了。” “没有,没有。对不起,我刚才在打电话。能为你做点什么?” “牛奶咖啡。有什么吃的吗?点心?” 几分钟后,咖啡和点心都送来了。 “你昨天晚归了吧?”男人问道,“希望我说这句话不会冒犯你,你看上去很疲惫。” 索妮娅微笑了。她很欣赏咖啡馆主人的诚实。她知道自己看上去肯定很糟糕,昨夜的睫毛膏残迹沾在脸上,还有些迹象表明她睡眠不足。 “昨晚玩得开心吗?” “是的,很开心。”她微笑着回答,“我去跳舞了。” “你喜欢跳舞?也许你找到了些夺魂(duende,西班牙语,意为不可思议的魅力,发音近似于英文的“二重唱”(duet)。)的感觉?” “夺魂”这个词,索妮娅并不熟悉,听上去像是“二重唱”,也许他在问她是否找到了舞伴。在刚刚过去的二十四小时里,她第一次想到詹姆斯。他若是来到这里会有什么感觉?他会欣赏舞蹈学校陈旧的装饰吗?会喜欢那些冷酷无情得令人精疲力竭的课程,还有夜间俱乐部的高分贝吗?所有的回答都是“不会”。也许他会赞赏建筑的宏伟吧,她瞥见这个普通广场外面坚固而壮丽的楼群时想道。她甚至从没想过要给詹姆斯打电话,心中闪过一丝内疚,却又想起他也没给她打过。她十分肯定,他正忙于银行事务,所以不会思念她。 “我玩得很尽兴。”她简洁地答道,“太精彩了。” “嗯,太好了。”他说道,就像得知顾客在外面度过了开心的一夜,他也会很满意似的,“人们总会跳舞。即使在暴政下生活,人们也要跳舞。牧师粉碎了我们很多人的信仰,但有人恰好还有一个备用的信仰。舞蹈变成了一些人的新信仰,一种反抗的方式。” “我来这里确实是为了上舞蹈课。”索妮娅说,“我只是喜欢跳舞,但还没看出来它正成为我的信仰。”她大笑着继续说道。 “不,我不是说它将会成为信仰。情况完全不同了。现在格拉纳达到处都有舞蹈,人们都在自由自在地跳舞。” 如同前一天,咖啡馆主人的时间似乎比顾客更多,尽管索妮娅觉得旺季不该是这样。她并不着急,而这位微笑的西班牙老人显然想和她说话。 “你会跳舞吗?”索妮娅问。 “我?不会。”他答道。 “你开这间咖啡馆多久了?”她问。 “噢,很多年了。我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中期接管了这家店。” “这么长时间你一直都在这儿?” “对,我一直在这儿。”他安静地说。 待在同一个地方,做同一份工作,一做就是几十年,这几乎超出了索妮娅的想象。怎么会有人忍受得了这种索然无味的顽固的坚持? “那时一切仍处于战乱状态。这都与内战息息相关。内战改变了一切。” 索妮娅为自己对西班牙历史的无知感到窘迫,但她觉得还是应给予恰当的回应。 “那一定很糟糕,对于——” “但你真的不想听这些。这段历史太长了,你还要跳舞呢。” 他说得对。自从她来后就没有别的顾客,因此,他不会急着盼她走,但她确实要去上舞蹈课了。虽然她喜欢坐在这间咖啡馆里,与它的主人一起消磨时光,但她不能错过舞蹈课。她匆匆瞥了一眼手表,才吃惊地发现时间过去了多久——已是下午一点半。舞蹈课两点开始。 “对不起。”索妮娅说,“我得马上走了。” “你离开之前告诉我一声。你去过洛卡的故居了吗?” “去了。我知道你说的冷是什么意思了,但很难说出毛病在哪儿,对吗?但不知道怎么回事,总能感觉到那里的结局都很不好,所以这么多年来没有一个人在那里住过。” “你喜欢那座公园吗?” 他真切地想知道她的看法,对她要说的内容十分有兴趣。 “对于我的口味来说,它太正式了。让一座花园布满愁云惨雾很难,但他们做到了。” 索妮娅感觉自己有些无礼,不经意间竟这样评价他所在的城市,但看到他的反应,她释然了。 “我完全赞同你的看法。那不是一个好地方。洛卡自己也会讨厌它。我知道他会。那种僵硬和想象力的匮乏正是洛卡反对的。” 本来温和的老人突然愤怒起来。她忍不住将老人与自己的父亲相比,父亲完全是温厚与忍耐的化身。没有什么事能改变杰克·海恩斯平静接受一切的态度。但面前这位咖啡馆主人却不一样。在他的目光中,她捕捉到一丝坚冰,它闪烁着微光,暗示他并非完全是个温和的老人,他还有另一面。她想到,他毕竟也继承了西班牙人热烈的个性。她一直将他与和蔼联系起来,而那种坚硬的目光并不相同,那是一丝愤怒,不是对她,而是对他心中想到的某些事情。他唇边的皱纹也僵硬起来,双眼不再闪烁她熟悉的那种温暖的微笑。 “我真的要走了。”她说,“谢谢你的早餐,或是午餐?我不知道,但总归要谢谢你。” “和你聊天很愉快。开心地跳舞去吧。” “我后天才回家。”她说,“如果那天咖啡馆营业,我会过来吃早餐。” “当然会营业。我记得除了偶尔有几天停业,其他日子每天都开门。” “那我明天来看你。”索妮娅欢快地说。 索妮娅微笑了,因为能再次看到他,也因为他对咖啡馆那份显而易见的骄傲,显然这是他毕生的事业,似乎与其他人无关:他没有妻子,没有儿孙绕膝。她将背包扔上肩头,站起来离开。还有不到五分钟,舞蹈课就要开始了。 赶到时稍微迟了点,她走进教室,菲利普和科拉松正在做示范。不是萨尔萨。几个挪威少女前一天晚上去萨克拉门托区看了一场演出,此时更加热切地希望学会点什么。玛吉没有任何反对意见,男人们觉得只要能在课程后半部分跳萨尔萨,也无妨。连日来第二次,两位老师可以向这班学生展示他们眼中最伟大的舞蹈。 示范结束,科拉松猛地一阵跺脚,像机枪一样响亮,她对学生们喊道:“好,弗拉门戈就是这样开始的。” 此刻的伴奏音乐与轻盈的萨尔萨节奏——几乎已经成了他们的第二天性——完全不同:耳朵更难抓住或找到节拍;它仍然有规则的拍号,但常常并不遵循。除了吉他声,还可以听到击掌和反击掌的声音,这些律动带着不可思议的复杂性,彼此交织穿插,偶尔却融合为一,在最后一拍中骤然结束。 现在,科拉松双手高举,她柔软的手腕使双手摆出完美的弧形,手指伴随着音乐的节拍不断地张开或收拢。她放松的臀部随着律动自由地摇摆,舌尖还时不时地发出咔嗒声以增强节拍。 很快,班里的女人们开始互相模仿,一些人做得比另一些人更好。 他们就这样进行热身,持续了十到十五分钟,感觉正渐渐跟上节拍,科拉松偶尔用一两句训导打断他们的半催眠状态。 “听!你们听见了吗?”对她而言,一边讲话一边摇摆并没什么困难,“铁砧的声音?金属撞击的声音?” 所有人茫然地看着她。她用失望的眼神回应他们的愚蠢,继续类比。“来,”她喊道,越来越不耐烦,“听着!叮——叮——叮——叮!你们没去过阿尔拜辛区吗?没见过打铁吗?听不见男人打铁的声音吗?听不见狭窄街道上的这些声音?” 有人窃笑起来。但在科拉松看来,如果无法理解这一切,那是他们的损失。她已经花费了足够的时间和耐心去解释。 索妮娅开始听到铁匠的打铁声在回荡,甚至连节拍之间的暂停,都让她想起铁锤砸中金属前的挥舞。科拉松不是疯子,她击掌,摇摆,都是为了形象地说明自己的观点。富有想象力的人们会听到铁匠铺中的声响。 “现在,跟着我。跳!” 科拉松似乎正置身于自己的宇宙中,像军官一样发号施令。对她来说,萨尔萨只是个附加的表演,弗拉门戈显然才是她心之所属。她握紧拳头,然后缓缓地逐一展开手指,从小指到大拇指,重复这个动作,然后又有了变化:从食指开始逐渐展开,直到小指。她一直在不停地转动手腕,一圈又一圈,从后又向前。 索妮娅的手腕几乎被这种陌生的动作扭伤,胳膊也疼痛起来。科拉松用双手做出复杂动作的同时,还上下弯曲手臂。她的胳膊像长蛇一样,一忽儿举到头上,一会儿又到了身侧。大家都试图跟上她的动作,场面乱糟糟一片。 “看!看!”她喊道,声音中交杂着挫败和无限的热情,“看着!”她知道他们能做得更好,但需要时间。目前为止,他们只让上半身动了起来,要做的还多着呢。 “好。非常好。休息一会儿吧。” 大家感激不尽,放松下来。不过休息时间并不长。刚才坐着观察的菲利普这会儿跳了起来。现在他成了舞台的中心。同学们呈马鞍形围绕在他身边观看。 “这是最基本的步法。”他向前伸出一条腿,微微弯曲膝盖,踢了踢脚踝,又跺了下脚后跟。反复多次后,他的动作快起来,让大家看看这些简单的动作如何形成人们熟悉的弗拉门戈踏步的奇观。大家纷纷尝试。用慢动作做这些一点也不复杂。 “脚!”他大喊着,脚重重地跺在地板上。当脚踝的脆响直接冲进地板时,他喊出的第二个词具有完美的拟声效果。“后跟!后——跟!”他重复道。 他们练习了一会儿基本动作,然后菲利普开始教些复杂的东西,从后跟到脚趾,以不同的次序移动。有的学生能跟上,一些协调性不太好的学生则乱了阵脚。事实证明,这种舞比看上去难跳得多。但菲利普没有停止。他专心地跳着弗拉门戈舞,甚至没发现有些人再也无法跟上他。 “你们必须听自己的脚踏出的节奏。”他说,“你们在用脚制造属于自己的音乐。脑子里什么也别想,但耳朵要听着一切。” 差不多是这样,索妮娅此时正全神贯注地执行——用耳朵而不是用心做这些。她忽然看到玛吉的眼睛这次竟流露出了厌倦的神情。 接着,又轮到科拉松了。“重中之重,我放在最后。”她的话充满戏剧性,“而且,这才是开始。” 此时,班上大部分人都站着端起塑料瓶喝水。一切变得比他们预期的更为吃力。 “姿态!”在说出这个词的同时,她演示了期望中的动作:下巴扬起,鼻子冲着天花板,那种傲慢的姿态让索妮娅想起了三天前那个晚上她们看到的弗拉门戈舞者。大家看着科拉松展示舞蹈开始时该如何“宣告”自己。 “开头最重要。”她说,“你不能悄无声息地进来。你必须告诉每个人,你来了——用你的身体语言。告诉人们,现在你是屋子里最重要的人。” 科拉松就是那种一进门就令人惊艳的女人。她生来就是为了表演。索妮娅并没有意识到这也可以学会,她一直以为这是天生的。然而,二十分钟后,她在镜中看到一个女人,光彩夺目,姿态撩人,然后吃惊地发现那是她自己。这时她才确信,原来自己也具备这种资质。手臂向上高举,手指张开,身体随着腰肢扭动,另一只手臂在身前弯成弧形,她看上去几乎是纯正的弗拉门戈舞者。 伴随着科拉松一声清脆的击掌,课程告一段落。她微笑着宣布:“好,很好。休息一会儿,我们回到萨尔萨。” “谢天谢地。”玛吉朝索妮娅嘟囔道,“我都怀疑弗拉门戈是不是我的特长。” “但几天前你对此好像非常热切。”索妮娅说道,竭力隐藏话中那丝“我早就说过”的意味,“它是不是比你想得要难一点?” 玛吉猛地一回头,浓密的长发甩过脸庞。“太戏剧化了,不是吗?又那么自我中心。完全就是表演。” “但是,所有的舞蹈不都是表演吗?” “不,我觉得不是。至少在跟舞伴跳舞时不是表演。如果那是表演,也只是在其他人看来如此。” 索妮娅第一次意识到:对这位朋友来说,舞必须和另一个人一起跳。这就是她不断寻找难以追寻的完美男人的原因之一。这也是她生命的探求。 “两分钟,各位!” 科拉松喊道,“就两分钟。” 索妮娅溜出教室去了衣帽间。透过玻璃大门,她看到两位挪威少女和所有的职业舞者聚集在人行道上,在吞云吐雾。她注意到对面一个门缝里传来的声音,于是像间谍一样从门缝里偷窥,被自己看到的一切惊呆了:十来个人坐在墙边听一位吉他手演奏。他们个个衣衫不整,面容黯淡而疲惫,披头散发,大多穿着牛仔裤和T恤衫,上面的图案已随时间渐渐淡去。其中面相最老的一位男子,鬈曲的黑发扎成了马尾,正在弹奏一曲深情动人的旋律,索妮娅的喉头不禁哽住了。正是这种旋律和温柔的击掌伴奏声吸引了她。没有人用眼神交流。那种旋律的产生需要全心的专注,而这种专注必须凝视着虚空才能获得。 一个身材婀娜、眼神迷离、穿着黑色莱卡舞蹈裤和低圆领上衣的少女站起来。她一只手上拿着件巨大的墨绿色裙子,这会儿踏了进去,由于拉链坏掉,她摆弄了好一阵才穿上,但她似乎不怎么着急。然后,她系好舞鞋上的带扣。鞋子因蒙尘而变得灰白。 终于,她摘下发夹,长鬈发落在肩头,然后又将头发扎紧,每一绺都牢牢扎住。吉他手继续弹奏,击掌伴奏声也在继续。这些声响汇合而成的风格就像手工绣成的缎带,很难看出每一组针脚如何与整体搭配,但绣成后就成了惊艳且均衡的图案。 少女这时已经准备妥当。她开始融入击掌伴奏声,就像要将自己融合到韵律中去。她双手高举,天衣无缝地演绎出一组美丽的手部动作,臀部以与手臂相反的方向摇摆。她在吉他手面前舞蹈,而他聚精会神地注视着她,解读她每一个瞬息万变的舞姿,观察她身体每一处微妙的摆动,用旋律和音符给予回应。这一刻,他的手指轻拂琴弦,下一刻,它们猛烈地弹拨,奏出一阵旋律,充满期待而非支配。她向后仰,像跳林波舞一样摇摆着身躯。这是一种对抗地心引力的平衡技艺,她居然没有摔倒在地上。索妮娅不知道她是如何做到的。那位少女将这个动作重复了四五次,甚至六次,以证明这绝非运气,而且每一次,她的身体都弯成一个越发不可能的弧度。 现在,她又站了起来,表演了一系列娴熟的皮鲁埃特旋转(舞蹈专业术语,即脚尖旋转。),旋转得如此之快,索妮娅都要怀疑她是否真的在转。观看者稍一眨眼,就可能错过一次让人咋舌的旋转。自始至终,她的双足一直在地板上踏出狂暴的舞步。她的每一条手臂与腿、每一块肌肉都参与其中,有时,她的面部肌肉甚至也让她美丽的面孔现出奇异的怪相。 索妮娅怔住了。这个女子拥有的能量和肢体的柔软令人刻骨铭心,但是锁在这具娇躯中的纯粹的身体力量,更让她惊诧。 有那么一两次,舞蹈似乎自然而然地到了终点,那时少女会暂时停止,目光也离开吉他手转向击掌伴奏的人,但随之她也开始击掌,片刻之后,再度开始踏足、摇摆,手臂也会重新做出如蛇一般的动作。好几次,索妮娅听到有人低声地赞叹“真棒”。这是一种认可,这个女子不仅令她刻骨铭心,也令那些坐在椅子上摇摆晃动的人心潮翻涌。 舞蹈真正结束时,旋律戛然而止,掌声像潺潺的流水一样即刻响起。几个人站起来拥抱她,她灿烂的微笑中绽放着惊人的美丽。 索妮娅将房门推得更大了,这时,一名伴奏乐手径直大步走来。他没看到她,但她却愧疚地溜走了,在未被发现前就回到了衣帽间。她并未目睹一场罪行,但觉得自己像是看到了一些非法的东西——一场从未公演过的节目。 那个夜晚,索妮娅心满意足地回到萨尔萨俱乐部。她已经不再为只身进入陌生的人群而焦虑。刚一放松下来,她就接受了几个邀请,玩得就像前一天晚上那样开心。萨尔萨让她身心都很放松,与令人高度紧张的弗拉门戈截然不同。她心中再也抹不去那位少女的形象——那天下午,少女挥霍着恣睢的激情,在吉卜赛人面前纵情起舞。 7 第二天上午,索妮娅第一次理解了为什么附近的山叫内华达山脉(意为“雪山”。)。天空很明亮,但空气中有种冰冷的清新,当她推开酒店房门打算离开时,就像踏入了一台冰箱。 今天是她们在格拉纳达的最后一天。索妮娅已经开始怀念这次旅行,尽管尚未结束——还有一次舞蹈课,还有一次机会在黎明破晓时分走出夜间俱乐部。 太阳挣扎着升起,出现在阿尔罕布拉宫灰沉沉的角塔之上。在没入群山之前,它会匆匆在广场上投下一道金黄的余晖。她最爱的咖啡馆——此刻刚注意到它名叫“埃尔巴瑞尔”——的主人明白,很少有顾客会在气温骤降时坐在外面,那天他没有将一把椅子搬出门外。索妮娅走进昏暗的室内,眼睛逐渐适应了里面的光线。 老人正站在吧台后擦洗玻璃杯,一看到她进来就朝她打招呼。他不必问她想喝什么。很快,咖啡机就尖叫起来,他用一种科学家做实验的勤勉态度为她准备咖啡。 他发现在昏暗中很难操作,于是穿过房间,打开电灯。空间被突如其来的明亮改变,它比索妮娅想象的要大,是一个巨大的正方形房间,大概有三十张圆桌,每张桌边有两三把椅子,里屋有几十把椅子高高叠起,一直顶到天花板。这个地方太出乎索妮娅的意料了。家具或装饰没有什么特别,但让她吃惊的是四周的墙壁:每一平方英寸的空间都贴满了海报。 一面墙上贴着几十张斗牛海报。索妮娅见过类似的东西,这种印刷品在西班牙随处可见,有的还可以将游客的名字加进去,好让人们把自己想象成著名的斗牛士。但在这里,海报不是纪念品,它们带着岁月的痕迹与真实的印记。索妮娅站起来,走过去仔细观看。 这些海报上宣传的斗牛表演发生在西班牙各地的斗牛场:塞维利亚、马德里、马拉加、阿尔梅西亚、龙达……清单还很长。这些地点都不相同,但每张海报上都有这样一个名字:伊格纳西奥·拉米雷斯。 索妮娅从这排印刷品旁缓缓走过,仔细地查看,就像一位在画廊开张典礼上的艺术批评家。这些海报最终让位给一张合成的黑白照片,上面的男子想必就是伊格纳西奥·拉米雷斯。他姿势僵硬,穿着典型的斗牛士服装:臀部有刺绣的紧身裤、镶有精致的浮花织锦的波蕾若短夹克和一顶三角帽。他虎视眈眈,暴烈,英俊,一种傲慢几乎燃穿画面。索妮娅想知道他是否就用这样的目光盯着公牛,好让它因恐惧而屈服。 另一套照片展示了他的动作,显然是在斗牛。照片中,他面对公牛,距离那能狂奔五百英里的愤怒物种只有几米远。有几次,他飞起的披肩模糊了摄影师的镜头。在一张照片中,公牛近得几乎与斗牛士擦身而过,牛角看上去像裹在了披风里。 这时,一杯热气腾腾的冒着白色泡沫和浓香的黑咖啡摆到索妮娅身旁的桌子上。她倒入一点牛奶搅拌起来,慢慢地啜饮,眼睛几乎没有离开过照片。咖啡馆主人站在她身旁,泰然自若地打算回答她的疑问。 “伊格纳西奥·拉米雷斯是谁?”她问。 “他是过去住在这里的一个男孩,是个明星斗牛士。” “他最后被牛杀死了吗?”索妮娅问,“看上去他好像离得太近了,未免不安全。” “不,他不是这样死的。” 面前的那张照片上,斗牛士举起双臂,手中高举宝剑,公牛仅在几英尺之外。摄影师捕捉到了戏剧性的一瞬,斗牛士正要将武器刺入野兽的肩胛骨之间。男人和公牛互相逼视着对方的眼睛。 “这,”咖啡馆主人说,“就是所谓的la hora de la verdad。” “……什么的时刻?” “你可以翻译成‘关键时刻’。这时斗牛士必须杀掉公牛。如果算错时间,或者没有干净利落地杀掉公牛,他就会死,抵达终点——死亡。” 她仔细端详每一张照片,凝视着斗牛士与她相对的顽固的双眼。在墙壁的最远端,她在一张照片上发现了一头公牛巨大的脑袋和身躯。它像焦油一样黑,肩膀几乎有一米宽。即使在死后,它的目光中仍有一种令人恐惧的残暴。下面有一行字,高得几乎无法看清:“一九三六年九月三日。” “这是他最成功的杀戮之一。”男人说道,“就在格拉纳达。公牛完全成了一头野兽,人群彻底狂热起来。这是伟大的一天。我甚至无法向你描绘那天斗牛场上有多狂热。你看过斗牛吗?” “没有。”索妮娅说,“没看过。” “你应该看看。”男人热切地说,“哪怕毕生只看一次。” “我不知道是否应该坐在那儿。看上去多残忍啊。” “好吧。那些公牛通常会死,这倒是真的。但不止这些。它就像一场狂舞。” 索妮娅并没被说服。不过,即使她认为斗牛是一种残忍的运动,也知道现在不是讨论这个话题的时候。她走到对面的墙壁前,那里同样密密地贴满了几十张照片,里面大多数是一个穿着弗拉门戈舞裙的年轻女子。其中几张照片上还多了一个男子。 最初看时,好像是一系列不同少女的抓拍,但凑近了仔细看,索妮娅发现那其实是同一个人,从幼年到成年,从穿圆点裙的有点婴儿肥的小女孩到穿蕾丝裙的怒目而视、妖娆美丽的年轻女子,从不起眼的丑小鸭到羽翼丰满的白天鹅。每一张照片中的发型都不同:鬈发、辫子或盘成发髻。在某一张照片上,她脑后的黑发上插着一把巨大的梳子。衣裙也不同:有时是镶有夸张褶边的长裙,有时是流苏披肩和及膝裙,甚至有一张是裤子和短夹克。她虽然穿着不同的衣裙,但都有一种同样撩人而热辣的表情。科拉松会称之为“姿态”。 “那是伊格纳西奥的妹妹。”老人主动介绍道。 “她叫什么名字?” “梅塞德丝·卡塔莉娜·康赛普辛·拉米雷斯。”他缓缓说出这个名字,仿佛在吟诵一首诗。 “好长的名字。” “在这里,这样的名字很典型。她的家人都叫她梅塞。” “她很美丽,对吗?” “对,很美……”有一瞬间他似乎无话可说,“非常美丽。父母宠爱她,哥哥们溺爱她,几乎都要把她惯坏了。她是一个叛逆的孩子,但每个人都疼爱她。她是个舞蹈演员,你看,是个弗拉门戈舞者,一个非常优秀的舞者,在这个地区家喻户晓。” 那天下午偶然看见的舞者形象仍然铭刻在索妮娅的脑海中。照片中的这个女人的身姿却截然不同。 “她在哪里跳舞?” “在本地所有的狂欢节上,还有私人狂欢聚会,有时也在咖啡馆里。她大概三岁起就爱假扮弗拉门戈舞蹈演员,让每个人发笑。她无休止地练习舞步,就像个上足发条的玩偶一样。刚满五岁,梅塞德丝就开始在萨克拉门托区上正规的舞蹈课,她的生日礼物就是她第一双舞鞋。” 索妮娅微笑了。男人讲话的庄重语气打动了她。他讲的是年长的外国人使用的谨慎的英语,而且她能看出来,他很享受讲述往事的过程。 “听起来她决心十足。她妈妈也跳舞吗?” “跟这里的其他女人相比,她跳得并不多。”老人回答道,“附近每个人都是看着弗拉门戈长大的。这是城市的一部分,你不能躲开。狂欢节上,聚会上……萨克拉门托区大部分女孩都会跳舞,但没有一个像她这样有天赋。” “谁为她伴奏?她父亲会弹吉他吗?” “他偶尔弹。但她的一个哥哥很有音乐天分,因此她总能找到一个人心甘情愿为她伴奏。她大约八岁时第一次演出,就在这间咖啡馆里。埃米利奥——就是那位乐手哥哥——为她伴奏,大家非常喜欢他们的演出。不仅因为每个观众都看着她长大——我保证,他们并非出于友情才支持她。当小女孩开始跳舞,她好像开辟了另一个空间,就像有魔力一样。即使人们已经习惯了看她跳舞,但每次表演时她仍然能吸引一群人。” 老人凝视着照片沉默了一会儿,索妮娅相信自己看到那双老迈的双眼中泪光莹莹。他开始咳嗽,好像要清嗓子。她知道他有别的话要说。 “她有夺魂的魔力。” 又是这个词。她记得前一天他用过这个词,那时她并不真正理解,但现在她懂了。那是一种超越世俗的东西,就她能理解的来看,就像一种能让头发竖起来的力量。 他们一起在贴满照片的墙边站了几分钟,索妮娅凝视着这个女人。是的,她能够想象,这个女人的确拥有夺魂的魔力。 她说了句“再会”,并答应咖啡馆主人,如果再来格拉纳达,一定来看他。在他们短暂的相识中,索妮娅开始喜欢这个老人。离别时,她在他两侧脸颊上亲吻。她与玛吉太不像了。这已经是她假日浪漫史中最亲密的接触。她甚至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8 那天下午是他们最后一节舞蹈课。随着这周的推进,那些狂舞的夜晚也让大家渐渐付出代价:睡眠的缺乏影响了他们领会老师指令的能力,于是上课变得很痛苦。 索妮娅和玛吉也不例外。当她们试图练习那天学习的舞步时,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索妮娅几次对舞伴道歉。而那位素来非常有耐心的职业舞者在将玛吉抱离地面时,也发出了一声弱不可闻的痛苦叫喊。科拉松的耐心越来越少。 “各位,来吧!”她一直在说话,竭力想为课程注入活力。一旦他们的舞步与她示范过的旋转有一丝相似,她就会发出振奋人心的叫喊:“就是这样!就是这样!” 纵然是那些职业舞者,那天也疲倦了。显然,要是没有人为他们付钱,他们会待在任何地方,唯独不会选这个舞蹈工作室。在每个人看来,这种欢快舞蹈的活力和喜悦似乎已经消失,而且无论他们练习得多么辛苦,菲利普和科拉松都不打算下课。最终,他们放弃了。 “好了。”科拉松说,“我们来学点新东西。休息一下。一会儿大家跳一种新舞蹈,这种舞连我们的祖母都会跳。” 音响发出一种别样的节奏。 “梅伦格舞!” 科拉松大喊着抓住菲利普,“只要你们能数到二,你们就能跳。” 她说得对。这是一种极为简单的舞蹈,“一、二,一、二”,钟表般的节奏不作任何要求,只需要两个人像贝壳一样紧紧抱住,左右摇摆。它平凡而简单,但确实让他们恢复了活力。大约十分钟后,又加入了简单的转身,一种新的气氛弥漫在教室中。一张张脸微笑起来,容光焕发。 “这东西,”玛吉气喘吁吁地说,“这是人穿着衣服时能做出的最亲密的动作。” “太了不起了,他们甚至称之为跳舞!”索妮娅大笑着赞同道。 两个好朋友抱在一起哈哈大笑。梅伦格舞的气氛与弗拉门戈舞令人烦躁的效果简直截然相反。 这种舞蹈能够立即看到结果,一节课就能学会,而不需要学一辈子。它允许与舞伴进行一种几乎俗不可耐的交流,而弗拉门戈舞却要求最大限度的内省与专注。它与吉卜赛舞蹈完全相反,很少有人能抗拒它瞬间的魅惑和力量。但不可否认,它既没有弗拉门戈的黑暗,也不会有弗拉门戈能达到的深度。 这一期舞蹈班该解散了,学员们夸张地反复互亲双颊,仿佛已经成了终生好友。他们互相交换手机号码,答应在萨尔萨舞俱乐部里重聚,承诺到对方的国家旅行。科拉松告诉他们,所有人都是多么优秀,她多么希望他们能来继续上课。菲利普允许妻子代为说话,自己则站在旁边微笑着赞同。这是每周都要进行的仪式。 索妮娅与玛吉手挽手来到大街上,舞蹈课程结束了,她们喜不自胜。 “让我们庆祝全新的舞蹈生涯吧。”玛吉用婉转的嗓音娇滴滴地说道。 “好主意。我们去哪儿?” 其实不必问这样的问题。在她们站着的这条阳光灿烂的人行道附近,至少有一百零一种可能。 “随便逛逛,找个能吸引我们的地方。” 她们信步走了十分钟。店铺仍然大门紧闭,街道上行人稀少。一两对矮小的老夫妇,银发耀眼,目光睿智,在下午三点出来散步,舒展舒展患有关节炎的腿脚,也许途中还会去喝两杯咖啡或科纳克酒。索妮娅和玛吉走进了主干道。 她们差点错过了卡莎恩里克酒吧。它位于两家店铺中间的狭小地带。外面没有招牌,只有一个旧木桶,放在人行道上当桌子用,几乎挡住了入口。两个气质高贵的男人,一个穿着橄榄色夹克衫,另一个穿着黑色西装,在余晖中友好地交谈。一个端着一杯里奥哈葡萄酒,另一个夹着一支像黄瓜般粗细的雪茄。他们是格拉纳达男人的高贵和影响力的典型代表。 玛吉带着索妮娅走进黑暗的屋内,路过那两个男人身旁时,她微微一笑。酒吧比走廊大不了多少,留给顾客的空间只有一米宽。她们望着门口上方黑板上的菜单,点了几杯葡萄酒和几个小菜。 “嗨,”玛吉说着与索妮娅碰杯,“你玩得开心吗?” “很开心。”索妮娅真诚地说,“我真的很享受跳舞。” “对,”玛吉赞同道,几乎无法压抑自己的幸福,“我太开心了。” “不只是因为跳舞吧?”索妮娅促狭地说。 “嗯,不只是因为跳舞……” 她们喝完后,出门走入大街。玛吉瞥见之前那两个男人中的一个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臂。 “女士……” 她犹豫了。 “快点,玛吉,我们走吧。”索妮娅挽住玛吉的胳膊,领着她巧妙地避开,到了大街上。这一次,她觉得玛吉应该明白了:西班牙男人会一视同仁地追逐本国和外国女子。 两个女人都需要睡眠。回到酒店,她们脱了衣服爬上床。在西班牙玩就像上夜班,索妮娅将闹钟定在晚上十一点时不禁想到。这是在格拉纳达的最后一夜,她们不想错过。 那天晚上,在舞池里,索妮娅感到脚下鼓荡着风,就好像没有接触地面一样。她将那个星期学会的舞蹈一一呈现。她内心总是挣扎着这样的想法:女人生来就应当扮演完全顺从的角色。但在那个晚上,这一悖论于她有了新的意义:被动不等于屈服。她的力量取决于她回应得有多棒,而与屈服无关。这个想法转瞬即逝,但还是有一刹那,她想到了詹姆斯,他永远不可能理解这些。 整个夜晚,她都在弹跳、旋转,甚至高高跃起。清晨四点,她终于跳不动了。但对最后一个舞伴说“谢谢”时,她仍然满脸喜色。她既没有踩到他的脚,也没绊倒他。她兴奋得有点晕眩。 对玛吉来说,这个晚上并不令她满意。最后一次见面已过了好几天,帕科一直没再露面。她只好与索妮娅一起回酒店。 她们走出夜间俱乐部时,街道上仍然生机勃勃。情侣们在门廊里缠绵,年轻人偷偷交易毒品。玛吉几乎被廉价白兰地压垮了,她沉重地靠在朋友身上。她们在鹅卵石街道上跌跌撞撞往前走时,索妮娅用尽了所有力气才让玛吉站直。索妮娅比玛吉娇小得多,有几次,两个人差点都失去了平衡。索妮娅又一次想起她们的少女时光,现在看来,它似乎并未走远。 她想办法将朋友扶到床上,把被子严严实实盖好,并在床头柜上放了杯水。玛吉醒来时一定渴得要命。 第二天早上,玛吉头昏脑涨。这还不算什么,令她伤心欲绝的是,原来帕科也如此不可靠,与她过去认识的那些男人没什么两样。 “无论如何,今天你要回家了。”索妮娅尽量开解她。 “这不重要。”玛吉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他压根儿没对我说再见。” 去往机场的路上,玛吉沉默不语,她消灭了迷你冰箱里的所有食物,而没好好吃顿像样的早餐,结果她麻木了。索妮娅试图将她从绝望中拉出来。 “从我们十六岁起,你一直都没变。”她温柔地取笑玛吉。 “我知道。”玛吉静静地用湿巾拭去泪水,继续凝视着车窗外。偶尔,她会发出一种溺水般的声音——那是在压抑从喉中不由自主冒出的呜咽。 索妮娅将手放在朋友的胳膊上以示安慰,不禁想到此行有一丝的讽刺意味:本以为是一场愉快的庆生会,结果以她的泪水开始,又以玛吉的泪水结束。也许女人与哭泣的关联就是这么密切。 出租车在机动车道上飞驰,快得吓人,在汽车和巨大的搬家车之间穿梭。搬家车将西班牙丰富的物产运往北欧市场。两个女人在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里都默默无语,最后,玛吉的悲哀和自怜开始退潮。她已筋疲力尽。 “以后我该管住自己,”她终于说道,泪水再次夺眶而出,“但我不知自己能否做到。” “那很难,”索妮娅安慰她,“真的太难了。” 去往斯坦斯特德机场的飞机晚点了四个小时,她们终于着陆回到伦敦时,已是晚上八点。她们一起叫了辆出租车,从利物浦大街去往克拉彭,然后将玛吉放下。两个女人都给了对方温暖的拥抱。 “保重,玛吉。”索妮娅朝车窗外大声喊道。 “你也是。我会给你打电话。” 出租车往前开着,索妮娅透过前窗玻璃看到玛吉在包里寻找钥匙。垃圾和落叶在贫民区里打转飞旋。两个穿着连帽夹克的人影在附近徘徊。街灯昏暗的克拉彭大街看上去颓废凄凉。 出租车只开了五分钟就到了索妮娅家所在的干净街道,这里有修剪整齐的树篱、大理石镶嵌的人行道、油光发亮的门窗和家具。它与玛吉的家隔着一个世界的距离。那里,每一栋房子都有一排门铃,每间屋前的花园里都塞满了垃圾箱。 玛吉的遭遇很惨,不过根据经验,她不久之后就能恢复。于是,索妮娅决定继续享受过去这几天带给她的幸福感。她按了按闪耀着微光的门铃,但没人应门。她疑惑地怔住了,詹姆斯的车明明就停在外面。她仍期待暗淡的玻璃板后会出现他模糊的身影。等了几秒钟,她开始翻找钥匙。 一进门,她就把背包扔到门厅的地板上,“砰”地用脚将门带上。门廊处高高的天花板和光洁的瓷砖构成的空间放大了关门的声音,听上去仿佛手枪开火一般响亮。她顿时畏缩了。詹姆斯讨厌这种声音。 “哈啰。”她大声喊道,“我回来了。” 从门缝里,索妮娅看到詹姆斯坐在客厅的一把扶手椅上。直到她走进客厅,他才回答。 “嗨。”他敷衍一句,好像她是刚刚下班回来,而不是离家几乎一个星期。 他冷漠的语气显示了对回答并无兴趣。平板的单音节既没传递任何热情,也不附带任何情感。 “嗨。”索妮娅有点犹豫,“家里一切都好吗?” “很好,谢谢,很好。” 刚才稍微放低的报纸此刻又移回他面前,就像一扇可以上下推拉的窗户。索妮娅只能看到他的头顶和他刚开始谢顶的脑门上的闪光。 詹姆斯最后那个“很好”带着一丝恼怒。他将报纸抖得噼啪乱响,重新开始读关于昨天那场活动的报道。索妮娅急着想喝点什么来解渴,她转身正要离开,就听到詹姆斯以嘲讽的语气对她离去的背影喊道:“别担心晚餐。午餐我吃得很饱。” 这些话让索妮娅心情骤降,令她回忆起四天前她在酒店房间里所经历的绝望,虽然格拉纳达此刻已经在千里之外。 我真的不担心,她这样想着,但回到厨房时,脱口而出的竟是:“那好吧,我看看能做点什么。” 显而易见,在她离家时,詹姆斯每天晚上都出去吃饭。冰箱里什么都没动,奶酪已经发霉,西红柿也长了毛。一些烟熏三文鱼刚过保质期,但她相信不会把他毒死,还有两三个乱放着的鸡蛋。足够做一顿饭了,应有尽有。 索妮娅站在厨房里。为了卫生,这里格外干净,但此刻,贫乏的四周好像一张潮湿的床单紧贴在她身上。一只空玻璃杯放在水槽旁边,聚在杯底的一圈水成了本来十分完美的流理台上的污点。镶嵌着玻璃板的橡木橱柜试图效仿古老农舍的风格,但这些东西不会与岁月一起经历风雨。这些模铸品的角落里永远不会沾染一点灰尘,因为女工会用那块稍微有些潮湿的百洁布反复擦洗。 他们结婚前,这是詹姆斯的房子,可不知为什么,她到现在仍然这样认为。她来之前,它已经装修好了,自然不需要为了迎合她的品位而作任何改变。 这时,詹姆斯出现了,匆匆看了一眼流理台。“我记起来了。”他说,“我有事要出去。得参加个早会。晚安。” 索妮娅还来不及回应,詹姆斯就走下了楼梯。她打开饮水机的水龙头,直到冰水装满了杯子,才一饮而尽。她朝后仰着头,脸正对着天花板。有一盏灯不亮了,天花板上还有一个小小的黑洞。 若是在过去,她关心自家房子的细枝末节,会立即跑到楼下的碗橱边,将灭掉的灯泡卸下,换上新灯泡。现在不同了,这些看上去不再重要。 有时,她会站在厨房里问自己那个一直很在乎的问题:“真的是这样吗?”此刻,她更加不敢肯定,她想要的竟是这些。 詹姆斯对索妮娅的冷漠仍在继续。他在办公室工作到很晚才回家,她也如此,埋头处理工作中出现的各种危机。 几乎过了一个星期,他们才有机会坐在一起吃饭。但他们的交谈也很不自然。他们能谈些什么?索妮娅知道,詹姆斯没兴趣听她讲格拉纳达之行的细节,当然更懒得听玛吉的新恋情。 交谈十分空泛,直到第二瓶酒喝到一半,詹姆斯忽然说:“你不在家时,我从你的书里随便拣了一本看。” “真的吗?”索妮娅十分吃惊,“哪一本?” “《艳遇的终结》,”詹姆斯鲁莽地说,“作者叫格雷厄姆什么的。” “是叫格林。”索妮娅纠正道,“我们去看过这部电影,你不记得了吗?” 詹姆斯哼了一声。 “你喜欢吗?”她问。 “我没看。好吧,不管怎么说,是没看完。” “但你开始看了?” “我只看了你画线的部分,非常有趣。” 索妮娅一直没能改掉学生时代在书中画线和评注的习惯。 “暴露了你的很多想法。” “你这是什么意思?”索妮娅有种受侵犯的感觉,因为詹姆斯琢磨了她的评注。那些东西有点色情。“你为什么不读完整本书?” “我只想看你强调的部分。这样读起来更快。” 詹姆斯的语气咄咄逼人,索妮娅预感到他们快开始吵架了。那天,詹姆斯中午酒足饭饱之后,晚上又喝了五六杯酒,他醉得更厉害了。索妮娅觉得一场冲突无可避免。她的心咚咚地跳起来。詹姆斯嘴唇发紫,仿佛浸透了红葡萄酒,她第一次发现他的牙齿多么污秽,就像刚吃过蓝莓一样。 “看了这些东西,我很好奇你是不是已经有了外遇。显然,你对那个女人——那个莎拉·迈尔斯做事的方式非常感兴趣。” “詹姆斯!你太过分了!就凭一本书上画的几条线?” “对。这就能解释为什么你每个星期都偷偷跑去上所谓的舞蹈课,还有你上个星期的行踪!” “我跟玛吉去西班牙了!为了庆祝她的三十五岁生日!”索妮娅愤而反抗道。 “嗬,我知道你去了快活的西班牙,”他嘲讽道,“有个油嘴滑舌的西班牙小子给你寄了张明信片。” 詹姆斯说着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朝厨房的碗柜走去,平时他们总是把当天的报纸和信件放在那里。他拣出一张明信片,是从阿尔罕布拉宫寄来的。 “亲爱的索妮娅,”他高声念道,“和你谈话真让我愉快。如果你再来格拉纳达,记得要来看我啊。米格尔。” 明信片先是寄到了酒店,然后又被转寄到索妮娅这儿。这是那位老人可爱的举止,她很好奇他怎么会知道她的名字。 詹姆斯忙不迭地将明信片递给索妮娅,好像怕烧着自己的手指一样。她伸手接了过来。 “我想是那位服务生寄给我的,我和他交谈过几次,”她说,“他一定叫米格尔。” “我想肯定是。”詹姆斯嗤之以鼻。 “我每天上午去他的咖啡馆。他给我讲了许多格拉纳达的历史。”索妮娅辩解道。 “知道了。”詹姆斯说着斜靠在椅背上,将瓶中剩余的酒悉数倒入玻璃杯。“一个服务生。”他嘲讽地加了一句。 “你当然不应该有疑问。他年纪很大了,詹姆斯!”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真的以为我会相信?上帝啊,索妮娅,我又不是白痴。” 这时他朝她逼过来,对着她的脸吼出最后一句话。她感觉到一滴红酒溅到自己嘴上,又落下去了。她不想争吵,但的确想说这句话。 “你就是个白痴!” 她说着转身离开房间,残羹剩饭仍然留在餐桌上。 那天晚上她在客房睡觉,接下来的几天也是如此。同往常一样,詹姆斯天一亮就去上班,他回来时,她已经入睡。这很怪异——索妮娅发现,和某个人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却从来不与他见面,竟会这样容易。她不想知道这样的僵局会持续多久。 即使某种形式的冲突不可避免,她也从未想过一千英里之外一位微微跛足的老人会成为这场争吵的催化剂。这让她大为吃惊。 9 接下来的星期二,索妮娅回到克拉彭上舞蹈课。旅行回来后,她和玛吉通过几次电话,还以为会在那里见到老朋友。 格拉纳达的舞蹈学校有六七个工作室,走廊里雕刻着历史大事作为装饰。南伦敦这家舞蹈学校相形失色。不过,两家机构有着共同的特色:它们都有一股强烈的潮湿而破败的气息,尽管如此,一种活力仍诱惑了踏进门槛的每个人。两家舞蹈学校的经营者都更迫切地关心粉刷墙壁和修理灯具以外的事,舞蹈一直是他们首先考虑的东西。 玛吉没来上课,索妮娅有点惊讶,但很快就沉浸在了课程中。经过上周的密集练习,她的舞姿已经有显著进步。快下课时,胡安·卡洛斯说她已经非常优秀,不必继续留在初级班,并问她是否愿意进入中级班上课。 “我很乐意。”她答道,“什么时候?” “每周五的八点。”他说。 她很兴奋,又有点受宠若惊,而且意识到,这会成为压倒詹姆斯的最后一根稻草。她咽下口水,点点头。 “那么,星期五见。”舞蹈老师朝她微笑道。 索妮娅和詹姆斯已经很多天不说话了。她还不至于幼稚到期待他道歉,特别是他仍然相信,寄明信片的人就是索妮娅假期艳遇的主角,但她渴望家里的气氛能够解冻。他自以为是的顽固态度,以及对他人立场和看法的视而不见,一点也不新鲜,但一直以来,总是她在努力试图和解。她知道维持婚姻就要妥协,但很气愤自己得不到信任。内心的愤怒给了她力量,她第一次想到要离开这个统治了她七年的男人,独自生活。 索妮娅明白,去上每个周五晚上的舞蹈课,很难对缓和气氛有帮助。星期五是他们社交生活的焦点,次日詹姆斯并不打算早起,而且一般不会有人赶在周五早早地出去过周末。宴会都在晚上举行,尽管此时,他们已经很难继续扮成一对幸福的夫妻,吃掉主人盛放在优质瓷器里的美味佳肴,谈论西南十二区的房地产价格。 找詹姆斯谈话的时机尚未出现。索妮娅入睡几个小时后,他才到家。 第二天,索妮娅给玛吉打电话。 “昨天晚上你怎么没去上舞蹈课?”她问。 “你要是陪我喝酒,我就告诉你。”玛吉的回答像一个谜团,“八点半到葡萄树酒吧,怎么样?” 那个晚上,玛吉只想谈一件事。索妮娅猜测着她什么时候会来到门前。玛吉出现时,满面红光,心满意足。索妮娅还记得最后一次见她时,她双眼都哭肿了。而这天晚上,她眼里却闪耀着激动的光芒。 “发生了什么事?”索妮娅充满期待地问道。她带了一瓶酒过来,为玛吉倒了一杯。玛吉端起来,与她碰杯。 “好吧。帕科星期六给我打电话了。原来,那晚他的车坏了,没法去俱乐部……手机也没信号。他真心诚意地道了歉。” “很好。所以,他本来应该去的。想想看,你多么难过啊。” “但不止这些。他想让我再去那里,这次是和他住在一起。” 索妮娅犹豫了。尽管她知道玛吉的决定从来没有好结果,但感觉自己偶尔也该扮演这样的角色——暗示玛吉应该多加考虑。 “你真的认为这是个好主意?” 玛吉看着朋友,目光中有些微困惑。“我实在找不到不该去的理由。”她说,“其实,我在考虑放弃一切,去那里生活。我有这种念头好多年了。” “坎迪怎么办?” “坎迪想和艺术学校的几个朋友一起搬到一套公寓里去住,她不会太想念我。” “那你的工作呢?” “一直是自由职业,明天就可以放弃。而且西班牙的生活成本低得让人惊喜。我也有一些积蓄。” “在我看来还是有点仓促。” “对。但是我们要面对。索妮娅,我会损失什么呢?” 玛吉说得对。她生活的边界是流动的。尽管索妮娅最近深深为琐事所困,玛吉也很少有牵绊——她女儿已经独立,她不再有财政上的责任。 “即使与帕科的生活不太如意,”玛吉说着,将酒在酒杯中旋转,“至少我在一个我热爱的国家里生活。” 就索妮娅而言,只有两点能阻止玛吉:第一,她会思念这位朋友;第二,她怀疑那个西班牙人是否诚实。 但她什么都没说。那天晚上临走前,她才知道玛吉已经订了机票,这也证实了她半信半疑的一件事:玛吉压根儿没想过要征求她的意见。玛吉满脑子是自己热烈的计划,索妮娅后来只好和她谈自己与詹姆斯的问题。 “就是说,你刚回到家,你们就大吵了一架?就因为一本小说中画了几条线?然后他断定你和那个服务生有艳遇?” “说白了就是这样。”索妮娅羞怯地承认。 “可这也太荒唐了吧!他真是个白痴,如果你不介意我这么说。” “是的,我不介意。一直以来你不就是这样想的吗?”索妮娅大笑。 “那星期五的舞蹈课你打算怎么办?”玛吉问,似乎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我不敢跟他说。但我必须去。我无法停止跳舞,不是吗?” “对,你无法停止。我下个星期给你打电话。希望听到你说,你已经有了正确的决定。” 她们将瓶中的酒一饮而尽,又将小碗中的橄榄悉数吃完。橄榄让她们再次忆起待在西班牙的时光。 在人行道上,她们互相拥抱。 “保重,玛吉。”索妮娅说,“你会和我保持联系的,对吗?” “当然,肯定会。你要来看我啊。你要是不来,我就回来把你拽到那边去。” 十天之后,玛吉生活中的各个方面都处理得干净利落。她离开了英国,去追寻令她心醉神迷的一切。 10 索妮娅屈指算着她最后一次拜访父亲的日子。自从上次去看望杰克,差不多两个月过去了,索妮娅是独生女,那种无人分担的愧疚不时在她心中涌现。 她希望父亲能住得近些,但杰克总是安慰她,说他非常幸福,也不想离开他熟悉的领地,他在那里出生,成年后的时光也在那里度过。偶尔,她想知道假如他不那么坚定,会是怎样的光景。她也会想象他搬来与她和詹姆斯同住的生活,不知为何,她总是无法想象出这个画面。当她离开树影婆娑的旺兹沃思大街,驱车来到巴尔汉姆、图庭和诺伍德时,她总是告诫自己,不应当让父亲知道自己与詹姆斯的恩怨,徒增忧虑。 克罗伊登——如果世上有个与格拉纳达完全相反的地方,那就是这片灰败的郊外了。它缺乏浪漫、魅力和美,这点在西方世界一定是绝无仅有的,索妮娅暗想。开车在这灰蒙蒙的大街上奔驰,让人伤心至极。她想知道那些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建筑师们是否曾经回到这里,看看自己的作品如何日渐老去。他们是否曾经想象过,灰白的水泥墙上会布满锯齿般的污痕,大块的玻璃会因蒙满烟尘而模糊晦暗?但又关那些设计者什么事?这毕竟只是父亲挚爱的地方,即使如今一切已面目全非,留在他心中的也只是它曾经的样子。 一切如同往常。那个星期六的下午,杰克·海恩斯在自己的公寓里,拿出很多耐斯牌饼干摆在盘子里,盘子旁边装饰的鲜花而今已经枯萎。 “你的舞跳得怎么样了?”他问。 “进展很好。”索妮娅微笑道,“我太喜欢了。” “很好。我希望自己还能跳舞。”他哽咽了,“本来应该教你一些我们最爱的步法,可是怕你觉得太落伍了。” “我保证不会这样想。”索妮娅温和地说,“舞蹈就是舞蹈,不是吗?” “我不太清楚。但无论如何,我太高兴了,你还在跳舞。” “我从没想过放弃跳舞。” “那么,西班牙怎么样?”他问,“我收到了你的明信片。玛吉的生日过得好吗?” 索妮娅前往西班牙之前,给父亲打过电话,告诉他要与老同学一起出去玩。 “妙不可言。”索妮娅说着,端起精美的瓷杯喝水,“我们在那儿上了几节舞蹈课。” “太可爱了。你们去了西班牙什么地方?” “格拉纳达……” 这个词刚离开嘴唇,她就听到父亲轻轻地重复了一遍。 “格拉纳达?你妈妈就出生在格拉纳达。” “真的吗?”索妮娅惊叫,“我一点也不知道。我喜欢这个地方。” 之后,杰克问了一大串问题。他想知道关于这座城市的一切:它是怎样的,她都吃了什么,在哪里吃的,她是否看过那些纪念碑……在最美的年华中,他一直对玛丽的生活充满兴趣,而今天,他如饥似渴地想了解更多。 索妮娅向父亲描绘那些纵横交错的鹅卵石街道,绿树成荫的美丽广场,壮丽的林荫大道和积雪覆盖的群山如何成为那座城市仙境般的背景。她热情洋溢地描绘那座温暖的红色宫殿——阿尔罕布拉宫,还有它下面气势恢宏的摩尔人居住区——它历经几个世纪依旧没有改变,在现代化的冲击下仍未损毁。他专注地听着,深深着迷,但他急切地想知道的是舞蹈。 她描述了那所学校、那些老师和练习跳舞的夜间俱乐部,以及学的那些舞蹈。 “我们学了萨尔萨、梅伦格,甚至还学了一点弗拉门戈舞。”她对父亲说。 杰克为自己续了杯茶。像往常一样,一辆货运火车轰隆隆地开过,他们的杯子在碟中轻微作响。 “格拉纳达是个多么美丽的地方啊。妈妈到底为什么要离开呢?”索妮娅问。 杰克·海恩斯一边搅拌着茶中的方糖,一边抬头看着女儿。“跟内战有点关系。那时很多人都离开了,我想。” “但她想过要回去吗?” “我想她不会想回去,不管怎么样,她遇到了我。”他微笑了。苍老的面容上,皱纹像他的年纪一样繁密。 “她当然是遇到您了。”索妮娅答道,“而且,我无法想象您会生活在西班牙。” 父亲在异国的生活的确难以想象。他极不适应高温,除了清茶淡饭,什么都不想吃,除了自己的语言,什么都不会说,也什么都没学会。 “她那边有没有亲戚可以走动?” “我想,她在那边没有留下什么亲戚。” 父亲听上去十分茫然,索妮娅意识到,问太多问题并没多大意义,于是他们开始回忆索妮娅的母亲。通常,杰克对与玛丽有关的话题都不会谈论太久,尽管他曾与患病的玛丽共同生活了很久,又照顾了她十五年,她的离世对他仍是巨大的打击。当时,陌生人见到他,总以为他刚刚经历了丧母之痛。她的死是他心中永远无法抹去的伤痛。然而今天,索妮娅却终于鼓起勇气继续这个话题。 “关于我十岁或十一岁的生活,我确实有点模糊的记忆。”她若有所思地说。 “哪些记忆?” “当时人们开始去西班牙度假,妈妈很不赞成。我有个同学从西班牙度假回来,说那边特别美,妈妈就大发雷霆。” “对,我也记得。”杰克静静地说。 “有个夏天,我还问我们能不能去那儿。” 杰克记得清清楚楚。虽然玛丽·海恩斯身体虚弱,她对那个提议的反应却非常暴烈。她偶尔会展现出一丝地中海式的火暴脾气,他现在仍然记得她说出的每个字,字字咬牙切齿,渗透着仇恨的毒液。 “我宁可把指甲一根根拔掉,也不愿意踏进那个国家一步……除非那个法西斯恶棍死了,埋了。”那时,她曾这样说。 当时,索妮娅根本不懂母亲说的“法西斯恶棍”是谁。一开始她猜测,母亲只是太过敏感,因为她在父母没钱去任何地方度假时,竟想花大钱去一个遥远的地方旅行而生气。后来,父亲为她解释了这个疑问。 “佛朗哥仍然掌权。”在母亲耳力所及之外的地方,父亲告诉她,“那个人引发了内战,这就是你妈妈离开西班牙的原因。她仍然对他恨之入骨。” 那是一九七四年。一年后,佛朗哥死了。即使如此,索妮娅的母亲也没有表现出任何想要回去的意愿,也再没提到过西班牙。 他们又喝了些茶,索妮娅吃掉了一个甜饼。 “真让人悲伤啊,她没能再回格拉纳达看一眼。”索妮娅沉思着,“她还说西班牙语吗?” “不说了。偶尔才说。刚开始她连一句英语都不会,但我记得,有一天早晨,她醒来后发现自己不再用母语做梦时,她哭了。” 杰克·海恩斯不想让女儿沉溺在母亲离开祖国四处流亡的悲伤中。他尽可能想让女儿对母亲有个积极的印象,于是迅速将自己从往事中拉回来。 “你看,”他说,“我有些照片,是你妈妈从格拉纳达带来的。”他拉开沉重的书桌抽屉,从一堆纸中翻出一个边角卷曲的信封。 他坐回扶手椅中,几张照片滑了出来,落在他的膝盖上。他捡起来递给索妮娅。其中一张是玛丽在一座教堂外照的,也许那是她最早的圣餐仪式,但这张并不太吸引索妮娅。还有一张照片上,母亲穿着传统的弗拉门戈舞裙,眼神调皮而挑逗,很有风情,但一半面容都藏在一把扇子后面,让人着急。如果不知道这是玛丽·海恩斯,她很难认出母亲来。难以想象照片中的人真的是她记忆中那位衰弱的母亲。照片中,母亲头发乌黑,相貌高贵,是一位毋庸置疑的安达卢西亚人。 索妮娅接着看下一张。她几乎是瞪大了眼睛,而且口干舌燥。在这张照片中,玛丽的样子完全与她记忆中的母亲不同,让她想起了另一个人——咖啡馆里照片中的少女,她们惊人地相似。索妮娅知道她应该打消这个荒谬的念头,但这个想法驻留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能看得出来,这些照片经常被翻看。她常常怀疑,父亲总在默默地翻阅往事,却很少让她知道。她最不想做的,就是问那些不必要的问题,令父亲难过。 躲在扇子后面的女子可能是任何一个有着典型格拉纳达人相貌特征的少女,索妮娅冷静地对自己说道。但当父亲去厨房为茶壶续水时,她抽出几张照片,塞进手袋。又喝了一杯茶后,她与父亲吻别。 与詹姆斯的僵局不能再持续了,他们迟早要谈一谈。 索妮娅知道,她应该采取一些寻求和解的行动,詹姆斯比她顽固得多。那天晚上临睡前,她在厨房餐桌上留下一张便条,提议次日共进晚餐。但第二天她下来吃早餐时,却看到便条纹丝未动。她上楼进了他们的卧室。虽然詹姆斯总是将床收拾得很整洁,她还是能看出来,他并未在床上睡过。女工前一天洗净叠好的衬衣仍然放在床上,没有人动过。詹姆斯没有回家。 那天晚上,索妮娅在门廊里碰到他。他前夜未归,但索妮娅什么也没提。 她说:“我们今天晚上可以一起吃饭。” “好,只要你愿意。” “我做些意大利面。” 她说道。詹姆斯则冷漠地与她擦身而过,走进盥洗室。 他们的距离从未像这次吃意大利面一般遥远。索妮娅还没有准备好调味酱,詹姆斯已经喝光了一瓶酒。战火已经点燃。 第二瓶酒早已打开,放在桌子上。她拿起酒瓶为自己倒酒时,能感觉到詹姆斯的咄咄逼人。 “这么说,你最近在跳舞?”他含混而轻蔑地问道。 “是的。”索妮娅回答,竭力让自己保持平静。 “那你现在一定是他妈的专业人士了。” 她坐下去,把玩着玻璃杯的细脚,深深地吸了口气。刚才喝的那杯酒让她有了勇气。 “以后我要开始上星期五的舞蹈课。” “星期五……好像是周末,对吗?” 她自己也开始火上浇油。“星期五的是中级课程。我现在已经不是初学者了。” “对,但是星期五会像屁股上的疼痛一样麻烦。它会毁掉那些星期五之夜的,索妮娅。” 詹姆斯的语气很友好,却带着一丝嘲弄。她感到这种怪异的混合暗含威胁。 詹姆斯又给自己倒了杯酒,将瓶子砰的一声放回桌上。 “都是他妈的胡闹,索妮娅!” “你不必这么说,詹姆斯。” “行,你这浑蛋!我看见的就是这样。”詹姆斯轻蔑地说,“跳舞这种玩意儿,他妈的跟我们的生活不协调,索妮娅!” 我们的生活,索妮娅脑海中不断翻腾着这几个字:我们的生活? 这几个字在她听来如此陌生。她再也不能认同它们,就好像她再也无法想象没有舞蹈的生活。这具六英尺的躯干中隐含着一种威胁,尤其是当他穿着细条纹的西装坐在厨房餐桌旁的时候。他重重地坐在椅子上,盯着索妮娅,酒泼洒在黄色的丝绸领带上。她看着酒将领带渐渐洇透弄脏,竭尽全力避免与他对抗。 意大利面做好了。索妮娅将燃气灶关掉,就在她端起盘子时,听到詹姆斯一声怒吼:“你到底还跳不跳舞?” 他的粗嗓门几乎将盘子震落在地。滚烫的汁液泼洒在地板上,她用剧烈颤抖的双手将盘子放在排水板上。 “看看,现在我真不想吃。”她说,“我要早点睡觉。” 她彻底没了胃口,离开房间,因恐惧而恶心,而且震惊地发现,自己所嫁之人竟会让她有这种恐惧。 看来,分房而居这种新的“常态”将继续下去。她的胃一阵发紧。她从未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 第二天下午,一条短信出现在她的手机上。那是玛吉发来的,她邀请索妮娅去西班牙小住几日。不到一秒钟,索妮娅就回了一条只含三个字母的信息(即YES,是。)。她没有任何紧迫的事要处理,去格拉纳达再次度假,这种逃逸令人愉快。在那里,她将花费几天时间反思这里发生的一切,还要去拜访咖啡馆里的老人。这正是她想要的机会。 11 广袤的田野里,一排排的橄榄树、粗壮的葡萄藤和即将成熟的蔬菜像棋盘一样整洁有序。高高的山顶上,积雪从三月的最后几个星期就开始悄悄地融化。进入四月后,涓涓的潮湿气流不断形成,现在,肥沃的土壤中已经种满了庄稼。日渐强烈的阳光将青绿的草莓和西红柿催成片片绯红。崎岖的群山,起伏的丘陵,雾蒙蒙的灰白色印第安房屋点缀在群山和广袤的田野中。透过模糊的飞机舷窗,索妮娅注视着这片风景,因初夏的温暖,它已经与她上次来的时候不同了。 机舱一开门,扑面而来的热空气让索妮娅猝不及防。她眯着眼,融入了傍晚的阳光中。她站到沥青地面上,大团热空气围绕在身旁,仿佛一台巨大的吹风机正朝着她猛烈地吹。这一刻,她感觉自己开始解冻。过去几个月里,英国冰冷的天气让她冷到了骨子里。 一辆飞驰的出租车载着索妮娅进入格拉纳达市区。路过阿尔罕布拉宫时,她匆匆瞟了一眼。出租车司机很匆忙,在高峰时刻的车流中飞快地穿梭,想尽快返回机场载下一位毫无准备的乘客。 她让他看地址时,对方粗暴地说:“我不能带你去那儿。不可能去那儿。” 有种人以不帮忙为乐,并为此得意扬扬,这个人就是如此。 玛吉所在的阿尔拜辛区是古老的阿拉伯人聚居区。那里蜿蜒的鹅卵石街道狭窄得连行人都无处下足,更别说汽车了。出租车司机不由分说地将索妮娅放在新闻广场,径自离去。 她站在广场上,四下望去。一边是成排的咖啡馆,每一家都人满为患,多数是游客,他们拥挤在林立的宣传啤酒或可乐的彩色广告伞下,急切地想喝点饮料或吃点冰淇淋。索妮娅按照玛吉提供的地址朝远处尽头的教堂走去,爬上几块宽阔的石阶,来到教堂旁边。 一群长发游客坐在前面的路上,其中一位漫不经心地弹着吉他,另一位在吹笛,还有一位用球逗弄着一只癞皮狗。索妮娅拖着沉重的背包,打翻了他们的一罐啤酒,酒液从台阶上流了下来。吉他手跳了起来。 她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就抓起她手中的背包,开始狂奔。由于恐慌,她的胃一阵抽搐。她拔足狂奔,朝他追去。刚发现她追来,他就在台阶顶端站住了。 “请……”他的话带有浓重的口音。让她释然也令她惊讶的是,他小心翼翼地将背包放在光滑的石头上。 “谢谢。”她大惑不解地说道,这时才意识到对方的本意完全是高尚的。 “不客气。”他说道。那长满胡须的英俊脸庞挂满了微笑。索妮娅留意到他最多十八岁,胡须掩盖了他天使般的孩童气质。 又走了二十米,索妮娅就到了目的地。她朝圣安娜大街走去,行李箱的轮子在鹅卵石路面上发出喧嚣的咔嗒咔嗒声,投下一条长长的影子。来到圣安娜大街三十二号第八公寓的楼下,她按响了门铃。透过大门上的铁艺装饰和玻璃,她看到一条走廊,从地板到天花板都铺着明亮的蓝色和白色瓷砖。听到上面有人喊她的名字,她退出门廊,朝上望去。 天空蔚蓝而耀眼,几乎令索妮娅目眩,这时她看到一个黑色的剪影——是玛吉,她从阳台边缘以危险的姿势探出身来。 “索妮娅!”她喊道,“在这儿!接住!” 一串钥匙响亮地落在石板地面上。 “银色的那把!我在五层!” 索妮娅让玛吉待在家中,自己开始爬楼梯。这里没有天使男孩帮她背行李。 终于到了,她气喘吁吁。玛吉站在过道里微笑,穿着一件光彩夺目的印花土耳其长衫,充满异国风情。她古铜色的脸上,明亮的双眼闪闪发光。 “索妮娅!见到你真开心!”她喊着,拿起朋友的行李箱,“快进来。” 刚穿过明亮的瓷砖铺成的楼梯井,面前的公寓似乎有些暗淡。走廊里一盏低压灯泡发出微弱的光亮,索妮娅的眼睛正在努力适应昏暗。 玛吉的起居室装饰成摩尔人风格:小地毯、围巾、阿拉伯灯和彩色玻璃风铃。一阵微风轻轻吹过,风铃叮咚作响。索妮娅被迷住了。同样令她着迷的是,从巨大的落地窗朝外望去,她竟看到了达罗河,它就在这座楼下,在格拉纳达最古老城区的楼群中逶迤而过。 “像天堂一样。“索妮娅说,“你到底怎么找到这样一个好地方的?” “一位大帅哥的朋友的朋友帮我找的。我去房屋中介公司租房,就遇到了他。” “大帅哥?”索妮娅疑问道,立即在玛吉的语气中发现了一丝不寻常。 “哦,对,卡洛斯。”她答道,并不怎么羞涩,“那家房屋中介公司就是他开的。” “可是,帕科呢?” “你肯定能猜到。我来的时候,他到机场接我,我们一起过了几个晚上。此后他一直拼命找借口。但最后我真的不介意了。”她的话倒是颇为冷静,“我有时会怪他让我来这儿。” “那么,一切还行,对吗?”索妮娅小心地问。 “还行?”玛吉急促地叫起来,“比‘还行’好多了。他们知道在这儿怎么生活。真是精疲力竭。你必须起来工作,每天凌晨三点才睡觉。但我喜欢。我绝对喜欢这一切。” “这个卡洛斯怎么样?”索妮娅笑道。 “嗯,他看上去很热情。我们经常见面。他也喜欢跳舞……”玛吉特意提到后者,似乎这才是最重要的事。 她们在鲜亮的矮垫子上懒洋洋地躺了好几个小时,一起喝柠檬茶。她们有那么多话要和对方说,自从玛吉搬到格拉纳达后,她们只通过一次电话。索妮娅提到詹姆斯越来越严重的酒瘾,以及他对她跳舞的不满,但没有说事态已经发展到多么不堪一击的地步了。 太阳已经下山,她们走进城市,寻找餐前小点。 那天晚上,玛吉去赴新男友的约会,索妮娅则去了埃尔巴瑞尔咖啡馆。她希望能在打烊之前遇到米格尔。想到几个星期前收到明信片时詹姆斯胡乱下的结论,她独自微笑。 索妮娅出现在咖啡馆时,已经快十一点半了。她决定进去找他。他脸上立即闪过一丝光芒,认出了她。“对,对!”他惊叫起来,“你是那位美丽的英国女士。你回来了!” “当然。谢谢你的明信片。” “寄到了!”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她说着伸出手,他热烈地与她握手。 “你填一张明信片时,我偶然看到了。”他愧疚地承认,“一直记在心里。” “哦。”她十分吃惊。 与她上次待在这里时相比,他的行动似乎迟缓了些。他热烈的欢迎让她感到温暖,她在一张凳子上坐下来。其他顾客都已离开。 “你来这儿是要继续跳舞吗?”他问,“你想喝点咖啡或白兰地吧?”索妮娅还没来得及回答这两个问题,一个装满牛奶的壶中就响起了一阵蒸腾声,交谈暂时告一段落。 米格尔忙碌时,她站起来, 竭力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走到墙上的照片前。它们就在那儿,与过去一样:骄傲的斗牛士和他旁边的舞者。索妮娅站得很近,凝视着少女的眼睛。不,她还是不能肯定。少女看上去与她匆匆塞进钱包的那几张照片上的女人很相似,但好像又不同。那几张照片上的裙子让她想起这几幅照片中的,但它们并不完全相同。 米格尔回来了,走到她身后,将咖啡递给她。 “你喜欢这些照片,对吗?”他问道。 索妮娅犹豫了。“喜欢”并不能恰当描述这些照片对她的影响,但她无法告诉米格尔真相,一言难尽。 “它们令我着迷。”她说,“它们是时代的真实片段。” “肯定是。”米格尔赞同。 “也许是因为它们是黑白照片。”她仓促地说,“看上去像是来自一个遥远的年代。不可能是上个星期拍摄的,不是吗?” “对,你说得对。它们拍摄于一个特殊的时代。”米格尔回应道,“历史上一个非常特别的时刻。” 他的陈述似乎含义深远,索妮娅感觉到这些照片对于米格尔,像对于她一样意义重大。她忍不住继续这个话题。“那么,”她故作随意地说,企图掩饰自己的兴趣,“跟我说说吧,格拉纳达出了什么变故?” 她坐在吧台前,从一只玻璃碟里拣起一袋细长的糖粉,倒入咖啡。米格尔将玻璃杯擦干,整齐地摆成一排。 “我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接管了这间咖啡馆,”他开始讲述,“那时它十分萧条。但在二三十年代之交,它却是个灿烂的焦点。从工匠到大学教授,每个人都来这里喝咖啡。人们并不邀请别人到自己家做客,而是在酒吧和咖啡馆里见面。那个时候没有多少游客,偶尔才有个勇敢的英国人来这里,也许他听过阿尔罕布拉宫的故事。” “听你一说,像个黄金时代。”索妮娅评论道。 “那就是黄金时代。”他说,“整个国家都是。” 这时,索妮娅注意到墙壁尽头的一张照片。“他们看上去好像三K党,”她惊叫道,“他们真的很凶暴!” 画面中有一群人,那是几十个身穿白袍的身影,巫师般的尖头罩上,挖出两个小圆洞露出双眼。他们正沿着一条大街走着,其中几个扛着一个十字架。 “这是典型的圣周游行。”米格尔说道,双臂交叠在胸前。 “很戏剧化。”索妮娅说。 “对,就像一场歌剧。现在的娱乐太多了,但那时没有多少娱乐,我们喜欢这个。我现在仍然喜欢。复活节前的那个星期,我们每天都扛着圣母马利亚或耶稣的巨大圣像在城里游行。你来西班牙参加过圣周吗?” “没有,我没看过。”索妮娅回答。 “还有几个星期就到了。如果你之前没见过,这会是一次难忘的经历。你应该留下来。” “这个主意听上去不错。”索妮娅说,“但我必须过个一两年,才能来这里过复活节。” “圣像特别大,要十几个男人藏在下面才抬得动。他们扛着圣像穿过一条条街道。他们之间的深厚友情就是在教堂和乐队里结下的。” 索妮娅凝视着照片,念出声来:“‘圣周游行,一九三一年。’这一年很特别吗?” 老人停顿了一下。“是的。那年复活节刚过,国王就下台了,国家摆脱了独裁。第二共和国宣布成立。” “听起来是个重大事件。”索妮娅说,此刻她更羞赧于自己对西班牙历史的无知,“是暴力事件吗?” “不是。”米格尔说,“没有流血。此前社会已经十分动荡,但对大多数人来说,这标志着一个新的起点。米格尔·普里莫·德·里韦拉的独裁统治已经持续了八年,而且那时我们保留了君主制。这是世界上最糟糕的东西。就多数人而言,独裁统治不能为普通人带来任何福祉。我能记得的,就是我父母在抱怨某些通过的法律,比如禁止集会以及咖啡馆必须早早关门。” “一定不得人心!”索妮娅插嘴道。难以想象西班牙的酒吧和咖啡馆不能二十四小时营业会是怎样的景象。 “而且不管怎么样,”米格尔继续说道,“独裁统治对穷人也没有任何帮助,因此当国王阿方索十三世下台,共和国建立时,几百万人民都知道生活会越来越好。那天有个盛大的庆祝活动,酒吧和咖啡馆都爆满了。” 即使这些事件就发生在昨天,米格尔声音中的兴奋也不会比此刻更多。这些记忆栩栩如生,俨然如昨。他谈论这些事的方式充满了诗意,索妮娅心想。 “那是个充满魔力的时代。一切都前途无量。甚至在十六岁时,我就察觉到了这一点。我们呼吸着民主的新鲜空气,从那时起,会有更多人有权发表意见,阐述如何管理国家。地主一直剥削数百万佃农,让他们只能维持赤贫的生活。这样的情况持续很久之后,地主的权力终于被削弱了。” “真不敢相信,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竟然还有这种事!”索妮娅惊叫,“听上去多么原始!佃农!地主!” “这个词很准确,”米格尔说,“原始。” 他慷慨地倒了两杯白兰地,并解释道他每晚只喝一杯,但今天很高兴有人陪伴。 “还有一件事我记得清清楚楚:每个人似乎都在微笑,他们是那么快乐。” “为什么这件事会令你铭刻在心?” “那些人已经挨过了极端艰苦而焦灼的时期。当时还是孩子的我们可能没什么感觉,但我们父辈的生活曾经十分艰苦。” 米格尔看了一眼钟表,有些惊讶。“真对不起,”他抱歉地说,“我没注意时间。真的该打烊了。” 索妮娅察觉到某种恐慌在她心里升起。也许错过了时机,无法再问他关于墙上照片的事情,也许以后永远没有机会解决她心中纠缠不休的关于手袋里那些照片的疑问。她将脑海中的第一件要事说了出来。为了让老人多留一会儿,她什么都愿意说。 “但是,你仍然没有解释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她飞快地说,“为什么讲到接管咖啡馆时,你就不说了?” “我能给你的最短的回答是:内战。”他将玻璃杯放在唇边,然而没喝一口又放了回去,他的双眼迎上了她期待的目光,“但是,如果你想知道,我会给出一个更长的版本。” 索妮娅朝他微笑道:“真的吗?你有时间吗?” “我会挤出时间。”他说着点点头。 “谢谢。很高兴你能再给我讲一点。还有,你能再给我讲讲拉米雷斯一家吗?”她问道。 “如果你愿意,我当然会讲。大部分人对过去的日子都不感兴趣。我会尽我所能地给你讲,我的记忆力比大多数人都好。” “你能给我讲讲跳舞的人与斗牛士吗?”她极力隐藏自己的急切。 “只要你愿意,我甚至能带你游览这个城市。每年这个时节,有时我确实会在星期三闭馆。到了我这个年纪,偶尔需要休息几天。” “你真是太好了。”索妮娅有些踌躇,“可是你当真?” “当然。如果我不当真,就不会跟你说。为什么不约我下次见面呢?明天上午十点。就在这外面。” 有个如此了解历史的人带她游览这座城市,真令人充满期待。她知道玛吉对格拉纳达的历史或文化不会有任何兴趣,尽管现在她对城中的酒吧已经有了百科全书般的了解。 索妮娅对米格尔说了声“再见”,回到了公寓。她需要好好睡一觉。 第二天上午十点整,索妮娅准时出现在咖啡馆外。看到米格尔没穿围裙从相同的背景里走出,感觉有些奇怪。今天他穿着一件帅气的橄榄绿夹克和一双油光发亮的皮鞋。她看他的目光有些不同,她第一次意识到,这位老人过去一定极其英俊。 “早上好。”他说着吻了她的双颊,“带你游览之前,先找个地方喝杯咖啡吧。有个地方我特别喜欢。” 几分钟步程外,是一个小广场。门前高耸着一座女子雕像。 “这是玛丽安娜·皮纳达。”米格尔解释道,“如果你感兴趣,以后我会给你讲讲她的故事。她是一位女权主义英雄。” 索妮娅点点头。 米格尔带她去的那家咖啡馆比他自己那家大得多,也拥挤得多,但他仍然受到了竞争对手的欢迎,对方还戏称他带来了一位大美人。里面坐满了风度翩翩的老人,他们彼此闲谈。几位商人站在吧台边。人人都在阅读《国家报》。一排烟灰缸里塞满了烟头。服务员热情而敏捷地送来橄榄油烤面包、西红柿以及果酱,或在叮叮当当地擦洗刀叉。玻璃圆罩子下面,新鲜的炸糕发出隐约的亮光。 米格尔和索妮娅到来时,两位衣着光鲜的女人正打算离开,她们大约五十五岁,栗色的头发僵硬地扎在头巾里。索妮娅和米格尔很快坐到她们的位子上。这间咖啡馆生意繁忙,座位很是稀缺。服务生拿走两个边缘沾着口红的玻璃杯,并让米格尔点餐。几分钟后,他们要的东西就端了上来,他的速度和效率像舞蹈一样令人赏心悦目。 “我们应该从哪儿开始讲呢?”米格尔严谨地问道。 索妮娅满心期待地向前靠着桌子。她知道他并非在等待回答。 “我再和你讲讲内战之前那段时间发生的事。”他说,“就是我提到的从一九三一年独裁统治结束到一九三六年内战爆发之间的五年,那被称作第二共和国。这五年中,有一些事与拉米雷斯一家有关。对,从这儿开始讲挺合适的。” 12 1931年,格拉纳达 在格拉纳达城中的一座座广场上,纪念喷泉喷涌着。城市中心遍布着优雅的十九世纪风格建筑。高高的窗棂和优美的铸铁阳台与更古老的阿拉伯人居住区中摇摇欲坠、杂乱无章的局面相映成趣。有着红色屋顶、三角或梯形瓦片的房屋密集地挤在山脚下的阿拉伯人居住区。整个城市都处在阿尔罕布拉宫的视野之下,它庄严的塔群从山巅俯瞰着城市,守卫它的平安。 道路多半崎岖不平,春天的雨水会将它们变成一条条泥浆四溢的河流。驮兽在城市周围运送货物,成群的牲畜在街道里走来走去。冬天,空气中常夹杂着一丝粪臭,而炎炎的夏日,整个城市更会散发出强烈的异味。当格拉纳达周围山脉顶部的积雪开始融化,赫尼尔河偶尔会冲破河堤,但到了八月,河水却濒临干涸。河上的一座座小桥一直是朋友聚会或恋人约会的场所。 拉米雷斯一家住在埃尔巴瑞尔咖啡馆的楼上。这间咖啡馆已经传了三代人。巴勃罗·拉米雷斯就出生在家里那张床上,多年之后,巴勃罗的妻子又在同一张床上诞下了他们的几个孩子。孔查十八岁那年,巴勃罗将她娶进门。一年后,他们的长子安东尼奥出生了。等到孔查二十六岁时,他们已经有了四个孩子。往日丰润优雅的孔查此时也因辛劳和忧虑而变得十分憔悴。她美丽的面容仍然丰满,但看上去却比实际年龄更显衰老。巴勃罗比妻子年长许多,他黑壮敦实,是个典型的格拉纳达男子。 他们几乎没有放松的时刻,但这种安全而一以贯之的生活方式让人宽慰,弥补了收入有限的缺憾。总有人在咖啡馆里进进出出或走进楼上的房间。虽然巴勃罗和孔查一直很忙碌,但一家人总能保证在每天下午三点一起吃饭。这是他们两人长期坚持的仪式,孩子们也都保证按时回家吃饭。更为年幼时,他们都曾经因迟到挨过爸爸的鞋底。对父母的爱和尊敬,是几个孩子的共同之处。 这家咖啡馆坐落在格拉纳达多种文化的交汇点上。孩子们在阿尔拜辛区的边缘长大,在这片阿拉伯人的居住区无拘无束地玩耍。在这里,铁匠敲打金属的节奏在空气中叮当作响。而在萨克拉门托区,吉卜赛人以在山坡上挖出的洞穴为家。吉卜赛歌曲悲怆哀婉的呜咽,与大教堂深沉的钟声和鲜花市场小贩的叫卖声,一起构成了他们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从家中顶楼的房间里望出去,能看到城市边缘茵茵的草地和遥远的内华达山脉。 与所有的格拉纳达儿童一样,拉米雷斯家的四个孩子安东尼奥、伊格纳西奥、埃米利奥和梅塞德丝,从小就在街道上玩耍,在广场上与大伙儿打交道,就这样渐渐长大。大多时候,他们在咖啡馆坐落的新闻广场附近玩耍。年幼时,他们玩掷钱游戏,或者在阿尔拜辛区山脚下的达罗河中划船。他们有许多朋友住在阿尔拜辛区。人们通常认为这里更加贫困,但贫困并不妨碍它成为最欢快、最活跃的地区之一。 兄弟姐妹、爸爸妈妈、同学朋友构成了他们的世界。几个孩子与邻家所有的孩子都是好朋友,如果孔查·拉米雷斯想知道自己的一个孩子在哪儿,很容易就能听到消息。 “噢,”会有人告诉她,“埃米利奥在和亚历杭德罗·马丁内斯玩。他弟弟刚才和我说的。”或者,“帕吉塔的妈妈让我告诉您,梅塞德丝今天晚上要和他们一起参加狂欢节。” 这样看来,这座城市似乎非常小,孩子们可以自由自在地游荡。危险倒也有,不过,他们更可能被偶尔从乡下进城运送木柴的骡子踢倒,而不是被小城中仅有的几辆汽车撞上。白天,巴勃罗·拉米雷斯和孔查·拉米雷斯从来不必担心孩子们在哪儿。这是一座几乎与危险绝缘的城市,孩子们不会在这里走失,外部世界的影响被牢牢地拦在堤坝之外。除了这座城市,他们对其他地方没多少了解。很久以前,他们曾去过海边,但再也没去第二次。他们唯一的定期出门远行,是去孔查的姐姐罗西塔家所在的村庄,它位于格拉纳达北部的山上。 一九三一年,西班牙第二共和国建立时,安东尼奥二十岁,伊格纳西奥十八岁,埃米利奥十五岁,梅塞德丝十二岁。巴勃罗·拉米雷斯和孔查·拉米雷斯怜爱每个孩子,给予他们同等且毫无保留的爱。 长子安东尼奥的身体比父亲的更加宽厚结实,就像家里的所有人一样,他面色黝黑,眼镜后面闪烁着一双真诚的栗色眼睛。从小他就是个认真的孩子,成长为一名成熟的年轻男子后,他与过去那个认真的男孩也没什么不同。他最喜欢的休闲方式一直是倾听大人的谈话,而在咖啡馆中长大给了他很多这样的机会。巴勃罗和孔查总是数落他,催他去和同龄人玩耍,但他儿时就对那些幼稚的游戏失去了兴趣。不过,他还真有两个非常亲密的好朋友,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 一个是弗朗西斯科·佩雷斯,他家住在埃尔薇拉大街和新闻广场的交汇处。在这个封闭的小世界里,拉米雷斯家和佩雷斯家就像血亲一样亲密。路易斯·佩雷斯和玛丽亚·佩雷斯住在自家锁匠铺的楼上,这间店铺也是代代相传的家族生意。他们有两个儿子,朱里奥和弗朗西斯科。路易斯不在自家店铺的柜台后面忙碌时,就会来到埃尔巴瑞尔咖啡馆。他和巴勃罗已经结下了四十多年的友谊,两人聊起天来有说不完的话。 安东尼奥还有一个密友叫萨尔瓦多。人们称他“聋哑少年”,这个绰号直言不讳——他是个聋哑人。在这些年里,萨尔瓦多的两个好朋友已能非常熟练地用手语交流,三个人常常坐在一起,连续几小时热烈地讨论。自然,生来便聋哑的萨尔瓦多是几个伙伴中手语最为流利优雅的:双手在空中像钩针一样编织,表达幽默、快乐、愤怒和忧伤。有时,感情会被极度地夸大,而另一些时候,却只需要轻微地耸肩或让手指微妙地动动。 第二共和国宣布成立时,新政府优先推行的一项举措就是保证每个人都有机会读书,由此发起了一场扫盲运动。当时安东尼奥刚刚通过认证,成为一名教师。为所有人提供教育一直是他的愿望,他非常赞同第二共和国设定的这个目标。比起在教室中日复一日地工作,他更乐意参与一项宏大的事业。没文化使得人们遭受奴役,而每教会一个文盲读书,就会减少一位资本主义的廉价劳动力。他知道,教育是强有力的解放力量。 一九三一年之后,拉米雷斯太太试图说服他别再参加那些政治集会。她觉得政治比斗牛更危险。这的确很讽刺,但她的看法并非完全错误。至少在斗牛场中,斗争很公平,斗牛士和公牛拥有均等的机会。但在政治舞台上却并非总是这样。 伊格纳西奥是几个孩子中最有个性的一位。他自视甚高,是人们能想象的最自负的家伙,但他的陪伴确实让人兴奋。他长着黑檀般的头发和眼睛,散发着蛊惑般的魅力,对女人来说更是如此。她们总是不愿意让他独自待着,于是他的私生活变得十分复杂。伊格纳西奥只需朝她们看上一眼,这些女人就神魂颠倒。在斗牛运动这个雄性世界里,有些男人常常拥有电影明星般备受崇拜的地位。 伊格纳西奥对斗牛运动的迷恋从很小时就开始了。三岁起,他就将咖啡馆里的桌布折叠起来,当作斗牛士披风披在身上,反复练习贝罗尼卡招式(贝罗尼卡是耶稣受难时为其拂面的圣女的名字,后引申为斗牛士将披风甩向公牛面部的动作。)。还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时,他就知道自己此生将要做什么。 伊格纳西奥经常在咖啡馆为一群自愿观赏的观众进行小型斗牛表演。他将想象中的公牛一举杀掉时,这群顾客就为他干杯,一饮而尽。他花言巧语地哄骗朋友、哥哥和弟弟为他扮演公牛。他们答应得很不情愿,因为这意味着要承受木剑刺向肩胛骨之间时的疼痛。而伊格纳西奥总不承认游戏与暴力之间存在界限。 “关键时刻!”他会耀武扬威地宣布,脸上带一丝嗜血的微笑。这个时候,斗牛士要泰然自若地将剑刃插进公牛的身体。怒火万丈的公牛此时已经逼近身旁,斗牛士没有任何犹豫的时间。在孩童时期他就知道,杀戮越是干净利落,斗牛士就越安全,观众也越刻骨铭心。将玩具剑高高举起时,他仿佛听到人们齐声倒吸了一口冷气,感觉人群在悬而未决的等待中诡异地沉默。谁会知道,在这群人多年后真正成为他的观众之前,他曾在他们面前彩排过多少次?五岁时,祖母为他缝制了一件斗牛士演出服作为生日礼物。他一直穿着,直到所有的缝线都磨损脱落才脱下。 十五岁时,伊格纳西奥离开了学校。等了这么久,他终于挣脱一切束缚,获得了自由。这时父母发现他已很难管束。他两只杏眼的距离标准而完美,加上坚挺的鼻梁和画家才能描画的嘴巴,他的容貌有种不可触摸的圣洁。然而,他的行为却绝不圣洁。有时,他甚至不具备人类的同情心。孩童时期,他常像野兽一样蛮横。他也的确力大如牛,当他最终走入斗牛场,去完成那不可逃脱的使命时,便成了公牛强劲的对手。 他身体健壮,但有个窄窄的臀部,穿上斗牛士的演出服——镶着珠宝的夹克衫,紧贴臀部、大腿与腓骨的紧绷的长袜,更是完美得无以复加。刚九岁,他就赢得了“傲慢少年”的称号,这个称号一直跟随他进入青年时代,直至响彻西班牙的各个斗牛场。在过去的三年中,他跟随着格拉纳达的一位斗牛士,看那人斗牛,观察那人对着一头假想中的公牛排练自己的戏份,就像他小时候曾经做过的那样。 如果曾经有人给埃米利奥起绰号,可能会是“沉默少年”。与大摇大摆、自吹自擂的哥哥伊格纳西奥相比,他截然相反。但他偶尔打破惯常的沉默时,没有人会怀疑他激情的力量。他视野的一端是格拉纳达郊外的草原,另一端就是萨克拉门托区,他觉得没有必要了解这一区域之外的任何事物。他的整个世界都容纳在那具光滑匀称的躯体中:一把蜜色的弗拉门戈吉他是他最珍视的宝贝。 埃米利奥比两个哥哥都要高。他也是兄弟三人中最苍白柔弱的一个。仿佛一棵努力往上生长好争夺阳光的树,埃米利奥的身高虽然很占优势,但在肩宽和体重上,他无法与家中其他男人相比。 埃米利奥不像伊格纳西奥那样,常常跑到大街上踢足球,有时和朋友一起玩到很晚才回家。他总是待在阁楼的卧室里,一坐就是几个小时,脊背挨着屋顶的瓦片,像驼背一样朝吉他俯下身来,用有力的手指拨出几段苍凉的曲调。毫无疑问,他不需要任何光亮,好辨认纸页上打印的音符。音乐完全在他脑中。在暗淡的阁楼房间里,他紧闭双眼,驱走残余的任何一丝光明。 如果有人被他的演奏吸引,走到狭窄的楼梯顶端,他也不会注意。他会继续拨动琴弦,沉溺在迷人的声波里,封闭在如醉如痴的音乐创作中。他不需要任何人。偷听者都会很快悄悄溜走,因为他们会感到十分内疚,就像侵入了他的私人世界。 埃米利奥不像安东尼奥和伊格纳西奥那样野心勃勃。父母总得需要一个人在咖啡馆里工作,他能照管咖啡馆的事务时,就期望着做这份工作了。他没有别的奢望,只想待在格拉纳达。吉他是他真正的热恋。咖啡馆里的一位顾客教会了他弹吉他,那是一位典型的吉卜赛老人,名叫何塞。虽然老人在埃米利奥不到十二岁时就去世了,但这位少年已经学会了弗拉门戈吉他的基本技巧。他不停地练习,后来,他几乎成了萨克拉门托区的明星。 当父母允许妹妹表演时,他已经为妹妹伴奏过很多次。是的,在那些爬上阁楼的人之中,埃米利奥唯一认可的就是妹妹。听到哥哥弹奏的音乐,梅塞德丝便无法离开,而他也在某种程度上容忍了这个女孩的兴趣。对于其他人,他不可能做到这一点。 像许多小女孩一样,梅塞德丝从五岁起就可以跳弗拉门戈舞。在此之前,大人不允许她跳舞,人们认为儿童的骨头太过柔弱,无法适应沉重而剧烈的踏足动作。因此,很小的时候,她就偷偷爬上阁楼,在斜斜的屋顶下那片压抑的黑暗中挨着埃米利奥在地板上坐下,拍击手掌,跟上哥哥琴声的节奏,然后站起来,开始踏地、旋转。这时,埃米利奥甚至会睁开眼睛,表示不介意她陪在身边。这是他们两人的秘密狂欢节。 这样的情景很常见:一些身高才及父亲膝盖的女孩,在本地的私人宴会中表演弗拉门戈舞。她们早熟的曼妙身姿堪称奇观,可以迅速吸引许多观众。虽然母亲总是担心她娇嫩的骨头受到伤害,但梅塞德丝可不是一个驯服的孩子。在那片小小的空间里,她学会了打响指、扭动身体、敲打响板。没有人教过她,她只是模仿曾经见过的那些舞者,学习她们傲慢的举止,观察她们的舞步,理解踏足的声响和舞姿中传达的愤怒。对她来说,尽管并没有吉卜赛人的血统,但一切似乎都自然而然。 孔查惊讶地发现,埃米利奥对梅塞德丝的出现并不恼火。有一天晚上,当孔查站在楼梯脚下倾听时,终于找到了原因。梅塞德丝为他的音乐增加了内容。她的足跟踏在木地板上的声响和双掌拍击的声音,为他的音乐赋予了节拍。 梅塞德丝双足快速踏步的声音,有时连大街上的行人也能听到。他们抬起头来,看看能否找到声音的来源。那声音像转银币一样快而流畅,像打响舌一样利落。 十二岁时,梅塞德丝显得更加健康有力,不出几年,她就会长成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与母亲一样,她有一张心形的面孔,双颊和下巴上都有酒窝,眉脊下的凹陷开始变深。柔亮的黑发像波浪一样倾泻下来,流过背部,长得都可以坐在上面。 她最好的朋友帕吉塔·玛内罗住在阿尔拜辛区。她们两个经常一起坐在院子里,看玛内罗太太纺线织布。这个女人的手指从日出到日落从不曾停止。甚至在晚上,她的目光似乎也能穿破黑夜,在一点摇曳的烛光下继续编织小毛毯。这是一条艰难的谋生之道,却是她选择的路。她的丈夫五年前就去世了,她本来可以很轻松地走上街头,赚钱谋生,而不需要像现在这样累断腰杆。她织毯的时候,两个女孩在她面前跳舞,她们的铁制鞋头不时钩住鹅卵石的圆形边缘。和梅塞德丝一样,帕吉塔也喜爱弗拉门戈,但她跳得磕磕绊绊,不如梅塞德丝那样流畅。 作为家中唯一的女儿,梅塞德丝受到几位哥哥的溺爱,她简直被宠坏了。她似乎总能得到想要的一切,没有人敢惹她。她很容易生气。弗拉门戈舞者脸上的骄纵神情,她生来就有。 虽然国内并不总那么太平,但拉米雷斯一家对生活还算知足。孩子们都非常有个性,父母也赞赏他们这一点。但有时候,孩子们会甩上门,激烈地争吵。拉米雷斯夫妇只能无奈地哀叹。伊格纳西奥常常是惹麻烦的那个,他定要将哥哥或弟弟激怒才高兴。他喜欢挑衅总是温和而忍耐的大哥安东尼奥,喜欢和他摔跤,以证明自己力气更大。他最大的乐子莫过于刺激寡言的埃米利奥,逼他与自己打架。但伊格纳西奥从来不与梅塞德丝吵架。他取笑她,逗她,与她跳舞。只有她,才能化解几位哥哥之间不时升起的恶意。 从二十年代起,拉米雷斯一家的生活就称得上幸福美满了,但当第二共和国成立时,他们仍然欢欣鼓舞。西班牙仿佛刮起了一阵甜美的春风。有人找到了钥匙,将门打开,又将窗户推开。清新的空气流动起来,吹走尘埃,卷走蛛网。城里大多数人生活富足,但乡间却有很多人依旧过着拮据的生活。地主让佃农仅能维持在生存线上挣扎的生活,佃农得到的食物只够为他们提供仅有的体力,除了在土地上继续为地主干活,再也无力去做别的。埃尔巴瑞尔咖啡馆的一些顾客从外地而来,讲述了农民如何受苦受难的故事。孔查姐姐的一些亲戚就在这种残酷的统治之下生活。 孔查为第二共和国带来的自由激动不已,特别是妇女的自由。虽然巴勃罗从来不会用民法规定的男人对妻子的特权来压迫她,但民法典的废除仍然意义重大。许多女人不如孔查这般幸运,她们遭受的是奴隶般的待遇。 “听听这个,梅塞!”孔查兴奋地说。尽管女儿只有十二岁,但孔查相信,有些正在发生的改变将会深刻地影响女儿未来的生活。她将报纸上的内容读给女儿听: 丈夫需保护妻子,妻子需服从丈夫…… 丈夫代表妻子的权利。 没有丈夫的许可,妻子不得出现在法庭上。 梅塞德丝十分茫然地朝母亲望了一眼。父母非常恩爱,因此这孩子看不出这些话暗藏的玄机。这丝毫不令人惊讶。其实,旧法律剥夺了女性向丈夫提出离婚的权利。 “下面是现在的说法。”孔查兴高采烈地继续念道: 家庭受到国家保护。 婚姻建立在两性的平等权利之上,双方共同协议或由一方起诉,均可使婚姻解体。 尽管这条法律并不会对拉米雷斯一家产生直接影响,但婚姻中新型的平等关系是共和国时期一项代表性的变革。现在,针对全民教育的兴起,各种文化都开始繁荣,精英统治论似乎已经成为过去的事情。 一九三一年,除了政治进展令人喜悦,拉米雷斯家还发生了另一件大事:伊格纳西奥首次进入斗牛场表演斗牛。当时他是个花镖手——负责用披肩和锋利的宝剑激怒并刺伤公牛,好让斗牛士进入斗牛场执行最后的杀戮的人。 多年的游戏和幻想之后,伊格纳西奥终于可以真正感觉到公牛炽热的呼吸了。 斗牛在格拉纳达很流行,有一段时间,城中甚至有两个斗牛场——旧场和新场——同时在使用。拉米雷斯一家去过斗牛广场很多次,但看着家人出现在斗牛场中却是件历史性的大事。除了埃米利奥,全家欣然前往去见证这一时刻。在兴高采烈的人群面前谋杀一头无辜的动物,这让埃米利奥恶心。而对于梅塞德丝来说,这是大人第一次允许她去看斗牛。她几乎无法掩饰自己的兴奋。 正值骄阳似火的七月,每个人都知道这个夏天会有多热,它用七八月份才会有的高温戏弄着每个人。气氛十分狂热,简直像狂欢节。 “你为什么老扇扇子?”梅塞德丝问,“我们在树荫底下啊。” 从他们能记事起,一家人就一直坐在最好的座位上,远离太阳的照射。 “我没扇,”母亲答道,仍将扇子前后扇动,“我只是希望他们能快点开始。”她显然焦躁不安。 一阵嘹亮的号声响起,人群顿时安静下来。然后,游行开始了。入口处,一支队伍阔步向前,那是三名斗牛士和几列骑着高头大马、肩扛长矛的人(骑马斗牛士,也称长矛手或长枪手。),以及几位花镖手和一位剑侍。 “那真是我们的儿子吗?”孔查悄声对丈夫耳语道。泪水刺痛了她的双眼。 一群穿着制服、像电影明星般俊朗的青年在斗牛场中绕场游行。傍晚的阳光中,他们表演服上灿烂的刺绣令观众眼花缭乱。淡紫、粉红、嫩绿、赭黄的糖果色衣服,镶嵌着点点水钻,展现出一种大胆的阴柔之美。在那群女性崇拜者眼中,他们更是前所未有地迷人。在这节日中的节日,伊格纳西奥穿着一件华丽的绿松石色外衣和一条绷紧的灯笼裤,在人群中脱颖而出。这一身轻狂的鲜艳装束更加凸显了他夺目的男子气概。 青年们右手托帽以示敬意,沉重的粉色披肩披在左侧,向主席台上的达官贵人们深深鞠躬。他们已然享受过人群的奉承。名字列在当天海报最顶端的斗牛士正挥舞手臂,答谢追随者的欢呼,随后,整个游行队伍继续向前。伊格纳西奥追随的斗牛士在海报上排在第二位。 第一场杀戮的场面有些乏味。公牛行动迟缓,对花镖手都无法构成挑战。马队拖着它的尸体在斗牛场中展示时,几乎没有什么回应,只有寥落的几阵掌声。 片刻之后,小号再次吹响。大门摇摇晃晃地打开了,一头愤怒的公牛雷鸣般狂奔进来。这是一头巨大的野兽,皮毛是深深的巧克力色,脖颈粗大,肩膀宽阔,弯曲的牛角像刀尖一样锋利。 “太漂亮了!”巴勃罗·拉米雷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它真大啊!”梅塞德丝兴奋地喊道。 通常来说,当日遭逢屠杀的六头公牛中,最优秀的一头会留在最后才出场。很难想象还有哪头公牛比这头更棒。 刚开始,第二位斗牛士和他的花镖手——包括伊格纳西奥——都在戏弄公牛,他们用披肩挑战它的耐性,让它迷惑不解。披肩忽左忽右,引得它左右奔突,以致精疲力竭。在这个阶段,公牛与人似乎条件均等,公牛还没有发怒。但他们继续与它游戏时,这头动物嗅到了对方的一丝轻慢,愤怒开始增长。它或许会低下头,用比人更快的速度狂奔,怒不可遏地向前猛冲。至少有一刻,它是斗牛场中的王者。 不像其他同类,这头公牛几乎是在原地转动。考虑到它庞大的身躯与体重,可以说它十分灵活。斗牛士必须竭尽全力才能挑战它,留意它在直觉的驱动下会从左侧还是右侧冲过来。它果真冲了过来,斗牛士们全部从场中撤出。孔查松了一口气——伊格纳西奥仍然活着。她攥紧了梅塞德丝的手,女儿感觉忧心如焚的母亲手上已是又湿又冷。 接着,骑马斗牛士进入斗牛场,身下的马背负沉重的护垫,身体压得很低,眼睛也被蒙上了眼罩。几秒钟之内,这个男人就完成了要做的事:将长矛深深地刺进公牛脖颈上鼓胀的肌肉。鲜血渗出,那抹殷红渗透了公牛的脊背,它像披着一条红毯。 尽管如此,公牛仍试图反击。它头伏得很低,一头冲过来撞在马身上,用牛角刺入马毫无防护的腹部,随即将之高高抛起,仿佛那马比空气还要轻。身下的坐骑翻腾着跌倒,斗牛士挣扎着想保持平衡。马的声带仿佛被撕裂了,这匹受伤的牲畜甚至连号叫都无法发出。 “可怜的马!”梅塞德丝惊恐地尖叫起来,“它会死吗?” “我想会,亲爱的。”母亲回答。在这个地方,除了现实主义,什么都没有。 拉米雷斯一家继续观看斗牛表演。伊格纳西奥与其他花镖手一起再次进入斗牛场,他们将公牛从垂死的马和束手无策的骑马斗牛士身边引开。在孔查看来,在斗牛场的舞台上、在两万名观众的眼中,当花镖手们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只拿着一块粉红色的布,不带任何可以自卫的武器,面对这头迷乱而狂暴的六百公斤巨兽时,最有危险、最为无助的就是她儿子。 在这群花镖手中,伊格纳西奥第一个扔下披风。现在,他拥有了渴望已久的机会——拿着刀上场。他想向人们展示,他比斗牛士更能让观众激动,更能让他们兴奋地从座位上跳起来。他的目标就是让今夜在酒吧里痛饮的人们全都欢呼他的名字。 他双腿挺直,双臂高高举起两把刀,站在地上正对着公牛。横冲直撞的公牛从斗牛场另一边向伊格纳西奥迎面冲来。就在牛角离他的胸部只有一掌远时,他灵敏地跳到旁边,空出刺杀需要的空间,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锋利的刀刃娴熟地插进公牛脖颈处的肌肉中,随即躲开了公牛的冲撞。利刃深深刺入了公牛肩头的肌群,它流苏般的长毛在空气中颤抖。伊格纳西奥刺中的伤口离斗牛士先前刺入的地方很近,鲜血顿时弥漫开来,公牛背上仿佛戴上了一副闪亮的红色鞍鞯。 伊格纳西奥在刹那间把握了时机。在过去,也许这只会被视作危险的蠢行,但现在,人群沸腾起来。他们开始喘气,欢呼。这恰恰是他们想要的那种消遣:千钧一发的刺激感和目睹人类流血的机会。 伊格纳西奥实现了自己的抱负。他让观众惊声尖叫,战栗而陶醉。他们惊羡他的勇敢,惊叹他曾经距离危险仅咫尺之遥。凭借奇迹般的成功,伊格纳西奥赢得了人们的崇拜与追捧。 见过伊格纳西奥的人,没有一个会怀疑这项运动与古代克里特人的“跳牛”的关联。这位优雅敏捷的花镖手在一瞬间摆脱了公牛。稍微错开几厘米,他就可能落到公牛的正前方。这是高超的绝技。此刻,他站在那里,不穿披风,不带刀剑,没有匕首。公牛也转过身来,逼视着对手。 “我连看都不敢看。”孔查说着将头埋在双手中,她以为片刻之后儿子必死无疑。安东尼奥拉起母亲的手臂,轻轻挽住,说道:“他会很好的,妈妈。” 安东尼奥说得对。伊格纳西奥现在能当着公牛的面穿过斗牛场,而且毫发无损。公牛的体力在渐渐衰退。危险的时刻已经过去。没过一会儿,伊格纳西奥就退回到了“巷子”里——那是斗牛场木头围栏后的一条小路。 最后,公牛被斗牛士杀死了,但最关键的环节是三位花镖手完成的。他们干得太漂亮了。斗牛士披着鲜红的披风出现在斗牛场中时,公牛已经疲惫地跪在了地上。身穿金黄铠甲的斗牛士开始表演,可这头野兽几乎没有力气跟随绯红披风的挥舞而动了。在剑刃刺入公牛心脏的最后时刻,没有一人激动。 这头野兽被一支马队拖着在斗牛场中绕行一周,作为永远的告别。马队把公牛的尸体当作一支巨大的画笔,在沙土上画出一圈完美的殷红。这是它最后的耻辱。 那天下午,伊格纳西奥的第二次出场如同第一次一样,让人刻骨铭心。“傲慢少年”的职业生涯一开始就壮丽辉煌。很多斗牛运动的狂热爱好者都注意到他了。 之后几天,城中各家餐馆菜单上的主菜都是炖牛尾和大盘的炖牛肉。这些美味的野兽只不过是在丰美的草场上度过了无辜的一生。格拉纳达的鲜肉市场中到处都是牛肉,拉米雷斯一家也饱飨了几天牛肉大餐。只有埃米利奥例外,他压根儿不许牛肉接近餐盘。 后来孔查发现,再去斗牛场欣赏儿子的表演已不那么容易。尽管之前也有过许多次,但现在,她臀部瘦瘦的爱子被牛角刺死的幻觉更是时不时地浮现在眼前。她为此深受折磨。巴勃罗偶尔试着安慰她,说死在斗牛场中的斗牛士很少,但终究无法减轻她的恐惧。 13 共和国成立几个月之后,许多幻灭接踵而至。埃尔巴瑞尔咖啡馆中的闲谈中出现了一些流言,诸如左翼内部的分化开始加剧。还有些人抱怨说,以社会党为首的共和国政府并没有像承诺的那样迅速消除贫困。在一九三一年底之前,争端就已经出现。一些工人觉得政府没有保护好他们的利益,于是举行了抗议活动,警卫人员与之发生了冲突。 有人渴望回到富人和特权阶层的统治之下,许多人厌恶现在的自由主义,谴责它导致了一波又一波令人难以容忍的违法乱纪行为。在接下来的几年中,人们一有机会就起来反抗。新政府干涉天主教教堂事务,限制宗教游行和庆典活动,很快,它在保守派群体中也失去了支持。这些措施被视作对传统生活方式的严重威胁。由于开设了许多与宗教分离的新型学校,教会的权力也遭到削弱。教会、地主和富人阶层都对新政权怀有怨恨,痛惜自己失去了不可挑战的权力。 甚至在政府内部也开始出现分化,这种态势被渴望颠覆它的人利用。一九三三年年初,加的斯省的一群无政府主义者围攻了卡莎维哈斯镇的国民卫队岗楼,宣布自由共产主义的到来。这是该省出现的暴力狂潮中的一部分。斗争无可避免地爆发了。 “但这些人难道不应该和共和政府站在同一边吗?”孔查评论道,“我真不理解。如果他们自相残杀,我们就会再次回到独裁时代!”她的目光越过安东尼奥的肩膀,望着当天的报纸。 “从理论上说的确如此。”他回答,“但我敢肯定,这些工人并不觉得政府站在他们那边,大部分人都失业一年了。” 安东尼奥说得对。这些饥饿难耐的“革命者”一直生活在绝望边缘,依靠乞讨、偷猎和偶尔得到的慈善援助苟延残喘。一份宣布提高面包价格的公告终于让他们奋起反抗。 几天之后,事态就恶化了。增援的国民卫队和防暴警察从加的斯赶来,试图镇压起义。他们包围了一位六指的无政府主义者赛斯德多斯的住所,还下令将这座房子烧掉。除了这些在烈焰中丧生的人之外,被捕的无政府主义者全被残忍地枪毙了。 “太野蛮了!”伊格纳西奥说,当时他正看到报道称十几个人在这次镇压中丧生,“政府以为自己在干什么!” 伊格纳西奥并不站在农民和革命者一边,他只是与所有反对共和政府的人站在一起。现在,这显然是一个批评首相曼纽尔·阿萨尼亚的好机会。这桩惨剧震惊了整个国家,右翼发现可以利用这种态势争取优势,于是立即开始谴责政府的野蛮行径。 “我觉得,实现联盟指日可待。”伊格纳西奥用一种无知却自鸣得意的语气说道,他知道这样可以激怒大哥。 “那我们走着瞧吧。”安东尼奥回应道,他决定不发脾气。 弟兄两个经常争吵,而政治事件日益成为他们争论的焦点。在安东尼奥看来,伊格纳西奥并没有坚定的政治信念,他只是喜欢惹麻烦,有时候根本不值得与他争论。 在一九三三年年底举行的选举中,安东尼奥迫切希望自由主义者继续掌权。但他失望了,选出的是一届由保守势力主导的政府,左翼之前颁布的改革都将面临威胁。人们的阵阵怒火突然发作,不满的情绪瞬间爆炸,罢工和抗议层出不穷。在社会党和法西斯政党中都萌发了青年运动,像安东尼奥这样高度政治化的年轻一代在两个阵营中都站在了潮流前端。 第二年,形势更加恶化。这一年十月,左翼企图进行一场全面罢工,然而中途失败了。但北部煤矿区阿斯图里亚斯的一场武装起义持续了两个星期,影响十分深远。村庄遭到炮击,沿海市镇遭到轰炸。起义的中心距离格拉纳达很远,但拉米雷斯一家都在密切关切这些大事。 “听听这个,”安东尼奥说,读到当天的报纸时,他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愤怒,“处死了几个领头人!” “你为什么这么惊讶?”伊格纳西奥说,“他们不能再让类似的事情发生了。” 安东尼奥决心不作回应。 “那些烧毁教堂的左翼分子真是活该!”伊格纳西奥接着说道,他决意挑衅大哥。 前来镇压的西班牙外籍军团已经登陆,他们不仅处死了几个领头人,还杀死了一些无辜的妇孺。这个地区的主要市镇希洪和奥维耶多的大片区域遭到轰炸和焚烧。 “妈妈,看看这些照片。” “我知道,我知道。我已经看过了。照片说明了一切……” 摧毁房屋并不是他们的目的。平民开始遭到残酷的镇压。三万名工人身陷囹圄,刑讯与折磨是家常便饭。社会党媒体对此却一片缄默。 国内的政治气候变了。在埃尔巴瑞尔咖啡馆,尽管巴勃罗和孔查竭力表现得不偏向任何一个政治党派,他们仍然能感觉到,人与人之间的不信任开始滋生。一些顾客公开支持社会党,还有些顾客旗帜鲜明地欢迎保守派入主政府,他们之间不时滋生恨意。咖啡馆中的气氛出现了微妙的变化。共和国时期安静平和的日子似乎走到了尽头。 无论政治风云如何汹涌澎湃,孔查忧虑的是普通百姓业已争得的权利正在日渐销蚀。她尤其为女性的境遇再次低落而痛惜。在西班牙历史上,这是女性第一次能够进入公共事务领域,参与政治。几千名女子上了大学,参加体育运动,甚至参与斗牛活动。 孔查和朋友曾经俏皮地将女性的新自由称作“解放和内衣”,因为现在人们可以时不时地在报纸上看到令人兴奋的新潮女士内衣广告。嫁给巴勃罗使她从贫苦的农村脱身,她希望看到梅塞德丝能过得更好,而不只是在咖啡馆里擦洗玻璃杯并将它们排列整齐。先前,看到女儿在一个充满机遇的社会中长大,她对女儿的未来深感欣慰。女人可以从事专业工作,也可以坐上掌握权力和影响力的位置。虽然梅塞德丝似乎除了舞蹈什么都不考虑,但孔查只将舞蹈视作她幼稚的消遣方式。 她不担心儿子。他们已经有了蒸蒸日上的事业,前途无量。 “格拉纳达充满了机会。”她对梅塞德丝说,“想象一下吧,西班牙其他地方该有多好!” 对于祖国其他地方的模样,梅塞德丝的了解十分有限,但她仍赞同似的点点头。对于母亲,赞同总是最好的回应。她明白,孔查并不将她的舞蹈当回事。一年年过去了,她知道舞蹈就是自己想做的一切,但要让父母信服这一点却十分困难。三个哥哥都赞赏她的雄心。从拥有第一双弗拉门戈舞鞋的那个小人儿,到如今能与每一位格拉纳达人媲美的舞者,他们一直在看妹妹跳舞。梅塞德丝知道,哥哥们理解她的渴望。 孔查的乡下亲戚透露了一些传闻,说那些失去土地的农民再次遭到了恶劣的对待。孔查开始向家人控诉,这一切何等不公平。 “共和国绝不应该发生这样的事!”她慷慨陈词,“难道不是吗?” 即使丈夫一直保持世故的中立态度,孔查也期待孩子们的回应。巴勃罗发现,到目前为止,中立是最好的立场,毕竟他是开门做生意的,不希望埃尔巴瑞尔咖啡馆被人贴上色彩太过明显的政治标签。而格拉纳达的某些酒吧这时已经成为一些特定团体的聚会之地。 安东尼奥咕哝了一声以示赞同。对于变幻的政局,他比家中任何人都关心。他一直在密切关注西班牙议会的大事,如饥似渴地阅读新闻报道并铭记在心。虽然格拉纳达市有强烈的保守倾向,但安东尼奥像母亲一样自然地偏向左翼。若不是他总习惯与伊格纳西奥争执,家人本来不会发现这一点:两位少年濒于爆发冲突。 事实上,从童年起,这两个孩子就在和对方争夺一切,从玩具到书本,甚至到谁应该吃掉篮子里的最后一片面包。伊格纳西奥永远不承认年龄和优先权有什么关联。现在,二人之间的不和扩展到了更为严肃的政治领域,虽然肢体冲突比幼时少了很多,但现在的争斗却带着仇恨。 两个哥哥争吵时,埃米利奥总是沉默。他不想介入。他知道伊格纳西奥或许会作弄他。梅塞德丝偶尔打断他们,哥哥们激烈的争吵让她心烦。她希望他们彼此相爱,在她看来,这种憎恶似乎不该出现在兄弟之间。 导致二人背道而驰的另一个原因,是伊格纳西奥在斗牛爱好者中坚不可摧的地位。被这项运动——或者说艺术,很多人这样认为——吸引的,基本是那些最保守的格拉纳达人。他们是地主和富人,伊格纳西奥欣然接受了他们的态度。巴勃罗和孔查并未反对,他们希望儿子成熟起来,明白理智更多地存在于中间立场中。同时,安东尼奥发现伊格纳西奥正大摇大摆地步上欲望之路,并未打算掩饰。 家里的气氛似乎只有在伊格纳西奥出门斗牛时才会放松。作为花镖手的日子已经结束,他也度过了只能与小公牛搏斗的见习斗牛士时期。如今,他已经成了一名羽翼丰满的斗牛士。在晋级仪式上,专业人士都看到了他惊人的才华。不仅在格拉纳达,还有塞维利亚、马拉加和科尔多瓦,无论去哪里表演,伊格纳西奥的声望都与日俱增。 埃米利奥长大后,对二哥的憎恶甚至超过了安东尼奥对二弟的反感。在所有事情上,埃米利奥与伊格纳西奥都本能地背道而驰。伊格纳西奥嘲笑埃米利奥:对吉他太有激情,对女人缺乏兴趣,不是大哥口中那种“真正的男人”。埃米利奥与安东尼奥不同。面对伊格纳西奥的嘲笑,安东尼奥会奋起反驳,词锋比伊格纳西奥的更激烈、更巧妙。埃米利奥却会沉默地退缩到音乐的世界里。他没兴趣反击,懒得吵架,不愿意采用伊格纳西奥能理解的方式——拳头或者反唇相讥,这却让二哥更加恼火。 梅塞德丝比哥哥们更善于处理人际关系,但她一直浑然忘我地沉浸在音乐与舞蹈的世界里。在她看来,从五岁到十五岁,事情几乎没什么变化。大部分时间,她仍在阁楼中听三哥弹吉他,或者去毕巴蓝布拉广场后面她最爱的那间店铺。那间店铺能缝制全城最华丽的弗拉门戈舞裙。她与店主闲谈,用手指触摸那些衣裙,感受裙摆上的褶皱,任夸张的褶皱在手指间流水般滑过,如一个即将出嫁的新娘在精心选购嫁衣。 鲁伊斯太太经营的这家店铺是梅塞德丝的秘密天堂。一条条成人裙和儿童裙从天花板上垂下来,搭在衣架上,甚至还有为婴儿准备的小小舞裙——她们还不会走路,更别说跳舞了。每一条裙子都同样精致,层层的褶皱镶嵌着缎带或蕾丝滚边,都精心地上过浆。每一条裙子都与众不同,没有两件衣裙重复。这里还有舞蹈课用的简易舞裙、朴素的白裙、带着丝绸缨穗的绣花披肩、各式的梳子,以及一排排闪亮的响板。男孩的需求也没有遗忘,这里另有各种尺寸的男士服装,从学步的孩童到成年男子穿的,从黑色的礼帽到完整的套装,应有尽有。 梅塞德丝最爱的是那些下摆带有褶皱的舞裙,舞者旋转时,它们会呈现出完美的波浪形。她渴望拥有这种美丽的舞裙,但买下它们要花费很多比塞塔(西班牙货币单位。),她只能在幻想中穿上。虽然母亲为她缝制了三条裙子,但她仍然想拥有一条“真正的”舞裙,店主也不知疲惫地和她谈论这些舞裙的质量和成本。为了迎接她的十六岁生日,父母答应满足她的愿望。 从她八岁起,人们就惊艳于她的舞蹈。这个年纪的女孩公开表演舞蹈很常见,不会被看作不恰当或早熟之举。从十一岁起,她时常去山上的萨克拉门托区,在那里,吉卜赛人居住在山腰上挖出的幽暗山洞中。她在这个区有好几位朋友,但她其实是去拜访那位被称作“蝴蝶夫人”的年老的舞蹈演员。 很多人认为那是一个疯狂的老女巫。确实,玛丽亚·罗德里格斯失去了些许理智,但她仍然记得那些辉煌的跳舞的日子。那些日子清晰如昨。在梅塞德丝身上,她看到了自己年幼时的影子。也许在她老迈的脑海中,当她让自己的舞蹈在这具青春少女的躯体上获得重生时,她和这个孩子仿佛合二为一。 的确,梅塞德丝有几个同龄的好朋友,但母亲总是会在这个女人破落的房屋中发现她的身影。这是她的避风港,正是在这里,她对舞蹈的迷恋不断加深。 拉米雷斯太太十分担心梅塞德丝的功课,老师对她的评价也让人印象淡薄。她希望女儿能在这个瞬息万变的世界中抢占先机。 “梅塞,你打算什么时候待在家里学习?”她问,“你不能一辈子就这么转来转去吧?这永远不能让你养活自己。” 她尽量让语气显得轻松愉快,但其实很严肃,梅塞德丝深知这一点。这个少女咬住舌头,避免顶嘴。 “和妈妈争论毫无意义。”埃米利奥告诉她,“她永远看不到你的想法就像她永远也看不到我的。” 孔查总是认为,梅塞德丝没有吉卜赛血统,因此不可能成为“合格”的舞蹈演员。她坚信唯有吉卜赛人才能跳舞,才能弹奏弗拉门戈吉他。 巴勃罗并不赞同妻子这一偏激的想法。他们曾在一次狂欢节上见过女儿跳舞,他捍卫般地对妻子说道:“她和那些人一样优秀。” “即使她真的很优秀,”孔查说,“我也宁愿她干点别的。这就是我的感觉。” “那她的‘感觉’是,她最该做的事恰恰就是跳舞。”埃米利奥勇敢地打断了母亲。 “不关你的事,埃米利奥。你最好别这样起劲地教唆她。”孔查厉声说道。 虽然父亲一直赞赏梅塞德丝对舞蹈的热爱,但他也开始忧虑,原因与妻子一样。由于保守派政府在选举中获胜,北方局势不稳,国民卫队加紧管束那些不肯服从的人。与吉卜赛人关系密切的人都会被视作颠覆分子。梅塞德丝在萨克拉门托区花费了太多时间,巴勃罗也不禁开始担忧。 一天下午,梅塞德丝从“蝴蝶夫人”家跑回来,撞开埃尔巴瑞尔咖啡馆的大门。咖啡馆里除了埃米利奥没有别人。他正坐在吧台后面擦洗杯子和碗碟。现在他几乎全天都在咖啡馆里工作。爸爸妈妈在房间里休息,安东尼奥在学校教这个学期的最后一课,伊格纳西奥去了塞维利亚参加一场斗牛表演。 “埃米利奥!”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晚上别干活了。你必须和我一起出去!” 她来到吧台前,埃米利奥看到她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她一定拼命跑了很久,胸脯仍在剧烈地起伏。平时上学时,她长长的黑发总是编成长辫,现在却蓬乱地披在肩头。 “求求你了!” “怎么了?”他问道,手里继续擦拭碗碟。 “有一场狂欢表演。刚才玛丽亚·罗德里格斯告诉我,劳尔·蒙特罗的儿子要来演出。就在今天晚上。他们邀请我去。可你知道,我不能一个人去……” “什么时候?” “大概十点。求求你了,埃米利奥,陪我一起去吧。”梅塞德丝紧握着吧台的边缘,眼睛睁得大大的,乞求地望着哥哥。 “那好吧,我问问爸妈。” “谢谢你,埃米利奥。贾维尔·蒙特罗和他父亲一样厉害。” 他看得出妹妹非常激动。那位年老的女士曾经说过,假如贾维尔·蒙特罗能有他父亲一半英俊,或者能有他父亲十分之一的吉他演奏才华,就值得大家去看一次。 确切地说,贾维尔·蒙特罗并不是陌生人,很多吉卜赛人都听说过他。这次他从家乡马拉加应邀来这里演出。乐手总是来自外地,但这一位让本地人前所未有地激动。他父亲和叔叔都是弗拉门戈界大名鼎鼎的人物,而一九三五年的这个夏夜,人们争相传颂的这位“少年天才”——这就是人们对他的称呼——也要来格拉纳达演出了。 当他们走进没有窗户的幽深山洞时,一个坐在椅中的身影已经在静静地弹奏一节华彩乐段,那是开篇曲目中的一段变奏。至于那位乐手,大家只能看到他的头顶,乌亮的黑发垂下来遮住了他的容颜。他带着柔情蜜意朝吉他俯下身,看上去像在倾听,仿佛是乐器给了他音乐。附近一张桌子边,有个人精巧地敲击出节奏。 差不多有十分钟,人们陆续进入房间,他都没有抬头看一眼。后来,他才抬起头,朝观众中间幽幽地望了一眼。这是一种极为专注的神情,他乌黑的眼睛只是看着座位上几个人影的轮廓。灯光从乐手们背后照下来,他们的脸庞藏在阴影里,黑色的侧影笼着一圈光晕。 二十岁的小蒙特罗是所有观众目光的焦点。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更显年轻,下巴上的酒窝赋予他一种令人意想不到的纯真。他身上甚至有一种柔美的气质,那浓密乌亮的发丝和姣好的面容比大多数吉卜赛男人都美。 从看到他的那一刻起,梅塞德丝就怔住了。作为一名男子,他的相貌未免太完美了。他的脸庞再一次埋进乌黑的发丝中时,梅塞德丝竟感觉有些可惜。她希望他能抬头望向观众,好让她继续端详他的脸庞。他的手指懒散地弹拨琴弦,似乎在等更多观众走进房间。显然,在房间里没坐满之前,他不打算正式演奏。 半个多小时后,没有任何明显的提示,他开始弹奏了。 对梅塞德丝来说,他的弹奏令人印象深刻。就在那一刻,她的心脏就像爆炸了一样。强有力的节奏在她耳中回荡,像无意敲响的鼓点一样震耳欲聋。她坐在低矮局促的凳子上,抱紧自己,试图平息身体的颤抖。她从未听过有人这样演奏,甚至那些演奏了半个世纪的老乐手也弹不出这样精巧的声音。 这位弗拉门戈乐手与吉他浑然一体,弹出的节奏和曲调像电流一样在观众中穿行。和弦和旋律与敲击乐手的叩击声一起,从乐器上散发出来。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正在操控一切,他平稳的演奏技巧与独具匠心的音乐让所有人惊叹。室温明显升高,“太棒了”,一声声含混的赞叹在房间中像帽子一样传递。 汗珠在贾维尔·蒙特罗的脸上凝结,当他抬头后仰,人们才发现他的身体因全神贯注而扭曲,细密的汗水像小溪一样从脖颈处流下。鼓手替了他几分钟,好让他休息片刻。他又一次茫然地向观众的头顶望去,甚至没有与观众对视。从他坐的地方看,观众只是一个并无定形的庞然大物而已。 又一支曲子开始了。二十分钟后演奏结束,他朝观众点点头,从椅子上站起来,穿过热烈鼓掌的人群离开。 他从梅塞德丝身边走过时,她感觉到他夹克衫的衣角拂过她的脸庞,还闻到他身上一丝酸甜的气息。一种类似恐慌的感觉瞬间席卷了她。像痛苦一样强烈,先前剧烈的心跳现在再次袭来。在霹雳般短暂的一瞬间,她多年以来从其他弗拉门戈舞者的舞姿中模仿而来的爱与悲伤,在这一刻变成了真实。之前的所有表演都成了这一刻的彩排。 也许以后再无可能见到这位男子,这种痛苦和绝望让她有些忘我,几乎要大声喊出来:“站住!别走!”理性和沉默也无法阻止她。她站起来,追随他的脚步而去,留下埃米利奥与山洞里的其他人对刚才观赏的演出议论纷纷。 在这种演出中,这样热情高涨的氛围并不罕见。但即便如此,这位演奏者仍然比最优秀的乐手还要技高一筹。这一点所有人都赞同,面对他惊人的才华,即使是观众心底那一分略带敌意的嫉妒,也要让位于敬佩之情。 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梅塞德丝忽然差点失去勇气。那位吉他手的身影就在门外的树影里。香烟炽热的光亮暴露了他的存在。 突然间,她的勇敢几乎显得厚颜无耻。 “先生。”她低声说。 蒙特罗已经习惯了这样的主动追求。技艺精湛的乐手在某位观众眼中总能成为无法抗拒的诱惑。 “什么事?”他说。声音并不低沉,这让人意外。 梅塞德丝展开了攻势,尽管心中有种非常合理的害怕:或许会遭到拒绝,但她仍未退缩。现在,她就像系在一根绷紧的绳索上,必须听从内心的驱使前进或者后退。既然走出了这么远,就必须说出心中排练过的那番话。 “你能为我演奏吗?”她被自己的胆大妄为吓坏了,不由得抱紧手臂,怕遭到拒绝。 “我刚刚为你们演奏过……” 他的声音中有一丝疲倦。这时,他第一次费神看了她一眼。在灯光下,他看到了她的身影。有太多女人像她这样来到身边,那些充满诱惑的、随时可以约会的女人被他的琴声惹起了情思,但在灯光下看看她们,他才发现对方老得几乎可以当他的母亲。有时,演奏让他激情高涨,他也会与她们共度一两个小时的亲密时光。作为众人崇拜的对象,他从来不缺乏吸引力。 不过,这个少女很年轻。也许她真的只是想跳舞。这样的话,事情就不同了。 “那你得等会儿。”他草草说道,“我不希望旁边有这么多人。” 虽然这天他弹奏得够多了,但这个少女到底想让他做什么,仍然让他充满好奇。即使没有美丽的容貌,她的大胆也足以说服他。他又点燃一支烟,仍然站在树影里。时间一分一秒地流走,人群逐渐散去。 梅塞德丝徘徊在阴影里,看到哥哥纤细的身影走在狭窄的鹅卵石街道上,在视野中慢慢消失。他大概以为她回家了。只有山洞的主人还留在那里,急切地想锁上大门,以防小偷趁夜晚进来。 “我们能在里面待一会儿吗?就一会儿。”贾维尔问他。 “好吧,”山洞主人说道,他认出了梅塞德丝,“只要你乐意。但十分钟后我就要走了。我不会再等。” 梅塞德丝走进山洞,将灯打开。贾维尔回到座位上,低下头,倾听着琴弦间的音程,调整了两根弦柱,然后抬起头来。他准备好了为这位姑娘伴奏。 在这一刻之前,他只是留意到她很年轻,但现在,当她摆好姿势准备起舞时,他才发现她绝非一个忸怩的女孩。她拥有骄纵女郎拥有的一切:姿势、“态度”和戏剧感。 “那么,你想跳什么舞?欢愉调?还是喧戏调?” 她穿着一件朴素的夏日裙和一双平底鞋,这样的装束并不适合跳舞,但她并没有退缩。 “悲孤调。” 他不禁发笑了。这孩子。她呈现出的自信让他微笑起来。她还未尽情展现自己,舒展每一个指尖,这种信心便已流露出来。 现在,他的注意力完全放在她身上,她就像一道光。她双手击掌,呼应他的节拍。感觉自己的击掌声与他的节拍已经完美地同步,她开始跳舞。双足在地板上开始一连串的敲击,开头十分缓慢,后来,她将双臂高高举过头顶,双手弯曲,手掌几乎要贴到手腕。 然后,她的双足开始移动,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直到它们化为一阵轻柔的震颤。脚步之间几乎没有喘息的间隙,飞速地换步。开始,梅塞德丝舞得有些羞涩,她与伴奏乐手之间还存有一段尊重的距离。他注视着她,用变幻的琴声娴熟地呼应她的舞步,就像埃米利奥一直所做的那样。 这支舞持续了五六分钟,她旋转,踏足,双足总是回到地板上的原处。透过单薄的棉裙,贾维尔可以看到她健美的躯体的轮廓。弗拉门戈舞者喜欢将裙裾的飞舞作为舞蹈之美的一部分,但舞裙往往太过沉重,而梅塞德丝轻薄的裙摆却是一种无拘无束的自由。随着舞蹈结束时踏响最后的节拍,她停住了,娇喘不已,由于刚才的纵情狂舞,身体仍在轻微晃动。 “好,”他第一次露出微笑,“非常好,非常非常好。” 跳舞时她没怎么看他,但他的目光从未从她身上移开。在他看来,她出色地完成了序曲与终曲的转换。 他已经忘了为舞者伴奏有多么愉快。好几年来,他都不曾有这种感觉。他几乎没有遇到过他愿意共同演出的舞者。她们几乎都不够好。 现在,轮到他选择音乐了。 “下面是喧戏调。”他宣布。 梅塞德丝发现这支曲子难得多,但她仍然跟上了节拍。他一开始演奏,她就感觉出节拍和舞步,几乎是自动地踏出双足。这支舞,她只为他而跳,现在,她的责任就是回应他的音乐。她缓慢地转了一圈,尽力向外伸展苍白纤细的手指,但从未触摸到他。 这支曲子比较长。这次,她展示出浑身解数。自此之后,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她转过身,乌黑的长鬈发像毯子一样流泻下来,一只发夹落在了地板上。她的双臂似乎都在引导和追随自己的旋转,像一个陀螺仪,直到她慢下来,呼应他最后的弦声,用一个决然踏响的舞步结束了这场舞蹈。她气喘吁吁,满身汗水,一绺绺潮湿的发丝贴在脸上,就像刚刚在雨中奔跑过。 梅塞德丝拉过一把椅子,坐下。在他们方才的喧响之后,这压倒一切的沉默忽然让她很是气馁。为了打破紧张的气氛,她俯下身来,忙着寻找发夹。 几分钟过去了,贾维尔端详着这位年轻的姑娘,她在舞蹈中就像变了一个人。她出其不意地打动了他。也许他的生命一度被舞者点燃过,但更多时候,他只感觉自己像一匹背负重任的马。很久以前,他就下决心不当伴奏乐手。可就在刚才,他的演奏与这位少女的舞蹈形成了一曲绝美的二重奏。 “那么……”贾维尔含混地说,看着她将头发在脑后绑住系紧。 在他的凝视下,她感觉很不自在。她仍然在喘气,试图控制呼吸,好听清他接下来要说什么。她感觉自己快要爆炸了。 “……你想要的就是这些?” 她从没想到他会这样问,但不得不回答。 “这比我本想要的更多。”她只能想出这样的回答。 山洞主人回来了,手中的钥匙叮当作响。乐手需要换个地方招待这位追随者,主人该锁门回家了。贾维尔将吉他装回箱子,咔嗒一声锁好。 出了山洞,他向梅塞德丝走去。气温已经下降,她穿着汗水浸透的衣裙,浑身冷得发抖。他能看到她在战栗,于是十分自然地脱下夹克衫,围在她的肩头。 “听着,穿上这个。离开之前的那天早上,我会来这儿取回它。”他柔声说,“我怎么才能找到你?” “来我爸爸的咖啡馆,埃尔巴瑞尔。就在广场旁边。每个人都能告诉你怎么走。” 在摇曳的灯光下,他久久地注视着面前这个灵动的生命,为自己的反应深感困惑。她是女孩与女人的奇异融合,是徘徊在成熟、幼稚和世俗边缘的青春少女。他曾经见过许多像她一样年轻的弗拉门戈舞者,她们也许是处女,却缺乏纯真。她们夸张的性感常常在舞蹈一结束后就消失无踪,但这个少女与众不同。她由内到外溢出一丝纯净的情欲,这种记忆会让他彻夜难眠。 梅塞德丝到家后,立即发觉有麻烦了。埃米利奥一个小时前就回家了,以为她也回来了,这时正与父母一起坐在桌前。女孩绝不允许夜晚在无人陪伴的情况下待在外面,孔查和巴勃罗既生没有好好履行陪护责任的儿子的气,又生女儿的气。梅塞德丝知道,向父母解释说去跳舞,只会激起那些陈腐的说教,说什么舞蹈终有一天会为她引来麻烦。她不想听到那些。 “你穿的到底是什么?”巴勃罗质问,“不是你的衣服,是不是?” 梅塞德丝心不在焉地摆弄贾维尔外套上的翻领。 “你以为你在干什么,穿着件男人的衣服到处乱跑?”父亲已经怒不可遏。 她将夹克衫围在身上。它弥漫着那位弗拉门戈乐手的气息,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醉人的芬芳吸入肺里。父亲伸出手,希望她脱掉那件让人恼火的衣服,但她飞快地从父亲身边溜走,跑进了自己的房间。 “梅塞!给我出来!”孔查追到了楼上,火冒三丈地捶着她的房门。 少女明白,她可以安全地无视母亲的号令。每个人都很累了,他们很快就会回房休息。第二天早晨,他们会继续争吵。 这是个燠热的夜晚,但她睡觉时仍然裹着那件夹克衫,深深呼吸着拥有这件衣服的男人的记忆。如果不能再见到他,那她至少可以拥有这个。她永远不会将它丢弃。 第二天上午,贾维尔来到咖啡馆。这天是星期六,学校没课,因此梅塞德丝没去上学,她一起床就将身体探出窗户,希望看到他过来。 他也几乎彻夜未眠,无法停止对这位年轻舞者的思念。闭上双眼,她仍在眼前;睁开双眼,她就在身边。这样的无眠对他来说十分罕见。大多数夜晚,他都是在喝完威士忌,抽了不少雪茄后,精疲力竭地上床休息。 除了真正有女人陪伴的时刻,他很少花费时间去想女人。但是,这位少女在他脑中萦绕不去。他很高兴第二天能有借口再去见她。 他很希望她白天的样子能与记忆中的那位少女有些不同。他有点恼火。显然,他不需让自己的生活因爱情变得复杂。也许前一晚的幽暗夜色造成了幻觉,但无论如何,他要将夹克衫拿回来。那是他最好的一件衣服。 他走进咖啡馆,有个年轻男子正在煮咖啡。那是埃米利奥。贾维尔还没来得及说话,梅塞德丝就冲了进来,手中拿着他的夹克衫。在白天的光线下,她似乎更有魅力。前夜的羞怯都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他见过的最开朗、最迷人的笑容。 埃米利奥打量着他们。他认出了贾维尔。 “谢谢你借给我这个。”梅塞德丝说着递过那件夹克衫。 怎么才能让他再待一会儿呢?她不顾一切地渴望得到灵感。 “昨天我的舞跳得还好吧?”她任性地问。 “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非吉卜赛血统演员。”他真诚地说。 这句评语如此不吝夸奖,她简直不敢相信。她脸红了,不知道他究竟在取笑她还是在说实话。 “如果我哪天回来,你还能为我跳舞吗?” 她激动得说不出话来。这个问题并不需要回答。 他们站在那里,相隔一米之遥,呼吸着彼此的空气。 “我得走了。” 虽然他如此渴望,却仍然不能亲吻她的面颊或抚摸她的手臂。他知道这样的行为令人难以接受,而且,埃米利奥一直在旁边注视着他们。他一直在吧台后面,叮叮当当地摞着碗碟。 过了一会儿,贾维尔走了。让梅塞德丝惊讶的是,她并不悲伤。她有绝对的把握,知道自己会与他重逢。 她等了几个星期,别的什么也不想,只想竭力留住自己的记忆和他的呼吸。 终于等来了一封信。贾维尔写信给梅塞德丝,通过她的老师“蝴蝶夫人”将信转交给她。他说,他很快会再来格拉纳达,还想和她一起演出。他们两人可以在这位年长舞者的家中排练。 梅塞德丝却痛苦万分。对她的家人来说,这个男人是个彻底的陌生人,他比她大了整整五岁。最不可接受的是,他是个吉卜赛人。她知道父母会如何答复她的请求,只能背着他们将一切进行到底。她已经准备好,甘心冒一切风险与贾维尔一起演出。 梅塞德丝向埃米利奥倾诉了心事,知道他不会出卖她。他一直在弹吉他,而她坐在他床上,将这次邀请的细节一股脑儿告诉了他。 “我会告诉爸妈,”她保证,“但不是现在。他们肯定不会批准。” 埃米利奥竭尽全力隐藏怨恨。他明白自己被抛弃了。 梅塞德丝对哥哥的心情浑然不觉,兀自兴奋地说着:“你会来看我们的演出,对吗?虽然不能邀请爸妈,但只要你来了,一切都会不一样……” 梅塞德丝第一次带着舞鞋上山,到玛丽亚·罗德里格斯家去见贾维尔时,她颤抖的双腿几乎无法承受身体的重量。她怎么能这样去跳舞呢?她的双腿抖得厉害,几乎走不了路。 到了那位年老女人的家门前,如同往常,她没有敲门就提起了门闩。屋里很昏暗,她的眼睛要等一等才能适应。玛丽亚通常会再过一会儿才出现,她进门之前会先敲门。 梅塞德丝坐在门边一把旧椅子上,开始换鞋。阴影中传来一个声音。 “你好,梅塞德丝。” 她几乎要跳起来。她一直以为自己会先到那儿,完全没注意到贾维尔待在房间里。她甚至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他。“贾维尔”似乎太过亲密,“蒙特罗先生”听着又很可笑。 “嗯,你好……”她幽幽地说,“旅途愉快吗?” 这种无关痛痒的谈话,她在大人那里听到过无数次。 “很愉快,谢谢你。”他回答。 此时,就像要冲淡这份尴尬一样,玛丽亚走进了房间。 “啊,梅塞德丝。”她说,“你在这儿。看看你的舞蹈好吗?听贾维尔说,他上次来格拉纳达演出时,对你的舞蹈印象很深刻。” 他们重演了第一次会面时,他们共同演出的那支悲孤与喧戏之舞,然后,贾维尔为梅塞德丝的一系列舞蹈伴奏。一个小时过去了,几乎没有停歇,她渐渐放松下来。他们几乎忘记了玛丽亚·罗德里格斯的存在。偶尔,她悄悄地加入几声击掌,但并不想让他们分心。 终于,贾维尔停下来了。 “今天这些差不多够了,对吗?”老妇人说道。 他俩看上去都无话要说。 “下星期同一时间,我们再来一次彩排吧。你们应该做好准备,一起表演。还有,我要和你处理一些事情,梅塞。”她又对贾维尔微笑道:“谢谢你。下个星期再见。” “好……”梅塞德丝说,“下星期见。” 她朝贾维尔望去,他正将吉他装进箱子。他们的目光相遇了,他似乎有些犹豫。毫无疑问,他本想说些什么,但改变了主意。 片刻之后,他走了。过了一会儿,梅塞德丝换好鞋,也到了屋外的鹅卵石街道上,但是贾维尔已经不见了。他们的接触曾这样亲密,却也如此遥远。 由于焦虑和困惑,梅塞德丝的胃一直紧紧地收缩着。除了贾维尔,她什么也不想,不断地数着能再次见到贾维尔的时间——不是用小时,而是用分钟计算。她向好朋友帕吉塔倾诉了心事。 “他当然不会以那种方式想起你。”帕吉塔说,“他比你大五岁!他的年纪和伊格纳西奥差不多。” “好吧。但我并不是把他当作哥哥。”梅塞德丝说。 “还是小心点吧,梅塞。你知道这些吉卜赛人的名声……” “你一点也不了解他。”梅塞德丝维护着他。 “你其实也不了解,不是吗?”帕吉塔取笑她。 “但是我知道和他一起跳舞时是什么感觉。”她十分严肃地说道,“就像整个世界都收在玛丽亚的小房子里一样。外面的一切都不存在,或者都无关紧要了。” “你下次什么时候见他?” “他一个星期后回来。我天天失眠,茶饭不思。我没法想别的事情。再也没有别的事情了。” “他吻你了吗?”帕吉塔好奇地问。 “没有!”梅塞德丝大喊,几乎恼怒了,“当然没有!” 此时,她们待在帕吉塔家的院子里。两个人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帕吉塔不会怀疑这位朋友的真情。她从未听过梅塞德丝这样说话。过去,她们都曾游荡在城中的广场上,与同龄的少年说些挑逗的话语,交换暧昧的眼神,但现在,梅塞德丝对贾维尔·蒙特罗的感情显然与那些幼稚的心动无关。 对于梅塞德丝,下次排练之前的日子慢得让人痛苦不堪。孔查留意到了女儿双眼下的暗影和无精打采的神情。碗碟中丝毫未动的餐饭也让她忧虑。 “出什么事了,小宝贝?”她问,“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没事,妈妈。”她回答,“我昨晚做了很多作业。” 这个解释孔查十分满意。毕竟,她一直在数落梅塞德丝,让女儿多重视功课。 第二次排练的日子到来了。那天早晨,梅塞德丝醒来时,几乎被紧张欲呕的感觉击溃了。五点钟,她就来到了“蝴蝶夫人”的家中。六点之前到就可以,但这次,她想比贾维尔来得早一点。 梅塞德丝穿上舞鞋,旋转手腕,再转,换个方向再次旋转,好让手腕暖和起来。坐在那里,她还用双足踏出节拍:一、二,一、二,一、二,一、二、三,一、二、三,一、二…… 玛丽亚还没来。梅塞德丝站起来,双足又踏起断续调的节拍。她开始转身,铁制鞋头重重敲击在地板上。这里的空间刚好够她舒展双臂,差一就点碰到天花板,四壁也几乎无法容纳她制造出的声响。旋转时,她的想象中充满了贾维尔的演奏。 梅塞德丝对自己制造的喧闹十分敏感,但她几乎听不到外面大街上的声响。有一阵子,贾维尔站在窗外注视着她。他看到的是一位完全沉迷在自己世界中的少女,陶醉在自己舞步的节奏中。然而他看不到,此刻梅塞德丝的想象中全是他的模样。 在她的脑海中,他正坐在房间中那把低矮的椅子上,充满激情地弹奏,几乎揉碎了手指。 大约五六分钟,她一直在表演私密而庄重的舞蹈。让他如醉如痴的,不仅仅是她如此开放、毫无保留地表达的纯粹情感,更是那种毫无束缚的感觉——只有在无人观看时,舞者才可能展现出来。还有精湛技艺与狂野心灵的结合。当她旋转、旋转、再旋转时,她就像一个着魔的生灵。贾维尔知道,不进行精确的舞步练习,就绝不可能跳出这种极为标准的舞步,虽然看上去似乎是即兴起舞。这种夺魂的魔力非常罕见,就像一阵流经他体内的电流。这位少女已经达到了这样的境界,令他内心深处激动不已。 梅塞德丝的舞蹈快要结束时,贾维尔感到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是玛丽亚·罗德里格斯。他不知道她在那里站了多久,也不知道她是否发现他在窥视梅塞德丝。他没敢问,觉得自己像个偷窥狂。 “我帮你拿吧。”他说着将她的购物篮拿过来,以掩饰自己的窘迫,“好像很重啊。” “谢谢你。”老妇人说道,认可了他的行为。 “我不知道她从哪里郁结了这么多愤怒。就好像怒火从她心里一下子蹿起来,然后由舞蹈宣泄出去。你能看出来,这个女孩与众不同。” 他点点头。玛丽亚的评语已足够显示,她知道他刚才在这里观赏她年轻的女弟子跳舞。 玛丽亚推开房门时,梅塞德丝仍是娇喘吁吁,她跳舞时真是竭尽所能。事实上,她现在浑身散发着热气。她羞涩地一笑,在贾维尔看来,这与他刚才透过窗棂看到的那种公然的放浪似乎全然不同。 在过去的一个星期里,梅塞德丝一直在狂热地思念这位吉他手。此时,他回到这里,坐在低矮的椅子里调着琴弦,一切似乎十分自然,仿佛这两个人在过去的七天里都不曾离开这间屋子。 他们彬彬有礼地互相问候,玛丽亚·罗德里格斯在房间角落里落座,她已经准备好倾听和观察。 “你想让我弹什么?”贾维尔问。 “断续调。”她坚定地说。 贾维尔低头看着吉他,独自微笑。 刚刚听到最初的几声和弦,梅塞德丝就跟上了节拍。很快,她开始跳舞。 无论梅塞德丝何时朝贾维尔投去一瞥,都会发现他全神贯注地投入弹奏中。而当他抬起头看她时,她似乎也很遥远。他们都不知道对方在关注自己。 这次,贾维尔抬头一看,发现她的动作十分明快,计时十分精准。她的踏步,那种快速的趾尖、足底和足跟的动作像往常一样完美无瑕,但这次,她守住了些什么。她看上去似乎更加保守,像她的笑容一样羞涩。他看向玛丽亚的座位,她不知何时离开了房间。他停下弹奏的手指,单独相处让他有了勇气。 “快来坐下吧。”他柔声指引她,指着身边的空椅子。 他突然停止弹奏,邀她坐下。梅塞德丝大吃一惊。他们从没坐得这样近。她丝毫没有犹豫,虽然她并不总是言听计从,但已经习惯了成年人的教导。 她一坐下,他就靠了过来,拉起她的手。她的手在他手中剧烈地颤抖。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并没什么话一定要说,让她停止跳舞,原来就是为了有机会拉住她的手。 “你跳得太美了,梅塞。” 他能想出来的只有这一句。 他紧紧地握住她的手,然后,在一个连他自己都觉得有点疯狂的时刻,将她的手拿到唇边轻轻吻了一口——不是手背,而是手掌。这个曾与十多个女人共寝过的男人,也不禁为此亲密之举大吃一惊。 梅塞德丝下意识地把另一只手也伸了过去,贾维尔将她的双手握在掌心。他们就这样坐了一会儿,眼睛第一次凝视着对方,不需要任何言语。 玛丽亚回到了房间,梅塞德丝站起来。贾维尔重新开始弹奏,在一个小时里,他们仅仅是在弹琴与跳舞。尽管贾维尔流淌着吉卜赛人的血液,他也知道界限在哪里。 下个星期,他们就要举行第一次共同演出了。但同时,梅塞德丝还有另一个重要的日子:她的十六岁生日离她再次与贾维尔相会只有三天。家人为她庆祝。如同早就承诺过的那样,生日那天早餐时分,一个硕大而柔软的包裹在咖啡馆的桌子上等着她。 她撕开包装纸,华丽的弗拉门戈舞裙的褶皱倾泻而出。这条裙子是古典式设计,红色的衣料上点缀着黑色的圆点,与她梦想中的舞裙一模一样。她抱紧裙子,兴奋地开始旋转。片刻之后她停下来,但那些金银丝褶边似乎拥有独立的生命,仍在不断地从左到右、从前到后地弹动。 “谢谢,谢谢!”她感激地哭了,将母亲和裙子一齐抱住。 感受到女儿的兴奋固然十分温暖,但对女儿的舞蹈激情,孔查却在暗暗后悔。她已经发现,女儿最近与玛丽亚·罗德里格斯在一起度过的时间前所未有地长。 第一次公演之前,梅塞德丝和贾维尔要在玛丽亚家中再聚一次。这里距离另一个山洞只有几步之遥,那里早已聚集了一群人。他们多数是被弹奏乐手的名气吸引,但另一些人感兴趣的是那位来自马拉加的杰出男子与这位本地少女的合作。 贾维尔到达时,梅塞德丝从玛丽亚家的里屋走出,她刚才在那里换衣服。 舞裙完美地包裹着她身体的每一条曲线,紧密地贴合着她胸部和臀部的轮廓。这次华丽的变身让人惊叹。她走进房间,展现出玫瑰红的纤长身影,兴奋的脸颊上漾起两朵红云,她完全明白自己在贾维尔眼中留下了怎样的印象。 “你看上去……美极了。”他说。 “谢谢。”她回答,知道他说的是真话。 这时,她走近他身边,充满了勇气和对演出的热切期待。 他毫不犹豫地伸出手,爱抚她的头发。她朝他再近一步,感觉他的手指触到了她的下巴。她本能地抬起头。 贾维尔的吻,充满力量的一吻,让她震颤了。此前,梅塞德丝只有一次被人吻过嘴唇,那次的吻令人失望。现在,一阵热潮涌过她的身体、心绪和灵魂。至于它持续了几分钟还是仅仅几秒,完全无关紧要。它如此有力,她的生命似乎也因此分成了两部分:他柔软的双唇印上她的双唇,这一刻之前与这一刻之后。 他们该走了。玛丽亚·罗德里格斯其实早就预料到,这两人之间必然会发生些什么。现在,她与他们一起朝山洞走去。 没有一个人失望。梅塞德丝的舞蹈比之前更加完美。吉他手和舞者珠联璧合。 第二场演出时,山洞里沸腾了。这次,埃米利奥也在那里观看,连他都赞叹这是一桩绝无仅有的合作。在此之前,他一直对这个抢占了他角色的男人百般挑剔。梅塞德丝和贾维尔之间不时擦出的火花几乎燃成了火焰。在掌声落下之前,埃米利奥悄悄离去了。他不愿意让妹妹留意到他也在场,更不愿让她看到他的反应。 巴勃罗和孔查以为女儿待在房间里赶作业,梅塞德丝却正与贾维尔·蒙特罗一起在萨克拉门托区演出。人们迟早会告诉他们的,这只是时间问题。终于,他们得知了这个消息。 “你才十六岁!”那天晚上,梅塞德丝回到家时,父亲朝她怒吼道。她本来以为父母已经睡下,却发现他们都在熬夜等她回来。巴勃罗的怒火让这场冲突显得更加激烈——他绝少发脾气。 “除了跳舞,我什么也没干!”她捍卫自己。 “但那个男的多大了?他应该更清楚。”巴勃罗接着说。 “你太会骗人了。”孔查训斥道。 “你真丢人!”伊格纳西奥不久前已经回家,这时也加入进来,“和一个卑鄙的吉卜赛人跳舞!” 梅塞德丝知道,试图自卫毫无意义。她经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攻击。 只有埃米利奥能理解她遭受压制的滋味,但他早已察觉到空气中酝酿的风暴,于是悄悄退回自己的房间。被一个外来者取代,他内心的怨愤仍在潜滋暗长:对那个男人的迷恋已经将亲人之间的爱意一扫而光,占据了妹妹醒时的每一刻。 “回你的房间去。不准出来。”巴勃罗命令道。 梅塞德丝没有争辩,乖乖地听从了。那天晚上,贾维尔已经回马拉加了,她也不想离开家去别的地方。 梅塞德丝在卧室里待了两天。吃饭时,孔查将餐盘送到她的门外。一个小时后,她来收盘子,发现饭菜纹丝未动。 梅塞德丝不愿吃饭。她躺在床上,以泪洗面。父母已经一举夺走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件事:舞蹈和贾维尔。如果不能与她的吉卜赛人一起跳舞,她将永远不再跳舞。而如果不能跳舞,她将无法忍受这样的生活。 一天晚上,埃米利奥敲了敲她的房门,走了进去。看见他,梅塞德丝坐了起来。她的双眼已经哭肿了。 他坐在她床头,双臂抱在胸前。“听着,我知道你的感觉。” 梅塞德丝惊愕地看着他。“你知道?”她幽幽地问道。 “对。”他说,“我要和爸妈谈一谈。我见过你和贾维尔的表演,那种演出的效果并不是每天都会出现的。” “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嗯……是一种……”埃米利奥磕磕巴巴地说。站在妹妹面前,他忽然感到尴尬。 “一种什么?” “……完美,或者和完美类似的东西,就在你和……他之间。” 梅塞德丝不知道该对哥哥笨拙的赞美作何反应。她能看出为了说这些,他付出了多少努力。 埃米利奥信守诺言。他将父亲拉拢到自己这边,因为比起孔查,父亲并不那么强烈地反对梅塞德丝跳舞。“您无法阻止这样的事。”他对父亲说,“没有人能够阻碍。” 埃米利奥代表梅塞德丝与他谈话后,巴勃罗决定再考虑一下。他描述的梅塞德丝的舞蹈让父亲骄傲。几天之后,孔查虽然不太情愿,但也同意与贾维尔见上一面。 14 在进行协商的几个星期里,梅塞德丝对舞蹈的迷恋与日俱增。除了跳舞,她根本不想做别的。 她和贾维尔继续书信往来。终于有一天,贾维尔来到了埃尔巴瑞尔咖啡馆。他与巴勃罗谈了一个小时。 巴勃罗不由自主地欣赏起这个年轻人来。毫无疑问,他真心热爱弗拉门戈舞台。巴勃罗的看法有所改变。不仅在格拉纳达和马拉加,贾维尔·蒙特罗还在科尔多瓦、塞维利亚和马德里演出。根据聘请合同,他甚至即将去往毕尔巴鄂演出。他那位闻名遐迩的吉他手叔叔就住在那座城市。 最后孔查出现了,大家互相作了介绍。她不由自主地喜欢上了贾维尔。这个年轻人的言行举止中闪耀着真诚的光芒,后来,当她终于听到他的演奏时,她明白正是同样的特质赋予了他的演奏非凡的力量。 贾维尔与拉米雷斯夫妇谈话时,梅塞德丝并未获准离开自己的房间。母性的愤怒可没那么容易消除。 贾维尔十分坦率。他明确表示,希望能在格拉纳达继续为梅塞德丝演奏,但他想要的不止这些。他想带她去别的城市。虽然并未这样说,但他深感自己的整个人生正处在地狱与天堂的边缘。他的未来正握在这对夫妇手中:他的幸福取决于梅塞德丝能否继续为他而舞,以及他能否继续为她演奏。 大约一个小时之后,他们的会面接近尾声。巴勃罗代表自己和妻子说,同意考虑一下贾维尔的提亲。 孔查非常担忧。梅塞德丝与埃米利奥跳舞没问题,但现在这件事没那么简单了。 “这一切会导致什么后果?”她对巴勃罗说,“她只有十六岁,而他比她大五岁!” 与贾维尔见面后,巴勃罗的看法已然改变。他微笑起来。 “那咱俩差几岁?”他略带嘲弄地问道。 孔查没有回答。他们两人至少相差十岁。 “我们这次面谈的主题是什么?”巴勃罗问,“是只谈跳舞,还是还有别的事情?” 孔查想起女儿空洞的双眼和原封未动的饭菜。尽管她努力尝试过,但仍然发现很难将这些事情归因于跳舞的禁令。她又不是个铁石心肠的女人,也曾经历过同样热烈而让人憔悴的爱情,虽然这份爱情已经在流逝的时光中日渐沉寂。 “对这件事,你更担心什么?”巴勃罗问,“是担心女儿迷恋跳舞,还是担心她迷上这个男人?” “哦,我们又不能问她这个。”孔查淡淡地说。 “不管怎么样,这两件事可能互相关联,密不可分。”巴勃罗陷入了沉思。 “你知道,我希望她能开阔眼界,”孔查懊悔地说,“但绝不是以这种方式。” “我们有其他选择吗?如果不让她与贾维尔跳舞,你觉得她会干点什么?像个好学生一样坐在房间里?” 安东尼奥走了进来。 “你怎么想?”孔查问他。 “您想听我的意见吗,妈妈?” 母亲点点头。安东尼奥犹豫着,不知道该在父母的争执中支持哪一方,但显然,他们现在需要他投出的一票。 “我的想法是这样。她的舞蹈能感染很多人,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人们见证了那份非同寻常的决绝与果敢。”他说,“也正是这样的决绝与果敢,不允许任何人将她与这个弗拉门戈乐手分开。如果您想阻止她,那就是在打一场注定失败的战役。” 母亲沉默了半晌,反复思忖着安东尼奥这番话。 “那好吧,既然你们都支持,巴勃罗,我想我只能忍了。” 过了一会儿,梅塞德丝走下楼梯。少女面色苍白。她知道,这个下午,大家都在讨论她的前途。 父母都在咖啡馆里。 “今天我们见了贾维尔。”巴勃罗告诉她这件她早已知道的事,“而且,我们很喜欢他。” “可是,我以后还能和他一起跳舞吗?”她迫不及待地问。这是她唯一想知道的事。 听到父母的决定后,梅塞德丝喜出望外。 一个星期之后,她整理好行囊。一条簇新的弗拉门戈舞裙露了出来,这是安东尼奥出钱给她买的。 “你大概需要一条备用的裙子。”他说着在她额头轻轻一吻。 梅塞德丝与父亲坐公共汽车去马拉加。他们要离家三天。这是她有生以来最远的旅行,也是她与父亲最长的一次独处,还是她第一次离开家乡去其他城市演出。即使没有即将与贾维尔重逢的憧憬,在繁华而友好的马拉加所见的一切也依然令她感到新奇。他们在贾维尔的住所附近租下一间房子。第一个上午,他们就安排了一次彩排。当晚,他们要在一间咖啡馆演出,彩排在咖啡馆后面的一间屋子里进行。 巴勃罗为女儿舞蹈风格的转变惊叹不已。在整个表演曲目中,有探戈、凡丹戈、欢愉调和悲孤调,巴勃罗一直坐在那里,看得如醉如痴。在几个月前的一次狂欢节上,他曾看过女儿的演出,而现在,梅塞德丝的舞蹈已经截然不同。昔日的小女孩而今已成长为一位年轻女人。 他们的演出地点是咖啡馆中搭设的一个舞台,观众心态开放,乐于接纳。对他们而言,贾维尔和他父亲劳尔都是熟面孔。劳尔在当晚的开场中有一场演奏。 比起在格拉纳达的演出,梅塞德丝此时更加紧张。一切都是那样陌生。她认定观众都不喜欢她。然而演出如常进行,与彩排一般无二。没有人不赞赏她舞蹈中流露的优雅与力量、她手部动作的优美,以及她借助这一切传达的爱、恐惧和愤怒。 观众不能自已,微笑与赞叹不绝如缕,演出获得了巨大的成功。梅塞德丝心生狂喜,尤其是看到父亲脸上写满骄傲时,她再也不怕展现出这份喜悦。 那天晚上演出结束时,一位摄影师想为他们拍照。他们照了合影,又单独留影。次日上午,贾维尔来看梅塞德丝,给她带来一摞照片。 “你可以把照片给你妈妈看。”他说,“你在上面真是太美了!” “可是没有一张是你的!”她抗议,“我想要一张你的照片!” “我敢肯定,你妈妈不想看我的照片。”他作弄她。 “不是给妈妈看的。”她说。 “我会给你包上一张照片,”他说,“我也想要一张你的。” 在每一张照片上,画中人都开心得不得了。 第二个夜晚的演出是在马拉加的电影院。屋子比咖啡馆大得多,舞台也高得多。在舞台一侧厚厚的红色幕布后等候时,梅塞德丝几乎要被焦虑压垮了。 贾维尔轻轻地拉起她的双手,放在自己的嘴唇上。 “你会跳得很好,我的甜心,你会很好。别担心,大家都会喜欢你。” 他温柔的安慰给了她勇气。登上舞台仅仅一分钟,她就听到含混的“加油”声,那是观众在支持她。她的舞姿中丝毫没有做作的情感,仅仅是重新展现了心中感受到的即将与贾维尔分离的痛苦,舞蹈的激情便随之喷薄而出。 这又是一场美轮美奂的演出。当地报纸将它称作一次“全胜”,他们两人的照片也在头版刊出。 人们说服巴勃罗带女儿继续表演,并签下聘请合同,约定将来的几场演出。梅塞德丝的事业和名望都蒸蒸日上,她对贾维尔的依恋也与日俱增。他们对彼此的爱绝对是均等的,如同他们在共同的舞台上获得同等的关注一样。分别之后,两人都在默默计算多久才能重逢。 埃米利奥竭力隐藏被抛弃的感觉。现在,失去了妹妹的鼓励,他在家中弹奏吉他的时刻少了许多。不工作的时候,他不想在埃尔巴瑞尔咖啡馆里闲逛,尤其是当伊格纳西奥在场时。 他最喜欢去的地方是坎皮略广场上的杨树林咖啡馆,许多艺术家、作家和音乐家常出入此地。虽然埃米利奥和朋友亚历杭德罗从来没有勇气加入洛卡的圈子,但喜欢坐在他们附近。洛卡的交际圈被称作“埃尔雷康希罗”(意为“小角落”。),因为他们常常占据房间的一个角落。 洛卡常常造访格拉纳达。他在这座城市郊外度过的时光,与他同家人共度的时间一样多。他的到来通常被视作重大新闻,连当地报纸都要报道一番。安达卢西亚文化的痛苦与神秘深深吸引了洛卡,他将弗拉门戈舞视作这片土地上的万事万物的缩影。他的朋友中有弗拉门戈舞者及其吉卜赛伙伴,这些人以弹奏吉他为生,还教会他以吉卜赛的风格随意弹奏。对洛卡来说,这个地方就像家一样,人们的生活方式也为他带来许多灵感。 埃米利奥对洛卡有点英雄式崇拜。他很开心于躲在洛卡影子的影子里,只要洛卡偶然朝他这边投来一个灿烂的微笑,埃米利奥就感觉自己热烈的心快要烧穿衬衣。他热爱洛卡的一切作品,无论是诗、戏剧还是音乐和绘画。也许他最为叹服的,是洛卡公开自己性取向的坦然。 也许有一天,我也能拥有像他一样的勇气,他默默地想。 伊格纳西奥将弟弟对杨树林咖啡馆的依恋当作刺激他的借口。在漫长的冬日里,伊格纳西奥不必去往其他城市斗牛,便与花镖手好友一起彻夜狂饮,等他回到家中时,已醺醺而醉,而且十分好斗。在冬季,这些年轻人基本无事可做,他们闲极无聊,懒惰得很。像其中的几位一样,伊格纳西奥正等待斗牛场给他下一个机会。 埃尔巴瑞尔咖啡馆打烊很久之后,伊格纳西奥极具特色的甩门声让埃米利奥惊醒,又默默退缩。如果还能听到口哨声,那接下来就会很糟糕。这是哥哥找茬之前假装一切正常的方式。在这个特别的夜晚,伊格纳西奥情绪恶劣,正打算惹事。 “我们的‘同性恋先生’今天可好啊?”伊格纳西奥问道,他用这个蔑称指代洛卡。通过这种恶意的措辞方式,他也将弟弟称作“娘娘腔”。他知道弟弟无力报复。 听到对埃米利奥的辱骂,安东尼奥比以往更讨厌伊格纳西奥。 “你就不能让他一个人待会儿?”安东尼奥大吼。他的愤怒不仅仅针对伊格纳西奥羞辱弟弟的方式。伊格纳西奥对同性恋的痛恨代表一种更为普遍的偏执,在右翼政客中十分常见。他们的观点相当狭隘,十分大男子主义,而且极不宽容。 这个国家的政治形势仍是麻烦不断。听说左翼力量正在商讨联盟事宜,安东尼奥很高兴。十八个月前,发生在阿斯图里亚斯的恐怖事件让左翼意识到需要政治上的统一,以重新掌握权力。他们想要一个全新的开始,将社会公平置于议事日程之首,以赢得选民。好几个月以来,拉米雷斯家中一直弥漫着紧张的氛围,不仅因为几兄弟的个性上的冲突,也源于他们之间的政治分歧。 一九三六年二月,整个国家进行了选举,社会党赢得了大多数选票。但在格拉纳达,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右翼党获胜,但随之有声音宣称有人胁迫选举,而且违反法律,选举结果无效。右翼政客和工联成员爆发冲突,党派之间的敌对态势更加激烈。教堂被捣毁,报社严重受创,影剧院被烈火摧毁。但光看伊格纳西奥的反应,无论是谁都会认为,是埃米利奥点燃了火种。 孔查竭力平息家庭内部的战火,但无论是他们家里还是外面的广阔世界,情况都未能好转。那个夏天,一系列惨剧触发了四处蔓延的暴力。一名中尉警官在其马德里住所外被四名法西斯分子暗杀,作为报复,右翼君主派领袖卡尔沃·索特洛不久后被人杀害。两个葬礼在首都公墓附近同时举行时,防暴警察与法西斯士兵爆发了一场遭遇战,四人身亡。政治危机白热化,空气更加紧张。 梅塞德丝一心想着下一场弗拉门戈舞演出,计算着与贾维尔重逢的日子还有几天。此时她已经离开学校,他们的演出更加频繁,收到的演出请求也越来越多,但是巴勃罗却打算每月只离开埃尔巴瑞尔咖啡馆几天。梅塞德丝已经不再关注几位兄长之间日渐加深的矛盾,对整个国家陷入动荡的状况也浑然不觉。她已经承诺七月份在加的斯举行几场演出,现在忙于练习新舞步,每天要花好几个小时与玛丽亚·罗德里格斯黏在一起,并且沉醉在对大约一个星期后与贾维尔重逢的热切期待中。 独自待在房间里,梅塞德丝会凝视着床头台灯旁那张照片,上面是她的吉他手。他有着强壮的颊骨和闪亮动人的直发,一绺黑发掠过眼睛。每次看到这张照片,她都觉得他更漂亮了。镜头如此完美地捕捉到他目光的方向,他微笑的双眼中蕴含的力量一直抵达她心灵深处。 与此同时,她的家人正静观风暴涌起。他们已经听到遥远的雷鸣,但没有一个人能预见,这场即将到来的风暴会有多么猛烈。 15 在格拉纳达,七月十七日是一个典型的夏日。热浪灼人。人们关紧百叶窗,将热气、亮光和灰尘全都挡在屋外。没有人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孔查和巴勃罗正坐在咖啡馆外遮阳篷的荫凉里。 “屋外比屋里更热。”拉米雷斯太太说,“这风一点也不凉快。” “太热了,什么也干不了。”梅塞德丝说,“我去床上躺一会儿。” 梅塞德丝站起身时,母亲发现女儿的裙子已经被汗湿透了,显得透明。她也站起来,将店里的玻璃杯都收集到一个托盘里。那天下午没有顾客。广场上空无一人,微风中,连树上的叶子也无精打采地发出窸窸窣窣的碎响,在熔炉般的高温里,有些焦渴的树叶已经开始坠落。 城中的午休像昏迷一样深沉。那天晚上六点之前,梅塞德丝几乎一直在无意识地昏睡。六点,气温才在午时之后第一次下降。即使是对于格拉纳达人来说,这也称得上暴烈的高温。在不安的睡眠中,她梦到贾维尔与她在楼下的咖啡馆中跳舞,当她醒来,意识到他正待在千里之外的马拉加,心中顿时闪过悲伤。 第二天,咖啡馆的顾客们带来了同一个传闻的不同版本:非洲北部的一条河上爆发了一桩军事行动。那时人们有些困惑,因为电台宣布的消息自相矛盾。但真相很快就水落石出。一些军队首领正在反抗政府,他们发动了一场军事政变,给予政府致命的一击。 在弗朗西斯科·佛朗哥的领导下,非洲部队——战斗力包括外籍军团和一支摩洛哥雇佣军——即将穿过西属摩洛哥与西班牙大陆之间的海峡。一旦他们登陆,西班牙各驻地部队的将领将在各自的乡镇和城市起事,宣布全国进入战争状态。 格拉纳达在四十度的高温中快要融化了,鹅卵石灼穿了鞋底的皮革,群山消失在一片摇曳不定的雾气中。那天上午,本地的《理想报》在头版刊登了一篇宣言,宣称“出于不可控制的原因”,他们不会刊登任何综合要闻。 咖啡馆里,巴勃罗激动地说:“真的出问题了,孔查,我猜得没错。”他一边说,一边指着大标题。 “没事的,巴勃罗。也许只是罢工之类。政府不会失控的。别这么担心。”她尽量安慰他,但他一点也不信。 他们两人都明白,巴勃罗的惶惶不安绝非空穴来风。政府声称,尽管摩洛哥发布了政变宣言,但西班牙本土的事务一切如常,然而,这并不能令他们安心。 这条声明似乎与一条传闻相悖。有传言说,一位名叫奎波·德·拉诺的将军只动用大约一百名士兵,就取得了塞维利亚驻军的指挥权,并迅速占领了那座城市。 “他们怎么能告诉我们一切正常?”巴勃罗对大家说。 与许多其他市镇的居民一样,格拉纳达人感觉很无助。他们要求政府分派武器,但让每个人忧虑的是,首相卡萨雷斯·基拉加严厉禁止向平民发放武器,而且强硬地宣称,塞维利亚发生的一切兵变对本国其他地方并无影响。他断言,在其他地方,军队仍然忠于政府。 在另一个电台频道上,奎波·德·拉诺将军正用夸张的声音宣布胜利的消息。他吹嘘道,除了马德里和巴塞罗那,整个西班牙都掌握在国民军手中。这些自相矛盾的消息让西班牙人陷入了迷惑。 格拉纳达也人心惶惶。流言四起,说塞维利亚反对军队统治的人遭到大规模屠杀,还有几千人遭到监禁。突然间,曾经支持共和政府的邻人似乎都跳出来反对它。巴勃罗和孔查在咖啡馆中能感觉到这些,甚至在七月十八日一早,他们就感觉到了。顾客们不知道该不该信任彼此,甚至不知道该不该信任巴勃罗和孔查。他们脚下坚实的大地已经被抽走了。 个别市镇和城市的命运似乎依赖于所驻部队是否仍忠于共和政府。在格拉纳达,一位新的军事首领六天前刚刚到任。这位坎平斯将军绝对忠于共和国,而且坚定地——也许有些幼稚——认为,自己的部将铁定不会叛乱,不会加入佛朗哥的阵营。工人们则不太有信心,但当他们要求武器以防军队叛乱时,民政长官托里斯·马丁内斯服从政府的指令,拒绝分发武器。 七月十九日凌晨,拉米雷斯一家仍然醒着。虽然这天天气酷热,令人昏昏欲睡,却没有人能睡着。 “他们为什么不给我们武器?谁能保证那些士兵不会朝我们开枪?”安东尼奥向父亲质疑。 “行啊,安东尼奥!”父亲激他,“说到点子上了。让你们这些年轻人挥舞着自己都不会用的手枪在大街上乱跑,有什么好处?啊?告诉我,有什么好处?” “别这么焦虑。”母亲劝他,“我们必须保持冷静,看看会发生什么事。” “你们听听这个!”安东尼奥大吼一声,随即跑到吧台后那间狭小逼仄的办公室,将电台的旋钮拧开。 奎波·德·拉诺将军的声音在咖啡馆里回响,他声如洪钟地念着国民军已经占领的城镇的名单。 “我们不能光在这儿坐着,放任这一切发生,对不对?”安东尼奥对父母说道,他渴望得到哪怕极其微弱的一丝赞同或支持。他的双眼盈满了挫败的泪水。 “也许妈妈说得对。”梅塞德丝说,“我们最好不要太激动。目前来说,一切似乎还正常,不是吗?” 安东尼奥的反应不仅仅出于年轻人想挥舞刀枪的热情。他已经听说,让马丁内斯焦虑的不仅仅是军队,正在展开的剧情中还有两个关键角色:穿蓝制服的防暴警察和穿绿制服的国民卫队。 两支宪兵队从理论上说都应当效忠内政当局,但是他们对共和国的忠心却显得十分可疑。在很多地方,国民卫队对政府的违逆已经令人吃惊。防暴警察是共和政府组建起来的,本应支持共和国。但安东尼奥听说,在格拉纳达,两支军事力量都在酝酿一桩反对共和国的阴谋。在国民卫队内部,中尉佩拉约正在密谋,防暴警察部队的上尉阿尔瓦雷斯也一样。 马丁内斯和坎平斯没能完全掌握局势,工人们察觉到快要出事。那天晚上,城中最大的广场之一卡门广场上聚集了一大群人。格拉纳达像一口高压锅,容纳的东西几乎到了沸点。锅盖随时可能被爆炸的威力高高炸到天上。 这些人大多是手工工人,如果天气不是这样令人倦怠,他们或许早就采取行动了。人们绝望地需要武器,什么都行。为了武装自己,男人们开始擦拭家中最古老的手枪上的灰尘。很快,街道上到处都是时刻准备奔赴战场的少年和青壮年,甚至那些只对政治一知半解的人也发现自己被卷入了对共和国癫狂的同情中。 安东尼奥与两个朋友萨尔瓦多和弗朗西斯科去了卡门广场,想看看出了什么事。到处都是挥舞着武器的男人,甚至连屋顶上都有。在这个时刻,军队仍然固守在自己的营房之内。没有人知道力量潜伏在哪里,即将发生什么样的事情,但有一点可以确定,这座城市充满了紧张和恐惧。 七月二十日凌晨,格拉纳达的行动计划终于成形。阿尔瓦雷斯宣布,他手下的防暴警察部队支持叛乱的地方驻军的首领。 直到那天下午,共和政府的成员都未察觉到什么风暴正在酝酿。马丁内斯有几位支持者,包括“人民阵线”的秘书长安东尼奥·拉斯·罗密欧——他也是国民卫队的领导者。一条消息辗转传到罗密欧耳中:军队正在军营中列队,打算出征。坎平斯接到一个电话,告诉他局势进展,但他并不相信,还说军队早已宣誓效忠政府,不过他会立即去营房视察。到达营房后,他震惊地发现不仅炮兵已经叛变,而且步兵团、国民卫队和防暴警察都已背叛了共和国。 坎平斯被监禁起来,更糟的是,他被迫签订了一份专门为他起草的宣布战争状态开始的文书,强调了对不服从新政权之人的惩罚措施,罪名五花八门——从拥有武器到超过三人集会。 格拉纳达的市民没有得到任何确切的消息。那天下午,城中十分寂静,所有商店仍然因市民都在午睡而紧闭大门。几辆卡车轰隆隆地开进了昏睡的街道,车上站着面色冷峻的士兵,他们并未左顾右盼。他们身后就是大炮。有些人不明白他们为何出现在街道上,以为是来对抗法西斯分子的。出于无知,有几个人还朝他们敬礼。 这些卡车的轰鸣和换挡声搅扰了孔查的午睡。她正在昏暗的卧室中打瞌睡,那个房间正好俯瞰外面的街道。她立即叫醒了巴勃罗。他们将百叶窗拉开一条细缝,刚好够窥视窗下发生的一切。他们紧紧地站在一起,在幽暗的房间中能感觉到对方炽热的呼吸。如果士兵朝上看,就会发现他们,不过,引擎的喧嚣声淹没了孔查的声音。 “圣母马利亚,”她悄声说道,手指紧紧抓着丈夫的手臂,“出事了。真的出事了。” 多日的谣传在面前变成现实。孔查感到恐慌在心中升起。 “孩子们都哪儿去了?他们在哪儿?必须找到他们。” 孔查的第一反应是让家人团聚,她几乎无法掩饰自己的焦虑。看到这些全副武装的军队,无论他们支持谁,无论他们下达什么命令,都意味着没有谁可以确保人们的安全。 “安东尼奥不在家。伊格纳西奥可能也出去了。但是别的孩子都待在房间里。”巴勃罗说着跑到楼梯平台上,去检查孩子们的卧室。 虽然四个孩子都已经比父母更加强壮结实,但是巴勃罗和孔查仍然本能而急切地想知道孩子的去向。他们从一个房间跑到另一个房间,叫醒了梅塞德丝和埃米利奥,随即发现伊格纳西奥的床上空空如也。 “我能告诉您他在哪儿……”埃米利奥睡眼朦胧地嘟哝着,从阁楼上的卧室里跌跌撞撞地走下来。 “在哪儿?你觉得他在哪儿?”母亲焦急地问。 “可能和那个叫埃尔薇拉的女人在一起。” “我不想知道这些,埃米利奥,现在不是谈论你哥风流韵事的时候。” 埃尔薇拉是格拉纳达最伟大的斗牛士之一佩德罗·德尔加多的妻子。伊格纳西奥与她共度的那些漫长的下午,早已引起了许多流言飞语。伊格纳西奥说,那位老男人知道事情的真相。他离开时,会托这个徒弟照顾一下妻子,但这并不能证明伊格纳西奥的行为就是正当的。在结婚前,埃尔薇拉就是个高级妓女。无论孔查·拉米雷斯怎样看待儿子的行为,这件事也让她惊惧不已。 “那好吧。”埃米利奥断然说道,“但如果您想找到他,去那儿准没错。” 即使法西斯士兵已经在大街上列阵,埃米利奥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攻击哥哥的机会。 安东尼奥也不在家。那天没有人看见他。 他们都聚在主卧室长长的百叶窗下狭窄的过道里。梅塞德丝站在床上,两只手搭着父亲的双肩保持平衡,急切地想看一眼广场上发生了什么事。最后一支军队已经通过,现在,那里是一片令人不安的寂静。 “出什么事了,埃米利奥?他们还在外面吗?”梅塞德丝悄悄地问,声音细不可闻,“我看不到,我看不到。” “嘘——梅塞。”父亲说着对她做个手势,让她别说话。 他隐约听到街上几户之外传来压低的谈话声。这时,他们都听到了明白无误的几声枪响。 一、二、三。 在内心深处,他们都在数枪声,那恰恰是子弹的节拍。从那一刻起,他们的世界开始改变。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机枪开火的声音将会刺透他们醒着的时刻,渗入他们的睡眠。 谈话声就在他们家楼下的街上,但除非探出头去,否则不可能认出讲话的人是谁。不久之后,他们的好奇心得到了满足。两个男人走出来,朝广场走去,手中高举着武器。 “士兵从佩雷斯家出来了。是路易斯,还有一个是他们的儿子!是路易斯和朱里奥!”孔查喘着气说,“天哪,把他们带走了,真的把他们带走了……” 她的声音渐渐消失了。亲眼看到无辜的人被捕,被士兵带走,让拉米雷斯夫妇难以忍受,有些不敢相信。 “他们真的这样干了,不是吗?军队已经占领了这儿。”埃米利奥漠然道。 对于反对共和政府的人,这种态势是他们一直以来渴望的。但民选党派的支持者难以相信,竟会眼睁睁地看到法律在面前遭到践踏。 拉米雷斯一家在极度恐惧中望着朋友被士兵带走。看着他们在视线中消失,一家人才从窗前撤离,在半明半暗中站成一圈。 孔查关上百叶窗,陷在床上。“我们该怎么办?”她问,望着丈夫与孩子们的侧影。 除了待在家中静观其变,他们显然什么也做不了。 不久之后,安东尼奥回来了。听到家人描述路易斯·佩雷斯及其儿子如何被捕,他简直不敢相信。 “可是为什么逮捕他们?有什么理由?” “谁知道?”父亲说道,“但我们最好还是避开风头,过段时间再去看玛丽亚和弗朗西斯科。” “你确定这样做明智吗?”孔查问道,声音中不觉有了一丝小心翼翼的自我保护。 然后,安东尼奥告诉家人那天他在大街上看到的情景,特别是他意识到军队开始叛乱的那一刻。当时,安东尼奥与弗朗西斯科以及萨尔瓦多一起,正待在卡门广场的人海中。他描述了当消息传来,说军队已经离开营地、正朝广场进军时那困惑的一刻。 “本以为朝我们走来的士兵是来维护公共秩序,保卫共和国的。”他说,“但很快就知道我们想错了。” 大家很快明白了军队的意图。军队在市政府前面架好加农炮和机枪,人们只有两个选择:四散逃命或被乱枪打死。 “我们只是没准备好面对类似的事情。”安东尼奥接着说道,“弗朗西斯科认为我们是一群抱头鼠窜的懦夫,但根本没有机会做别的选择!”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梅塞德丝问。 “我们沿着一条小路逃跑了,然后听到了机枪开火的声音。” “我们可能也听到了。”埃米利奥说。 “而且现在,”安东尼奥总结道,“炮兵部队占领了城镇中每个有战略意义的据点:卡门广场、皇家港和三位一体广场。而且,您无法相信这个凌晨我都干了些什么,爸爸!要是有武器就好了,我们就能阻止这一切了!” 父亲和母亲都摇了摇头。 “那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巴勃罗说,目光望向地板,“只是没有想到,这样的事情真会发生。” 安东尼奥将他听说的事情一一告诉家人。托里斯·马丁内斯显然在家中遭到软禁。“如果他掌控局面的能力稍微强一点,”安东尼奥牢骚满腹地说,“我们就不会陷入这种混乱了。”随后,瓦尔德斯夺取了民政长官的职位。这些行动好像都没有遇到任何抵抗。安东尼奥还听到传言,说市政府已经被占领,市长曼纽尔·费尔南德斯·门蒂席诺思——也是洛卡的姐夫——也在一次会议中,与其他市议员一起戏剧般地被捕了。 全家人坐在那里,大惑不解,想不出身份卑微的锁匠路易斯·佩雷斯及其子与这位市长怎么会有共同之处。然而,社会各界的人们正在以种种莫须有的罪名被抓走。第一个星期被捕的大约六千人中,有知识分子、艺术家、普通人和共济会会员。知名左翼支持者或工联会员的身份现在意味着人身危险。安东尼奥决定闭口不提弗朗西斯科的哥哥朱里奥的政治身份。路易斯可能都不知道,他儿子是某个共产主义组织的成员。 “最糟糕的事情,”巴勃罗宣称,“是国民卫队和防暴警察部队现在都支持叛乱。” “你一直这样说,巴勃罗,但我不信。”孔查抗议。 “恐怕他说得对,妈妈。我在大街上看到他们跟一群士兵说话。他们显然不像是和那些士兵对立的。”安东尼奥证实了父亲的话。 安东尼奥开始安慰母亲,她最担忧的事就是伊格纳西奥的安全。“他很快就会回来的。”他告诉大家,“我敢肯定。” 午夜时分,除了孔查之外,所有人都陷入断断续续的睡眠,此时,事实证明安东尼奥说对了:伊格纳西奥回家了。 “你回来了。”母亲出现在他卧室的门前,对他说,“我们非常担心你。你无法想象今天发生了什么事——就在这条大街上。” “一切都会好的。”伊格纳西奥愉快地说,他张开双臂抱住母亲,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真的,会好的。” 伊格纳西奥在黑暗中看不到母亲的表情,但孔查的脸上仍然流露出几许迷惑。伊格纳西奥是不是和情妇如胶似漆,根本没有注意到事变的发生?她没有机会问他。他已经一步两级地上了楼梯,关上房门。黑暗之后总是黎明,她心中暗想,但什么都不会改变。 16 第二天早上,街上一片荒凉。商店和咖啡馆都大门紧锁,充斥于每个家庭中的紧张已经诡异地蔓延到了空荡荡的街道上。 被夺取的格拉纳达广播电台成为国民军绝佳的媒介,关于前夜发生的事变,国民军发布了自己的版本,《理想报》补充了相同的新闻故事,它得意扬扬地吹嘘军队如何轻易取胜,并宣称,格拉纳达城中已有无数中产阶级公开支持佛朗哥。 拉米雷斯一家待在家门内,咖啡馆的大门结实地闩好,木制百叶窗也紧紧地关闭。他们轮流透过一楼的窗户窥视。第二天破晓时,街上又来了好几卡车的士兵,这些士兵齐声高呼:“西班牙万岁!共和国灭亡!” 埃米利奥坐在床上拨弄琴弦。表面上看,他对外面的事态漠不关心,但腹部却因恐惧而不断缩紧。他不停地弹琴,将枪声淹没在充满激情的断续调和悲孤调舞曲中,直到手指酸痛。 素来对这位弟弟很有耐心的安东尼奥,此时也气馁了。埃米利奥貌似对军事政变毫无兴趣,这一点上,他做出的假象足以乱真。 “难道他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那天,与父亲一起心不在焉地摆弄午餐时,安东尼奥不禁抱怨道。那顿饭简单得可怜,只有奶酪和橄榄。他们不再冒险出门买面包,那很可能无功而返,而且危机四伏。埃米利奥不饿,已经回房休息了。 “他当然不知道,”伊格纳西奥嗤之以鼻,“他还像往常一样,活在自己的童话世界里。” 除了伊格纳西奥,家里每个人都对埃米利奥的同性恋倾向视而不见,闭口不谈,没人搭理伊格纳西奥这句嘲讽。只有一次,在几个月前,孔查和巴勃罗终于谈到了对每个家人的担忧。即使是在共和国早期较为自由的氛围中,格拉纳达人对同性恋的态度也依旧如昔。 “我们只希望他长大后能改了。”巴勃罗说。 孔查点点头。丈夫认为这是赞同。这个话题他们再没提过。 与城中每个共和国的支持者一样,他们对食物失去了胃口,当然,对新闻也失去了胃口。通过电台他们得知,阿米拉的机场已被占领,通往穆尔西亚的路上的那座大型炸药工厂也已被国民军攫取。这两桩事件存在巨大的战略意义。那些希望生活恢复正常的人开始将自己托付给城中的新政权。 那天薄暮时分,梅塞德丝打开窗户,探出身体,想呼吸新鲜空气。雨燕在面前的天空翱翔,蝙蝠飞来飞去。前夜的事变——夜色中的枪声以及亲眼目睹邻人被捕——仍然在她脑中萦绕不去,但她的思绪又飘到了别的地方。 “贾维尔,贾维尔,贾维尔。”她在夜里悄悄呼唤。窗下,煤气灯昏黄的灯光在汹涌的热浪中摇曳,一只飞蛾在路灯短暂的光芒中盘旋。她渴望跳舞。除了猜想何时能再见到她的吉他手,她什么都没心思做。如果这种紧急状态能赶快结束多好,他们就可以重逢了。 在一片朦胧中,埃米利奥的琴声穿过屋顶的瓦片和奶油般浓稠的乳白色大气,进入她的耳中。很久之后,她又一次登上楼梯,走入阁楼,沉溺在他动人的音乐中。直到这时,她才想到,她开始与贾维尔跳舞后,也许哥哥会觉得自己被抛弃了。她不知他是否还会欢迎自己的搅扰。 她进入房间时,他沉默无语,只是继续弹琴。这是他一贯的风格,她幼年第一次闯入他的秘密领地时便是如此。几个小时过去,天亮了。梅塞德丝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埃米利奥的床上。哥哥坐在椅子上睡着了,双臂仍然环抱着吉他。 第二天,孔查家的咖啡馆又开张了。经过一天的关门闭户,门窗悉数打开,陈腐的空气焕然一新,真让人如释重负。 他们似乎没有特别的理由不开张。咖啡馆里,人们都在激烈地争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样的事件。有些人变得冷酷无情,开始出卖亲友与邻人,这样的故事比比皆是。每个人都亲眼目睹了几桩逮捕行动。许多所谓的“罪行”都可能导致被捕。人们缺乏的是确切的信息和对国家整体局势的了解,迷惑和恐惧交织于心中。 在格拉纳达,有一处仍在坚定地反对佛朗哥的军队——阿尔拜辛区。埃尔巴瑞尔咖啡馆就在这片最古老的城区的边缘,这足以让拉米雷斯一家担忧自己的房屋和生活会遭到损毁。 从理论上看来,这个区应该有能力自我防御。它不仅占据了一座陡峭的山崖,还拥有一条护城河——达罗河就流淌在它下方的边界。人们在那里竖起了路障,防止外人进入阿尔拜辛区。从优越的地势看,这里的居民占据着强有力的位置,可以保护自己的“城堡”不受侵犯。几天内,战火无休无止,拉米雷斯一家亲眼目睹许多国民卫队和防暴警察部队的成员受伤后被抬走。 格拉纳达广播电台定期发布警告,声称任何抵抗防暴警察部队的人都会被枪毙,但包围战仍在进行。人们相信,阿尔拜辛区坚定的抵抗最终会获胜。 如果佛朗哥的军队没能占领高踞于阿尔拜辛区头顶的阿尔罕布拉宫,平民本来是有机会获胜的。一天下午,孔查朝窗外看,见到迫击炮弹像雨点一样从天空纷纷坠落。炮火朝阿尔拜辛区倾泻而下,炸毁了屋顶和围墙。叛军的全面破坏行动结束后,尘埃悄悄地落下。过了几分钟,空中又响起飞机低沉的哀鸣,高空炮击开始了。阿尔拜辛区的居民简直是束手待毙的枪靶。 抵抗又持续了几个小时,但后来,孔查看到升腾的烟尘中冒出一群人。女人、孩子、老人都背着成捆的衣服,拎着从家里抢救出来的财物,纷纷奔下山。在一阵阵朝屋顶扫射的机枪声和隆隆的炮声中,很难听到别的声音。然而,在枪炮声短暂的沉寂中,人们朝街垒狂奔而去,孩子的哭喊声和女人的恸哭声乱成一片。 有几个男人逃出炮火,却发现自己必败无疑,于是爬上屋顶挥起白色床单宣告投降。他们已经勇敢地战斗了很久,但最终发现法西斯军队拥有太多的弹药,足以将这个区的每一座房屋都夷为焦土。一些幸运儿成功地逃进了共和国的领地,但大多数人被敌军抓住了。 那天下午,安东尼奥回到咖啡馆。他面色煞白,满脸焦虑,头发上落满了尘埃。更多的尘土似乎仍然悬浮在空气中。 “他们都被枪毙了。”他对父母说,“从阿尔拜辛区来的人,不管是谁,只要抓住就一枪打死。非常冷酷。” 所有人都不得不屈服于自己的无能为力。这个时刻,人们都深感害怕。 “他们简直太残忍了!”孔查悄然说道,声音低不可闻。 丈夫同意她的说法:“他们的行为已经完全而真切地证明了这一点。” 虽然叛军依靠惊人的狡诈和冷血的效率占领了城市,但随后的几天里引发了一波又一波的抵抗和暴力行动。夜里,人们不断听到枪响,从黎明到黄昏,机枪一直在突突作响。 叛军发动最初攻势后,又过了五天,阿尔拜辛区的炮声终于停止了。局势立即安静了许多。这时,工人开始罢工——对这些惨剧表示反对,罢工是唯一安全的方式。 很容易就能买到面包和牛奶,没人会挨饿,埃尔巴瑞尔咖啡馆仍在正常运营。除了伊格纳西奥,拉米雷斯一家人都紧紧地守在咖啡馆里。伊格纳西奥回家或出门时,脸上都带着一丝微笑。 埃尔薇拉·德尔加多的丈夫去了塞维利亚。那时正逢叛军占领塞维利亚,他是坚定的右翼者,不免深为恐惧,不敢穿过仍由共和国控制的领土回家,无法回到格拉纳达,所以伊格纳西奥更为这场军事政变欢欣鼓舞。他带来了一份《理想报》,就放在咖啡馆的一张桌子上,从它上面“伟大的佛朗哥将军”一词就可以确定其政治立场。快到中午时,埃米利奥从阁楼上走下来,看到了这份报纸。它辱骂性的大标题让每个共和国的支持者都怒火升腾。 “法西斯浑蛋!”他说着将报纸甩出去,散乱的纸撒得地板上到处都是,好像一张地毯。 “埃米利奥,别这样!”母亲喊道,“这样只会让事情更糟糕。” “不可能‘更’糟糕。现在已经糟糕透顶了,不是吗?” “一旦安定下来,人们也许会发现佛朗哥并不是那么糟糕。”她回应道。埃米利奥和她都清楚,这种话他俩都不相信。 “我不是说佛朗哥,妈妈。我是说我那位哥哥。”他从新闻宣传散页中拿出一张,在母亲面前挥舞,“他怎么敢把这些龌龊的东西带到家里来!” “这不过是张报纸。”尽管希望国家和平似乎不太现实,孔查也渴望着家庭的和睦,竭力安抚与劝慰儿子。埃米利奥知道,母亲和他一样对法西斯的企图深为厌恶。 “这不只是张报纸,是宣传资料。难道您看不出来吗?” “但据我所知,我们只能买到这份报纸。” “听我说,妈妈,现在您该面对真相了——关于伊格纳西奥。” “埃米利奥!”巴勃罗说道,刚才那番突然发生的争执将他引了过来,“够了,我们不想再听……” “你爸爸说得对。外面的争斗已经够多了,家人之间不应该互相吼叫。” 这时,安东尼奥也出现了。他知道两个弟弟由来已久的积怨已经加深,这与整个国家中地震般的冲突息息相关。政治分化渗入了他们的家庭。那群试图夺取国家政权的人强硬的保守态度,对埃米利奥来说是严重的威胁。现在,两个青年之间的仇恨,就像共和军与在格拉纳达大街上巡逻的法西斯军队之间的仇恨一样真实。 埃米利奥狂风般奔出房间,大家沉默不语,直到他奔向阁楼的愤怒脚步声终于消失。 通常,电台和报纸的报道并不比大街上的流言更准确,但国家整体的局势还是渐渐清晰了:佛朗哥的军队并没有如愿在全国取得胜利,有些市镇投降了,但还有很多市镇仍然对共和政府忠诚,正在顽强抵抗。国家在一种不确定的状态中继续向前。 在格拉纳达,国民军似乎要逼迫人们申明自己的立场,要求人们签订条约,承担守卫城市的义务。这些义务兵身穿蓝色衬衣,成为暴政的附庸。还有许多表达支持的方式,衬衣颜色能显示出你隶属于哪个特定的右翼群体:蓝色、绿色和白色。右翼分子热爱制服代表的纪律和秩序。 到了七月底,安东尼奥能看出,右翼义务兵已经控制了格拉纳达。罢工结束后,有短短的一段时间,似乎城中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出租车停在平日待的位置上,商店打开店门,咖啡馆升起了遮阳篷。太阳仍在照耀,但热度不如上个星期那样强烈。 万事万物似乎都与先前一样,但其实都已改变。全国有很多地方都在反击,格拉纳达却无可争议地处在军事管制之下。市民不得驾驶汽车,无权拥有火器,罢工的权利也被废除。 一天早晨,伊格纳西奥走进咖啡馆前门,孔查仍然穿着睡衣,小口喝着咖啡。 “你好,亲爱的。”看到他,孔查像往常一样松了口气,尽量不问他前一晚去哪儿了。 他弯腰亲吻了母亲头顶的乱发,双臂环抱着母亲的脖颈。明显的女人香水味让她晕眩。是山谷中的百合,还是大马士革玫瑰?她无法确定,因为其中混合着熟悉的儿子身体的气息,他前夜像是抽了一两支雪茄。 他拉出一把椅子,在她身旁坐下,将她的双手放在自己手中。几年来,孔查一直在培养儿子的魅力,如今他已因富有魅力而闻名。她并不偏爱哪个孩子,但这个儿子的确比那两个更赢得她的欢心。 那个夏天,伊格纳西奥本来要去许多斗牛场表演,而现在,斗牛表演至少要暂停一段时间,他成了个无所事事的人。但看上去,他似乎很享受现在的生活,对自己也很满意。 “以后不会这样糟糕,不是吗?”他说,“我怎么跟你说的?” “我希望我相信,伊格纳西奥。”她说着用双臂全力拥抱他,深深地注视他的双眼,他漆黑而诱人的双瞳带着温暖的柔情。 一个星期后,争端越发激烈,她的神经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连突然关门的声响都会令她惊骇地跳起来。邻人被士兵从家中拖走的情景仍然徘徊在她的脑海中。前一天,他们听说路易斯和朱里奥都被枪毙了,就在同一天晚上,佩雷斯家遭到劫掠。可怜的玛丽亚现在生活在深不见底的恐惧中。她唯恐丧命,根本不愿离开家门。玛丽亚的至亲被捕后,孔查每天都去看望她,但那天早上,她的痛楚根本无法抚慰。 弗朗西斯科愤怒得发狂,根本无力安慰母亲。那天,安东尼奥陪他坐了一天,竭力让朋友平息怒火。而此时,伊格纳西奥却试图告诉孔查,以后事情不会“这样糟糕”。 人们的神经仍在遭受挑战。七月二十九日早晨,格拉纳达开始遭受轰炸,一直持续到了八月底。但最糟糕的不是轰炸对城市的肆意破坏,而是有些炸弹竟是同一阵营的人投下的。此时,共和军的飞机也开始轰炸他们了。共和军的轰炸机不时击中仍然支持合法政府的民众。 一天上午,安东尼奥与父亲一起上街,看到共和军的飞机在头顶飞过。共和军的飞行员架起机枪,朝大教堂的高塔开火。那是个美丽而著名的神圣之地,但无论伊莎贝拉城堡、费迪南宫殿和墓地遭到怎样的损毁,都不会让这些士兵动摇。就像许多支持共和政府的人们一样,他们早已不再跪拜祭坛,对神职人员与叛军沆瀣一气也深恶痛绝。从一开始,天主教教堂就与叛军站在一起。 在拉米雷斯家中,报纸继续煽动着家庭内部的怒火。 “又是那份法西斯垃圾报纸!”埃米利奥轻蔑地朝放在吧台上的报纸看了一眼,“他为什么非要把垃圾带到这儿?” 那个上午,那份报纸详细地报道了国民军部队的一场胜利。共和军向阿米拉派遣了一批飞机,现在已经被国民军扣押了。共和军飞行员刚走下飞机,就被关进监狱。法西斯军队正兴高采烈地庆祝这批漂亮的新飞机的“交付”。 “对佛朗哥来说,这是多好的一份礼物。”安东尼奥低声评论道。 这些故事对于所有共和国的支持者来说,丝毫无助于鼓舞士气。虽然他们在为保留阵地而战,但看上去,事情的发展似乎仍然会背道而驰。 接下来的几天,格拉纳达继续遭受空袭。越来越多的市民无辜地死去,他们的家园就在尸体周围倾坍。警笛像是一种警告,但即使在飞机到来之前已经广而告之,人们也没有地方可以逃亡。偶尔,国民卫队的成员也会葬身瓦砾,但死于每日轰炸的绝大多数是格拉纳达的无辜市民。炸弹的威力似乎也日渐增强。 八月六日,一颗炸弹落在坐落在新闻广场的这间咖啡馆旁。楼上的一扇窗户粉碎了,玻璃碎片撒落一地。屋里的每一件东西都猛烈地震动。玻璃杯从吧台的木架上坠落。酒瓶摔碎了。白兰地溅落在地上,倾泻而出,汇成一条暗淡的河流。 在埃米利奥和梅塞德丝的帮助下,孔查开始清理混乱的场面。两个孩子生来第一次看到母亲流泪,她绝望的样子令他们惊慌失措。 “我痛恨这一切。”她泪流满面。 两个孩子面面相觑,看得出来,母亲要发表即席演说了。 “我们的国家一片混乱!我们的城市也一片混乱!然后是我们的咖啡馆……看看这一切!”她恸哭起来。毫无疑问,这些灾难互相关联,但他们能解决的只有面前的这桩。 “我们会帮您收拾和清洗的。”埃米利奥弯腰捡起十几只酒瓶锯齿状的碎片,“其实并没有看上去那么糟糕。” 梅塞德丝找来笤帚。几个星期以来,她第一次从对贾维尔的思念与渴慕中分出身来。尽管发生了政变,但在她醒时的每一刻,贾维尔仍然一直占据她的心。眼前的炮击让她猛然惊醒了。 然而,在她扫地时,连玻璃碎片音乐一般的叮当声也会让她想到那个自己深爱的男人。而在遇到他之前,占据她脑海的是什么呢?她痛恨这场将他们分隔两地的卑鄙战争。 安东尼奥回家了,他扶着母亲坐下来,拿起唯一幸存的酒,为母亲倒了一杯。 “我不知道我们还能坚持多久……” “您是什么意思?”安东尼奥问。他太想抚慰母亲,面色十分焦虑。 “……经营咖啡馆。它也是如此……” 安东尼奥能看出母亲非常疲惫,但他们必须把咖啡馆经营下去。每天,每个人都在寻找那些表明城中形势更加稳定的迹象。安东尼奥决心让生活的某些方面延续下去。此刻,城中的食物供给仍然相对充足,很容易将顾客喂饱。唯一无法获得的食物是鱼肉,因为现在这个城市切断了与海岸的联络,但是肉类、面包、蔬菜和水果仍然可以买到。 “我们得再试试,还要像以前那样正常经营,除非他们真的大获全胜了。他们不是还没有胜利吗?”他劝慰母亲。 她疲惫不堪,无奈地点了点头。 人们一直将阿尔罕布拉宫作为躲避机枪扫射的避难所,但有一天,炸弹落在了基督广场和阿尔罕布拉宫附近的华盛顿酒店的屋顶上。城中有九人死亡,大部分是女人,严重受伤的人更是数不胜数。就在这些无辜市民死难的同时,许多同样清白的人受到了审判。共和军的隆隆炮声在头顶滚过,只是让法西斯分子加快了审判共和国支持者的行动。那些“政治犯”的死刑判决书墨迹未干,法西斯就执行了死刑。 第一批接受审判的人是民政长官马丁内斯;市政议会主席兼律师恩里克·马丁·弗雷罗;两名工会会员安东尼奥·拉斯·罗密欧和何塞·阿尔坎塔拉。七月三十一日,他们被押到陪审团面前,后来又移交给军事法庭,法庭下达了死刑判决。在随后的一个黎明,法西斯在市政公墓围墙旁对他们执行了死刑。这一系列惨剧仅仅发生在四天之内。对于这些人及其亲友,这些日子充满恐惧,他们难以相信,如此的罪恶竟会假正义之名进行。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格拉纳达有无数关键人物——政治家、医生、记者——被行刑队枪决。这些杀戮让拉米雷斯一家惊骇至极。 “这意味着没有谁是安全的。”巴勃罗说,“绝对没有。” “如果他们能将这些杀戮合法化,那您就说对了。”安东尼奥说道,他一直试图安慰父母。 现在,连他都失去了希望。那些曾宣誓效忠共和政府的军队突然起事并取得控制权时,他还奢望过这场战争能很快结束。执行佛朗哥命令的军队,其残酷无情让人恐惧得不敢呼吸,而且不留任何余地。安东尼奥这样的理想主义者这才意识到敌人的本质。 到了八月的第二个星期,气温更高,炮火更加激烈,但现在前者已不再是谈论的焦点。事态变得怪异:某一天,有座房屋被摧毁了,而所有人从里面出来时,竟奇迹般地毫发无损。可第二天,一次小小的爆炸就让一条街上的五六个人当场毙命。这些薄命人就是里尔卡图哈大街遭到轰炸时死去的女人们。她们的死亡就像骰子的滚动一样,十分偶然。 两个星期过去了,格拉纳达就像共和主义大海中的一座法西斯孤岛。安东尼奥曾经坚信,这块并不算大的地方会被共和派扫平,但他不敢肯定了。国民军在其他地方——比如在安特克拉和玛贝拉——取得胜利的消息,不停地传来。 国民军已经组织起防御体系,对抗在格拉纳达遭到的空袭。他们在战略据点部署了德国加农炮,以抵抗共和军的飞机,于是,空袭结束了。 一旦炮声停息,格拉纳达的街道上再次充满了活跃的人群。在这个时节,街上的人似乎比往年要多。往年,很多人离开城市去郊外避暑,但今年出于对动荡政局的恐惧,他们不敢离开。周围的村庄中有许多人流入城市,城中人口增加了很多。 这显然不是庆祝的氛围,但在某个时刻,人潮汹涌的街道和广场让人想起狂欢节。咖啡馆里人满为患。人们坐得很近,一起分享宝贵的荫凉。一些年轻女子一桌桌地收集硬币,为城中四处设立的红十字医院中的伤者募捐。 电影院仍然像往常一样营业,但不得不无休止地放映仅有的几部新电影,渴望娱乐的观众别无选择,只好耐心地观看这些反复播放的电影和新闻影片。无论他们位于政治光谱的哪一边,这些新闻影片都让他们惊悚不已。 因为所发生的事件,伊格纳西奥仍不时与家人冲突。整个城市和附近的村庄都已经被法西斯控制,他毫不隐藏自己志得意满的常胜论调。但随着时间流逝,他也会咆哮着谴责新闻报道中发生在一些市镇——比如莫特里尔和萨洛布莱纳——的共和国守卫者的暴行。 “他们将女人拖进海里。”他对着安东尼奥和埃米利奥怒吼,而对方默默地听着。“还杀死了她们的孩子!” 无论这是事实还是右翼的宣传,他们都毫无回应。伊格纳西奥很不满意。 “想来你们也知道,他们还烧毁庄稼,炸死牲畜!”他添油加醋。 哥哥和弟弟的沉默让伊格纳西奥更加恼怒。他不由得向哥哥逼近一步,咬牙切齿地对着安东尼奥的脸吐出这些字句。安东尼奥甚至能感受到他愤怒的热度。“就算我们都饿死,也不是佛朗哥的错!”他说话时,鼻子几乎顶着安东尼奥的鼻子,“是你们共和国的错!还看不出来它已经灭亡了吗?共和国完蛋了!” 在整个格拉纳达,人们都围着收音机挤成一堆,手指因尼古丁变得焦黄,指甲咬到了根上。焦虑、紧张和高温让这座城市发出恶臭的汗腥味。关于国内其他地方发生的大屠杀的流言更加剧了恐怖的气氛。 人们开始害怕住在同一条街道、甚至同一个屋檐下的人。在整个国家中,家庭和亲人都在面临痛苦的撕裂。 17 伊格纳西奥又宣称,共和军丢下武器,从战场逃进了山上的村庄。虽然家里其他人不肯承认,但这番话的确承载了更多信息。相比之下,无论是在格拉纳达城中还是郊外,佛朗哥部队的行动都迅速,果断,立竿见影。 “我简直没法相信!”一天早晨,孔查的话里带着无法隐藏的恶心,“今天早上你们出门了吗?”她问安东尼奥和埃米利奥。“沿着大街走下去看看!到大教堂里看看。你们会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埃米利奥没有回应,但安东尼奥走出咖啡馆。他向右转,走进天主教国王大道,立即看到了让母亲恼火的一幕:街边装饰着红色和黄色的彩旗,一直通向大教堂,一定是那天凌晨悬挂起来的。这座城市张灯结彩,好像要过狂欢节。 这天是八月十五日。如果是往年,这个日子对他也许意味着什么,但现在它毫无意义。这天是圣母升天节,是圣母马利亚升入天堂的纪念日。大教堂门口聚集了几百名虔诚的信徒,他们极力想听到教堂内唱响的弥撒。这是教历上最为尊崇的日子之一。大教堂里根本没有那么大空间容纳这些信徒。 大教堂里面传来一阵响亮的掌声。涟漪般的掌声传到了广场上,人群很快以掌声回应。大主教出现在正门的游行队伍中,军用号角准时吹响,欢迎他的到来。 安东尼奥此时卡在拥挤的人群中,挣扎着想要离开。如此公然炫耀军事与教会的勾结,让他十分恶心。他努力想摆脱广场上的人群。回到主干道,走向新闻广场时,他差点迎面撞上一支正朝大教堂前进的队伍。那些人斧凿般的冷酷的面孔上流着汗水。他快步回家,几乎是在小跑。他没有发现有群衣着优雅的人正站在彩旗飘扬的阳台上,不过他们之中有人瞥见了他——这个孤独的身影正沿着与稳步前进的士兵相反的方向移动。 安东尼奥回到咖啡馆时,父亲和母亲在一张桌前坐着。巴勃罗抽着烟,目光游离。 “安东尼奥,”孔查微笑着看着长子,“你回来了。现在外面出什么事了?” “人们都在庆祝,就是这事儿。”他说话间因恶心而噎住了,“天主教教徒和法西斯分子。真可怕,受不了。那个自鸣得意、屁股肥大的大主教……上帝,我真想把他赶走,像赶走一头猪一样!” “嘘——安东尼奥。”母亲说道,她留意到几个人正向咖啡馆走来。人群散去,酒吧和咖啡馆应该开门迎客了。“小点声。” “但是为什么,妈妈?”他悄声说,“教会的领袖怎么能无视这些杀戮……这种谋杀?他的同情心哪去了?” 安东尼奥说得对。作为天主教会的高层,格拉纳达的红衣主教奥古斯汀·帕拉多·加西亚,彻底与佛朗哥站在同样的立场上。这群人将将领的起兵视作圣战,仅仅出于这个原因,他们便不肯出手解救蒙冤入狱或被国民军判处死刑的人。 没过一会儿,孔查就已系上围裙,跟着丈夫站到吧台后面。客人点餐之后,安东尼奥在门外消失了。 安东尼奥并未得到宽慰。不久后,佛朗哥开始对支持者提出蛮横的要求,索取的金额达到几万比塞塔。他的要求名目繁多,包括为军队和红十字会捐款,购买飞机,甚至必须将房子分给高级军官居住。战争的成本让谁都不轻松,连银行也陷入危机:没有人存款,人们只是不停地取款,储蓄眼看就要亏空了。 巴勃罗和孔查听到顾客中仅有的几位富人在抱怨。咖啡馆的顾客涵盖了三教九流,夫妻两人也一直辛勤工作,努力营造出一幅完全中立的图景。在这种政治气候下,任何其他的立场都可能是毁灭性的。 “上个星期,他们把我丈夫的克莱斯勒汽车开走了。”一位三十五岁左右、妆容精致的女人说道。 “太可怕了,”她的朋友回应道,“你觉得什么时候能要回来?” “我也不知道是否想要回来。”她回答,语气中带着显而易见的轻蔑,“我今天上午还看见它了。里面挤满了防暴警察。你可以想象得出来,他们把车里弄得多脏多乱。车门上还有一个大坑!” 敌对双方都能切身感受到战争带来的损失。现在,格拉纳达与外界的通信也受到了限制。咖啡馆供应的白兰地再多,也无法平息顾客的焦虑。那些有亲戚生活在其他城市的人们坐在桌前,为居住在科尔多瓦、马德里或遥远的巴塞罗那的儿女、舅舅或父母的安危忧心如焚,因为这些地方已经音信全无。梅塞德丝则不顾一切地想得到马拉加的消息。 现在,格拉纳达已经牢牢掌握在国民军的手中,他们不断向其他市镇派驻军队。安东尼奥和朋友听说很多军队遭到顽强的抵抗,大为振奋。虽然塞维利亚和格拉纳达之间狭窄的通道也被国民军掌握,并派驻重兵把守,但仍有很多地区坚持反击佛朗哥的军队。激烈的战斗甚至在小镇中发生,而佛朗哥本以为不需大动干戈就可以轻松夺取那些地方。 此时,法西斯长枪党在执行一项邪恶的任务——监视格拉纳达市民的言行。他们公开指控并处死有共和派嫌疑的人。反对新政权的罪名数不胜数,比如,在家中墙壁上发现共产主义宣传文字或图画,这些东西甚至可能是长枪党人自己画上去以罗织罪名的;在过去的某次选举中曾经投票支持社会党。他们随意逮捕和监禁市民,为这座城市蒙上血雨腥风。 在埃米利奥看来,圣母升天节的次日,八月十六日,是目前为止战争中最为恶劣的一天。在二十四小时内,他的密友亚历杭德罗和他心中的英雄洛卡都被逮捕了。这位诗人在军事政变发生前与家人一起来到格拉纳达避暑,但他发现同情社会党的自己很可能已蹈险境。于是,他离开家人,到一位长枪党友人家中避难。虽然他与右翼的支持者待在一起,但依然没能脱险。与洛卡同一天被逮捕的还有他的姐夫——市长门蒂席诺思。随后,市长在市政公墓的围墙边被枪决。 洛卡被捕的消息迅速传遍了格拉纳达,三天来,他的家人和所有热爱他的人都在忧心如焚地等待。他不属于任何政党,几乎没有正当理由拘捕他。 当时,埃米利奥正在咖啡馆里忙碌,偶尔听到两位顾客的闲谈。他听出他们谈论的人是谁,但一开始,他以为一定听错了。 “他们开枪打中他后背,把他打死了,是吗?”有人问道。 “不是,打中的是他的屁股……”另一个人嘟哝道,“因为他是个同性恋。” 他们不知道,埃米利奥正真切地听着每一个字。 伊格纳西奥来到楼下,他无意中听到了最后几句,忍不住过来插嘴。 “对,就是这样——他们开枪打中他的屁股,因为他是个同性恋,一个娘娘腔!这个城市里,这种人太多了。” 咖啡馆里顿时鸦雀无声,连时钟滴滴答答的声响也显得那样尴尬,但伊格纳西奥仍然忍不住进行下一轮攻击。惊愕的人们无法阻止他开口。 “这个国家需要真正的男人。”他宣称,“如果到处都是娘娘腔,西班牙永远不能强大。” 说完,他昂首阔步地走出咖啡馆,消失在街道上。他的言论与很多右翼分子不谋而合:男子气概是成为合格公民的前提条件。 有一阵子,咖啡馆里没人做声。埃米利奥站在吧台后一动不动,泪水滚滚而下。他一度用衣袖擦去泪水,随即又流了下来。孔查走过来拉起儿子的手臂,将他带到吧台后面的办公室里,关上房门。顾客们重新开始闲聊,嘈杂声淹没了埃米利奥的呜咽。巴勃罗来到吧台接替了儿子的工作。亚历杭德罗也一直音信全无,埃米利奥感到局势前所未有地糟糕。 洛卡的死亡是这场战争中里程碑式的事件,它摧毁了人们对公平与正义仅存的信任。整个西班牙陷入震惊和恐惧。 八月底,就在空袭结束、格拉纳达人开始有安全感时,共和军的飞机再次出现了。约有三十枚炸弹落入城市,那些对抗飞机的加农炮几乎无能为力。虽然共和军这一行动为每个人——包括共和国的支持者——带来了新一轮的忧虑和恐惧,却显示出共和国的事业毕竟没有彻底失败。 “你看,”第二天,安东尼奥向父母呼吁道,“我们仍然可以为光复共和国而战!” “我们都知道。”埃米利奥打断了他,“只有伊格纳西奥不知道。” 孔查不禁叹了口气。几个儿子之间多年的积怨让她厌倦。她内心激烈地挣扎,希望自己保持中立,尽量做到心平气和,不偏不倚。 空袭结束后,这座城市再次呈现出风平浪静的景象。 月底的一天,伊格纳西奥回到咖啡馆,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对生活的满足。 “下个星期有一场斗牛表演。”他对家人宣布,“是我第一次以斗牛士的身份表演。” 安东尼奥忍不住冷嘲热讽:“斗牛场可算派上正当用场了,可喜可贺。”大家都知道他的言外之意。 就在八月早些时候,在西班牙西南部小镇巴达霍斯的一家斗牛场,将场内的大片沙土浸透的不是公牛的血,而是几千名共和派人士、社会主义者和共产主义者的热血。他们像牲畜一样被成群地赶入整洁的白色斗牛场,穿过往日游行队伍入场的大门。里面,成排的机枪正严阵以待,八千名男子和妇女像割草一样遭到屠杀。有些人的尸体躺了几天才被拖走。沙土中的血污已经变成黑色。报道称,路人闻到令人恶心的血腥味,几乎都要呕吐。这些受害者唯一的幸运,就是不必看到家乡小镇遭受洗劫掳掠。 “无论巴达霍斯发生了什么事,”伊格纳西奥反驳道,“那些人都是活该!” 他一把推开安东尼奥,将双手放在母亲的肩头。 “您会来看的,对吗?”他恳求道。 “我当然会去。”她说,“我不会错过的。但我不能保证你的哥哥和弟弟也去。” “我才不指望他们去。”他转身望向安东尼奥,“尤其是楼上这位。” 下个星期的斗牛表演上,斗牛场中的气氛非常狂热。看台在观众的兴奋中嗡嗡作响。观众都穿着最华美的衣服,眉飞色舞地交谈,朝对面人群中的朋友挥手致意。对于这群绝对保守的斗牛爱好者,斗牛场的重新开张代表着某些常态的回归,他们津津有味地品尝着这一刻。 那天下午,巴勃罗和孔查来到斗牛场观看儿子的表演。安东尼奥、埃米利奥和梅塞德丝都留在家里。 傍晚,看台完美地环绕着斗牛广场,城中的损毁与崩塌都没有在视野中出现。那一刻,这里大多数人在乎的是可以再次享受古老的生活方式,那是一种重返精英地位的感觉,一种古老传统和等级制度的重建。甚至,连座位的选择——在阳光处还是在荫凉下——都反映了人们在城中的社会地位。 “接下来的几个月,无论再发生什么事,”孔查偶尔听到旁边传来几句闲谈,“至少我们摆脱了市议会里那些肮脏的左翼分子。” 尽管孔查竭力不去听身边两个老年男子的交谈——显然,他们根本不知道市议会的那些社会主义议员遭到了怎样残忍而彻底的肃清,但只言片语仍然不断送入她的耳膜,她想忽略都很难。 “让我们祈祷吧,希望国家看到光明,让佛朗哥将军统治它吧。”一个人说。 “让我们带着信心等待吧。”另一个人回答,“对每个人来说,这毕竟要好得多。越早越好。” 巴勃罗也听到了这番谈话,他对孔查说:“尽量别听他们说话。我们没办法去管这些人怎么想。你看!游行马上要开始了……” 游行似乎比以往更为辉煌华丽。男人们更加英俊,表演服更加鲜艳。在过去的一个小时中,伊格纳西奥一直在化妆间作准备。他将裤子上的饰带系紧,将头发梳得油亮服帖,戴上一顶柔软光滑的斗牛士帽。他爱慕自己镜中的模样,不由得高高抬起了下巴。闪亮的白色表演服更凸显了他乌黑的头发与麦色的皮肤。 他与大家一起出现在斗牛场中,向大会主席和坐在隔间里的本地名流鞠躬致敬。那一刻他觉得,生活再也不可能更美好了。一切都将得偿所愿。他沉思着,沐浴在充满期待的全然的喜悦中。 伊格纳西奥是第三位进入斗牛场的斗牛士。观众们竭力保持教养,虽然其他斗牛士没能给他们留下深刻的印象。第二位斗牛士开场时犯了个错误,他的第一头牛撞到了木头围栏,撞断了牛角。这头生灵的粗心大意倒是为它赢得了自由,可以回到水草肥美的草场继续吃草。这位斗牛士又娴熟地与第二头公牛嬉戏,并干净利落地杀掉了它,但没有什么精彩的绝技,没能让观众惊叹。 他们希望伊格纳西奥能展现更多戏剧般的场景。之前很多人曾看过他的表演,他能在千钧一发之际躲开公牛,这种惊心动魄的绝技让人惊叹,本地报纸也对他进行过大篇幅的报道。 观众准备享受一场能俘获想象的演出。他们一直认为最好的会排在最后。对于很多人来说,在过去的一个月中目睹的死亡和暴力只会增强嗜血的欲望。那天下午,即使他们看到许多的血喷溅而出,但享受危险和宣泄情绪的双重愉悦远未满足。在这些年轻力壮的斗牛士面前,这几头公牛并未表现出真正的危险。 观众明显很残忍。他们不希望公牛死得太快:在遭到致命一击之前,它的体力应该缓慢地衰退,它遭受痛苦和折磨的时间必须很漫长。 现在,斗牛场大部分已经笼罩在荫凉中,天气渐渐凉爽。一束余晖照着伊格纳西奥衣服上耀眼的金丝刺绣。这是斗牛表演的最佳时刻。 公牛咆哮着朝他冲来,牛角触到了他的披风,前腿离开了地面。虽然这头野兽身上带着骑马斗牛士和花镖手刺下的伤口,但它体内仍然蕴含着巨大的力量。伊格纳西奥敏捷地朝它戳刺,披风从它背上扫过。 几个回合之后,伊格纳西奥更加勇敢。他做出一个优雅的“蝴蝶”式,让观众大开眼界。披风在他背上刷地扫过。然后,令众人大吃一惊,他跪在了地上。 “太勇敢了!”他们惊叹。 “这是怎样的信心!” “怎样的胆略!” 公牛又低下头来。凭借这个大胆的策略,伊格纳西奥能够躲开公牛吗?瞬间之后,便见分晓。 伊格纳西奥站起来答谢大家的掌声。现在,他的脊背正对着公牛,愈加展现着他对这头野兽居高临下的霸权。这个姿势是轻蔑的。如果公牛体力犹存,它也许会刺穿这个鲁莽小子完美的臀部。但现在,这头野兽失去了这种念头。 引逗的动作快要结束了。还有几个贝罗尼卡绝技要展示。伊格纳西奥以脚尖为圆心,原地转了几圈,将披风拂过公牛的头顶。最后一圈时,受伤的公牛紧贴着他的身体擦过,他纯白的外衣画上了几条野兽的血印。 “我现在知道他为什么穿那种颜色的衣服了。”孔查自言自语道。 伊格纳西奥从公牛身边走过,伸手轻轻抚摸它的左角,几乎带着柔情蜜意,就好像在爱抚公牛,感谢它给他证明自己的机会。 用慢动作看,这套动作充满了舞蹈的优美和典雅。现在,公牛来到他面前,几乎是充满崇拜地跪在地上,伊格纳西奥举起剑刃,深深地刺入这头野兽的心脏。观众看着他对战败的公牛刺下最后一剑,纷纷站起来挥舞白手绢。伊格纳西奥与公牛面对面搏斗的情景,几乎达到了斗牛运动的完美境界。 除了和观众一起不时倒吸凉气,伊格纳西奥的父母一直沉默不语。有一两次,孔查紧紧抓住了丈夫的胳膊。这位母亲亲眼看着儿子直面一头狂怒的公牛,很难不经受恐怖的时刻。这头野兽庞大的尸体被马队在沙土场中拖行一周时,她终于松了口气。巴勃罗与其他观众一起站起来,看着沐浴在崇拜之意中的儿子,充满了骄傲。 号角吹响。伊格纳西奥回来了,他走在游行队伍中,手臂高举,答谢观众的欢呼。这些充满情欲和挑逗意味的、窄臀的年轻男子在斗牛场中大摇大摆地走了一圈。他们穿着紫色、粉红或被血迹染污了的白衣服,光彩照人。 孔查站起来。她为伊格纳西奥骄傲,但她厌恶这个地方,这里的气氛令她恶心。她很高兴终于可以走了。 这场斗牛似乎为古老的格拉纳达带来了一场短暂的复兴。人们涌出家门,酒吧里人满为患,即使在下半夜,大街上也挤满了人。国民卫队警惕地监视着,密切注意意外的发生,但那天晚上,那些对自鸣得意的右翼深恶痛绝的人都待在家里。 伊格纳西奥名噪一时。在斗牛场附近一家最漂亮的酒吧里,他的随从、几十个富裕的地主和一些斗牛爱好者为他举行了一场庆功宴,他们排队等着与他握手。还有几十个女人渴望吸引他的目光。聚会一直进行到深夜。这个圈子里的人都对西班牙当前的局势持相似的观点,交错的酒杯和彻夜的笙歌说明了这一点。 可爱的洛卡,真讨厌! 现在,你的屁股酸不酸? 他们高声唱着这几句,一遍又一遍,为其中的双关之义乐不可支。 “你们应该见见,我弟弟听说洛卡死了时是什么反应。”伊格纳西奥哈哈大笑着对身边的人说道,“他崩溃了!” “这么说,他也是个同性恋,对吧?”浓烈的雪茄烟雾中,一个更粗俗的男人问道。 “啊,还是这么说吧。”伊格纳西奥不怀好意地说,“他对女人的品位和我不一样……” 酒吧里,一个妖娆艳丽的女人悄悄走到伊格纳西奥身边。他与朋友谈话时,手偷偷溜下来,自然而然地环住她的纤腰。凌晨三点,酒吧终于关门后,他们要一起走进附近的玛杰斯特酒店,那里一直为斗牛场中的明星人物保留着几个房间。 接下来的几天里,伊格纳西奥简直忘乎所以。他几乎无法掩饰巨大的喜悦。人们将他在那场华丽的屠杀中杀死的公牛的头送到了他家。牛头在咖啡馆一个角落里挂了好几年。它闪烁着冷漠的双眼,冷冷地望着踏入埃尔巴瑞尔的每一位顾客。 但是,即使在伊格纳西奥庆祝胜利时,暴力冲突仍在继续。洛卡只是神秘消失的几百人之中的一个。 一个月后的一天,凌晨三点,埃尔巴瑞尔咖啡馆大门的玻璃嵌板发出一声可怕的巨响,疯狂的敲门声几乎将它震碎。 “谁?”年事已高的拉米雷斯先生从三楼窗户里伸出头来吼道,“哪个浑蛋在大吵大闹?” “开门,拉米雷斯,马上开门!”一个刺耳的声音说道。他喊着巴勃罗的姓,显然是有正事。 这时,街上的每个居民都从床上跳起来。百叶窗打开了,女人和孩子探出头来。几个胆大的男人来到人行道上,看着街上的十几名士兵。狗狂吠着,刺耳的叫声回荡在墙壁间。狭窄的街道发出一种震耳欲聋的杂音。甚至当巴勃罗拉开门闩时,捶打的声音仍然暴雨般落在玻璃门上,一直到大门打开才停下来,犬吠声也静下来。五名士兵将他推进咖啡馆,大门在身后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其他士兵仍待在大街上,徘徊,抽烟,对市民不满的目光置之不理。大街上静悄悄的。两分钟过去了,或者是二十分钟?没有人知道。 最后,门猛然打开了。沉默变成了尖叫声。那是拉米雷斯太太。 “你们不能把他带走!你们不能把他带走!”她哭喊着,“他没干坏事!你们不能把他带走!” 她的声音中有种不顾一切的绝望。她明白,自己的反抗并不能阻止这些人。他们的确并未依照法律抓人,但这丝毫影响不了他们。 路灯没开,人们很难看清黑暗中发生了什么事,但都能看到站在街上的人是埃米利奥。他身上的睡衣在黑暗中泛着不自然的白光。他丧气地低着头,双手紧紧地扣在身后,非常安静。一个穿制服的人用来复枪的枪托推搡着他的腹部。 “走!”他命令道,“快点!” 听见这声命令,埃米利奥似乎才醒过来。他像个醉鬼一样跌跌撞撞地踏出家门,差点摔倒在不平的鹅卵石路上。 然后是拉米雷斯先生的声音,他极力劝慰妻子:“我们会把他弄回来的,亲爱的。我们会让他回来。他们没有权力带走他。” 五六个士兵跟在埃米利奥后面,有两个时不时猛推他的肩,让他别走错方向。很快,一群人就消失在街角,军队步伐那金属般的咔咔声渐渐消失。街上到处都是人,邻人们挤成一团,女人们在安慰孔查,男人们都愤怒而恐惧。 安东尼奥和伊格纳西奥面对面站着。 “走,”安东尼奥说,“我们必须跟踪他们,快点。” 伊格纳西奥早就不肯听从大哥的指挥,但现在,他们至少有共同的目的:都担心骨肉至亲的安全,特别是妈妈的安全。他们很快团结起来。 走了一两分钟,兄弟俩就看到了那群穿制服的人,便悄悄地跟踪在其后半英里处,士兵稍一停歇,两人就退到黑暗的门廊或拱道里。被士兵发现对谁都没有好处,最受影响的就是埃米利奥。让安东尼奥大吃一惊的是,他们竟然追到了政府大楼。不到一个月前,格拉纳达还在接受它的统治,享受它带来的福祉。 埃米利奥绊倒在门槛上,肩胛骨上又挨了一记猛击。然后,大门重重一响,牢牢关上了。现在,东方的天空已经发白,兄弟俩不可能长久地在街上游荡而不被人发现。他们蹲在门廊里,甚至都不敢点燃一支烟,唯恐点亮的火柴会引起士兵的注意。就这样,他们蜷缩了十分钟左右,争论接下来该怎么办:留下来?走?使劲敲门? 很快有人替他们做了决定。片刻之后,一辆汽车开进侧门,下来两名士兵。几个看不清的人影放他们进入政府大楼,几分钟后,他们重新出现。这次,他们之间多了一个身影。由于中间的那个人无法行走,两名士兵架着他,但那绝不是个人道的姿势。两名士兵打开车门,将架着的那名男子推进去,他痛苦地弯下了腰。显而易见,他们根本不打算给他任何仁慈,对待他就像对待一个包袱。他在车里摔倒了,安东尼奥和伊格纳西奥都看到了那件仍然泛着微光的白色睡衣,无疑,那个人就是埃米利奥。 汽车绝尘而去,消失在茫茫夜色中。兄弟俩不得不接受这一事实——他们无法跟踪汽车。 安东尼奥心情沉痛。男人不能哭泣,他不断对自己说,男人不能哭泣。他压抑着悲痛和难以置信的神情,紧紧捂着嘴巴,好止住哭声,眼中却抑制不住地流下泪水。兄弟两个在门廊里蹲伏了一阵子,而那里,有个陌生人仍在呼呼大睡。 伊格纳西奥烦躁起来。天色渐亮,他们必须离开这个地方回家。爸妈还等着他们的消息。 “该怎么跟他们说啊?”安东尼奥低声说,声音哽住了。 “说他被捕了。”伊格纳西奥硬邦邦地说,“跟他们说别的,有意义吗?” 他们默默地走回家,缓缓地穿过空荡荡的街道。安东尼奥渴望得到弟弟的安慰,但丝毫也没得到。此刻,伊格纳西奥泰然自若的神情让安东尼奥一时困惑起来。虽然他知道伊格纳西奥讨厌埃米利奥,但不允许自己怀疑伊格纳西奥与亲弟弟的失踪有什么关联。 将真相告诉父母,这似乎是他作为长兄的责任。伊格纳西奥并未上前,他对这件事的看法就像此刻的街道一样模糊不清。 国民军统治格拉纳达已经一个多月了,但每天被捕、用卡车送往公墓枪毙的人仍在增加。发生这样的事本就让人难以置信,更别说如此厄运竟然降临在了身边的亲人头上。 “也许他们只是想审问埃米利奥,问一些跟亚历杭德罗有关的事。”梅塞德丝说道,带着她自己也不相信的最后一丝侥幸。埃米利奥这位密友被捕后也音讯全无。 悲痛压垮了孔查·拉米雷斯。她无法承受这些痛苦。活生生的想象和对未知的恐惧充斥了她的头脑,她整天想的都是儿子可能遭受的折磨。 巴勃罗不肯相信会无法再见到埃米利奥,听他的语气,仿佛儿子有朝一日会再次出现。 索妮娅和米格尔早就喝完了第二、第三杯咖啡,服务生时不时地过来问他们,是否需要添点什么。他们已经在这里坐了两个小时。 “他们一定伤心欲绝。”索妮娅说。 “我想是的。”米格尔喃喃道,“这意味着这些可怕的事不是发生在别人身上,而是发生在自己身上。家中一个人被捕,其他人都陷入了危险。” 索妮娅环顾四周。“这里的烟味越来越浓了。我们出去找个空气新鲜的地方吧。” 他们付账,出门。二人在广场上漫步时,米格尔继续讲述。 18 几天来,孔查一直在祈祷,希望儿子回家。她跪在埃米利奥的床边,双手合十,充满祈愿,喃喃地乞求圣母马利亚的怜悯。她几乎不信有人在听。上帝已被国民军据为己有,他不可能满足战争双方每一位祈祷者的愿望。 这个房间仍然保持着埃米利奥被人从床上抓走时的模样。母亲不打算整理任何一件东西。床单仍然乱七八糟,像咖啡上漂浮的奶油旋涡。那天他穿过的衣服还随意地挂在一把椅子上。吉他放在床尾,它性感的轮廓如此像女人的曲线。这恐怕是埃米利奥曾经在床上亲密接触过的最柔美、最妩媚的东西,这个念头让拉米雷斯太太感觉吃惊而讽刺。 埃米利奥被捕的次日早晨,梅塞德丝发现母亲在哥哥的房间里哭泣。几个星期以来,她的心思第二次从贾维尔身上移开,而且,可能是生命中第一次,她开始脱离幼稚的内心世界。 自从最后一次见到贾维尔,已经过去八个星期了。据她所知,格拉纳达叛军夺取政权时,贾维尔正待在马拉加的家中,他没有任何理由冒着生命危险回到这里——哪怕是为了她。一边担心他遇到了可怕的事情,一边恼火他不与自己联络,梅塞德丝的心如被撕裂。她思绪烦乱:如果他正待在一个安全而快乐的地方,为什么不与自己联系?怎么不来?这种令人好奇、捉摸不透的状态让她既悲伤又不满,而且沉醉其中。但是看到母亲泪流满面,她震惊了。她回到了现实中,意识到身边的人正承受着与她同样的痛苦。 “妈妈!”她说着用双臂拥抱孔查。 孔查不习惯女儿如此温柔体贴,她哭得更厉害了。 “他会回来的。”姑娘在母亲耳边轻轻说道,“他会回来的。” 梅塞德丝感到母亲在她怀中颤抖,她忽然害怕起来。也许那个可爱、温柔、曾与之分享无数往事的哥哥,以后真的不会回来了。 几天过去了,音讯全无。巴勃罗沉湎于咖啡馆的事务中。生意像往常一样繁忙,但埃米利奥却不再为他帮忙了。虽然焦虑沉重地压在心里,但当他让其他事情占据脑海时,一整天就悄然过去了。有时,某件东西会迅速地让他忆起埃米利奥,他像当胸挨了一拳一样难受。喉头堵住了,他不得不强忍泪水,他妻子则是肆意地流泪。 埃米利奥被捕后的第四个早晨,孔查决定结束生活中的这种僵局。她必须知道真相。也许国民卫队那里有相关的记录。 她一直对这些戴着象征特权的丑陋皮帽的恶人充满怀疑。战争爆发后,她对他们的厌恶更加强烈。他们总是潜伏着,伺机背叛与出卖这个城市。 她孤身一人去了国民卫队的办公室,颤抖着报出埃米利奥的名字。执勤的卫兵打开桌上的记录册,在过去几天的记录中查找。他的手指在名单上快速向下划动,翻过了好几页。孔查的心振奋起来——儿子的名字不在里面,也许意味着他被释放了。她转身打算离开。 “太太!”卫兵用一种听着很和蔼的语气高声喊道,“刚才你说你们姓什么?” “拉米雷斯。” “我还以为你说的是罗德里格斯……” 在孔查·拉米雷斯心中,世界在这一刻停止了。她的希望曾经如此高涨,但现在从他的声音中,她知道这是一场空欢喜。这是怎样一种蓄意为之的残忍啊,先让她充满希望,再将这些希望碾碎,就像踩死靴底的一只蝼蚁。 “有一项拉米雷斯的记录。昨天早上通过了判决。三十年。” “他在哪儿?”她低声问,“哪个监狱?” “我还不能告诉你。下个星期来吧。” 她心中顿时一片混乱,挣扎着走到门边,忍不住跪在地上。这个消息像一记重拳将她击倒了。她喘息着,许久之后才发现那头在她耳边嚎叫的野兽,就是她自己的恸哭。在国民卫队空荡荡的办公大楼里,她悲痛的哀号在四壁和高高的天花板之间回响。办公桌后面,那个戴眼镜的男人冷漠以对。那天上午,他见过好几位哭泣的母亲,她们的困境没有引起他丝毫的同情。他唯一的反应就是恼怒。他不喜欢这种场景,只希望这个女人像之前的那些一样,赶紧离开。 一回到街上,孔查只想着赶快将这个消息告诉家人。她蹒跚地穿过大街,艰难地一步步朝家里走去,那些熟悉的建筑物给了她渴望的支持。她跌跌撞撞地从一间商店的门廊走到另一间,路人都以为她是个醉酒的女人,纷纷绕开。她几乎认不出这座城市里的路,但凭借直觉,她在迷离泪眼中朝着埃尔巴瑞尔咖啡馆熟悉的门脸走去。 几乎没有必要告诉巴勃罗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看到她推开店门时脸上的神情,他就知道不是好消息。 他们失眠了九个夜晚,每一天,孔查都在寻找埃米利奥确切的去向。现在,政府办公大楼里的人对她的身影已经非常熟悉了。最后终于得知,儿子在加的斯附近的一座监狱里,他们有一丝奇异的感觉——如释重负。那座监狱距离格拉纳达两百多公里,但至少这件事尘埃落定了。 孔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长途跋涉去看望儿子。如果能给他送些食物,至少他不会挨饿。 “但是跑这么远去看他,未免太荒谬了。”伊格纳西奥说,“特别是您一个人去。” “我没有别的选择。”孔查说。 “您当然有!”伊格纳西奥坚持道。 “终有一天你会明白。”她耐心回答道,“等你有了孩子之后。” “好吧,愿上帝帮助您。我只能这么说。” 这次远行花费了她两天时间。虽然身上携带的文书本意是让她安全地通行,但卫兵和国民卫队频繁的审查总是带着侵犯的意味,有几次,她都以为自己必须返回格拉纳达了。 最终到达时,孔查探视儿子的要求被拒绝了。 “他被单独关了禁闭。”值班官员咆哮着,“他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待遇。” 在这个可怕的地方,所谓的“待遇”究竟是指什么,她无法想象。 “要这样关多久?”她问道,由于失望而呆住了。 “可能是两天,也可能是两个星期。这可难说。” 她不忍心去问那取决于什么。无论如何,她都不会相信他们的答复。 她将干粮篮子留在那里,根本不知道这些食物会不会送到他手中。在篮子里的一只核桃中,她塞进了一张字条。那仅仅是母亲写给孩子的一封信,上面写着关于家人生活的泛泛的消息,以及真诚的爱意,但当埃米利奥收到信时,他已经又在狱中孤独地待了一个星期。 关于狱中恶劣条件的传闻辗转传入巴勃罗和孔查的耳中。偶尔有些人成功地越狱,但更常见的是行刑队每天都要枪毙一批人,死囚名单的拟定竟是那样随意而专断。 儿子身陷囹圄让孔查失魂落魄,当时整个国家都在发生这样的事。无数个母亲失去了儿子,同样,无数个儿子也失去了母亲。 那年秋天,国民军的轰炸机让毫无防备的马德里市民陷入了莫大的恐慌。没有谁是安全的。连那些排队为孩子领取牛奶的母亲也被炸死了。首都才是佛朗哥真正的目标,而这时,国民军已经进驻这座城市的郊外。传单从飞机上纷纷落下,上面写着:除非人们交出城市,否则就将这儿从地球上抹去。无情的空袭开始了,人们精疲力竭,成了束手待毙的弹靶。 每个人——无论是支持共和国还是支持佛朗哥——都在追踪马德里的消息。首都的遭遇将在全国范围内决定战争的结局。 十一月初,第一批苏联飞机到来,反击战开始了。虽然此时共和军在空战中更有优势,但国民军在陆战中取得了好几场胜利。同一个月,国民军占领了郊区的格塔菲,这给了他们一线希望,觉得自己正朝着最终的胜利进军。 安东尼奥比往日更关注新闻,清晨,他常常在母亲擦洗玻璃的时候为她朗读报纸摘要。 “国民军顶着共和军的炮火,占领了卡拉万切尔区,抢占了几座重要的桥梁,打通了去城内的通道。”安东尼奥念道,“街巷中爆发了肉搏战,双方都死亡几千人。佛朗哥的军队已经突破了共和国的防线,进入大学城。” 安东尼奥不知道,每天凌晨,母亲都要收听一个来自马拉加的秘密电台,她早已听过这些消息。 “这可能就是结局。”安东尼奥说,“也许佛朗哥可以为所欲为了。” 伊格纳西奥刚刚走进咖啡馆,听到了安东尼奥的评论,他找到了安慰母亲的机会。“好啊,妈妈,”他说,“只要佛朗哥一宣布胜利,您的埃米利奥就回来了。” “那可就谢天谢地了。”她不禁微笑起来,“可是,这难道不应该取决于他所受的指控吗?” “应该是这样。不过,我敢肯定,指控没那么严重。” 有时候,伊格纳西奥会设身处地地抚慰母亲,这让他稍感心安,也减轻了他偶尔产生的内疚。很可能是他轻率地谈论弟弟的同性恋倾向,才导致弟弟被捕。如果预料到弟弟遭受的判决竟这样苛刻,带来的悲伤竟这样沉重,无论埃米利奥多么让他恶心,他都会更谨慎。 佛朗哥并没有像伊格纳西奥预料的那样在马德里迅速取得胜利。精疲力竭的马德里市民看到一群身穿制服的士兵正在行军,一开始还以为是国民军的部队,但很快就发现弄错了,不免有些惊讶,但更多的是喜悦。嘹亮的革命歌曲和清晰的《国际歌》旋律告诉他们,这些是国际纵队的成员。他们像魔法一样降临,前来援助市民。其中有德国人、波兰人、意大利人和英国人,他们对马德里市民说,自己将英勇无畏地奔赴前线。 那些强烈信奉自由主义的无政府运动的成员,也许并非纪律最严明的战士,但也来帮助马德里人民抵抗佛朗哥了。大学城中又爆发了一些斗争,包括袭击国民军控制的医院。这个地区迅速回到共和军的手中,前线再次重新划定。 一九三六年十一月下旬,伊格纳西奥正在浏览当天的右翼报纸,了解马德里的最新消息。家里其他人都难以忍受这些带有偏见的右翼报纸,但伊格纳西奥不同。仿佛炫耀一般,他偏要读这样的报纸。他嘀嘀咕咕地评论道,佛朗哥放弃了为马德里而战,真是可惜。此时,素来温厚的父亲也忍无可忍。 “伊格纳西奥,”巴勃罗终于爆发了,“你真的认为士兵有权杀害无辜的人?” “哪些无辜的人?”伊格纳西奥并不隐藏自己的轻蔑,“您说的‘无辜’是什么意思?” “我当然是指马德里的普通市民!那些被炸得粉身碎骨的妇女和儿童干什么坏事了?” “那么,那些囚徒呢?他们都不应该死,难道不是吗?别跟我谈什么‘无辜’!这东西根本不存在!”伊格纳西奥用拳头砸向桌面。 伊格纳西奥指的是月初被处死的一千名国民军囚徒。马德里这座城市中,既有人同情共和军,又有人同情国民军。军事政变发生时,许多被骗来的国民军士兵被迫到处藏身,但很多人还是被揪了出来,投入监狱。十一月初,国民军似乎马上要占领马德里,人们十分担心狱中的国民军此时会加入侵略军的队伍。所以,那些急于保护首都的共和军士兵将狱中的一千名囚徒撤到郊外,残忍地枪毙了他们。 巴勃罗沉默了。即使是这位顽固的共和国支持者,此时也为刚刚发生的事情羞耻。他走开了。有时候,比起与儿子争执,沉默更容易。虽然他完全不赞同儿子,但伊格纳西奥最后几句话说得简直太对了。在这场战争中,有时很难说清谁是无辜者。 格拉纳达城中的恐怖事件仍在发生。十二月的一个下午,天色微暗,鹅卵石在街灯下闪耀着金属光泽,两名国民军士兵走进了咖啡馆。这次,他们没必要猛捶玻璃板。咖啡馆门户大开,坐满了正在喝午后咖啡的顾客。 “我们想随便看看。”一个士兵对巴勃罗宣称。如果只是打算让大家放心,他的举止未免太过友好。 咖啡馆主人一点也没打算妨碍他们的搜查,他明白那只会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吧台后面是厨房,隔壁是间小办公室。它比碗橱大不了多少,巴勃罗常常在这里整理顾客的订餐记录,也将进出的货物乱七八糟地堆在里面。那儿还有一张办公桌、一个陈旧的木制五斗橱,在这些法西斯主义暴徒实施劫掠之前,几个抽屉里胡乱塞满了各种文件。他们将每个抽屉都翻过来,将橱柜里的东西全部掏空,查看每一张纸片上的文字。他们像顽童一样,将本来就乱的房间弄得一团糟,纸片像暴风雪一样在空中飞舞,随后他们大笑起来,简直像在游戏。对那些面包和火腿的账单,他们没有丝毫兴趣。 巴勃罗仍在吧台上招待顾客。“别担心。”他勇敢地对妻子说,“过一会儿我们会清理干净的。我们没有什么需要隐藏的东西,他们一会儿就走了。” 孔查小心翼翼地切着一大块曼彻格奶酪,比平日更加谨慎地将它们排列在一只盘子里。她成功地表现出很忙很轻松的样子,但其实已经恐惧得胃疼。沉默中,她和巴勃罗都知道,做出无辜的姿态是应对这种形势的最好办法。 顾客们仍在一边喝咖啡,一边低声交谈,但气氛明显十分紧张。格拉纳达市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侵犯,虽然在这种气氛中很难从容地闲聊,但他们仍然决定坚持生活中的一些小小惯例,比如每天至少到酒吧或咖啡馆去一趟。 两个侵略者并不是真正地搜查。地板上像地毯一样铺满了一层白色纸片,他们的注意力才转向此行真正的目的。他们感兴趣的是收音机,之前所有的搜查都是伪装。身材较高的士兵脸上带着胜利的微笑,伸手拧开开关,随即往后退了一步。不需要调台就有信号了,一个声音响彻房间。毫无疑问,那是左翼电台的论调,定期播送当前的全国事态进展。他将音量调高,广播的声音透过墙壁传到了咖啡馆里。较为年轻的士兵走出来,脸上带着自鸣得意的笑容。电台的声音在咖啡馆中响亮地回荡。巴勃罗和孔查立即停止了手中的工作,在吧台后面紧紧地抓住对方的手。所有人的眼睛都望向那两个双臂抱在胸前、面色沉重的法西斯士兵。 孔查一直坚持每天凌晨收听广播,那时,巴勃罗已经洗完最后一批碗碟和玻璃杯,家里其他人都已入睡。 职位较高的士兵清了清嗓子,好让声音压过广播。孔查松开了紧握着丈夫的手,朝前走了一小步。她不想让他们获得审讯的乐趣,只想马上供认,好节省每个人的时间。然而这不容易。她能感觉丈夫的手紧紧箍住她的上臂,片刻之后,他几乎是粗鲁地将她推到一旁,自己站到了前面,挡住了她的视野。她无法看到那两个士兵。 她还未来得及反对,巴勃罗就伸出两只手腕,士兵给他戴上手铐,随即将他带到街上,走了。他的神情让妻子震惊不已。她知道他的意思。如果她说出真相,士兵会把他们两人一起带走。而现在,他们只会带走一个。 她承受着内疚的巨大折磨,梦游一般继续着当日的工作。 一个小时后,梅塞德丝走进咖啡馆。那天上午,她帮助帕吉塔母女收拾新家。经历了夏天的轰炸,朋友在阿尔拜辛区的房子已经摇摇欲坠,为了安全起见,她们不得不另找住处。很久以来,梅塞德丝第一次想跳舞,她希望能在家里找到安东尼奥。他只能勉强找到调子,但强烈的渴望让她忽视了这个事实——他很难替代贾维尔或埃米利奥。 女儿进屋时,孔查正在办公室里整理最后一份弄乱的文件。梅塞德丝立刻明白出事了。自从埃米利奥那天晚上被带走后,她从未见过母亲的脸如此苍白。不久,安东尼奥也从学校回家,孔查平静地将刚刚发生的事告诉兄妹俩。他们痛苦得发狂,却无能为力。 那天深夜,伊格纳西奥回家了,他对白天的事一无所知。母亲正在关门。得知父亲被捕,伊格纳西奥非常气愤。但他的愤怒并不是指向那些执行逮捕的士兵,而是指向自己的亲人,尤其是孔查。 “他为什么非要听广播?”他抗议道,“你为什么让他听?” “我没有让他听,”她平静地解释道,“不是他听。” “是安东尼奥!”他尖叫起来,声音因愤怒而撕裂,“那个愚蠢的杂种!他会把我们都害死的!你知道,他不在乎!你也知道,是不是?他一点也不在乎!” 他的脸几乎贴着母亲的脸,她能感觉到他的仇恨。 “不是安东尼奥。”她淡淡地说,“是我。” “你……”他的声音静了下来。 她解释道,其实犯下罪行的人是她。 伊格纳西奥对父母都怒不可遏。父亲早就应该阻止母亲收听危险的电台,而母亲不应该为了让埃米利奥获得释放而四处活动,将自己变成怀疑的目标。 “你应该低调一些。”他大怒,“就算爸爸没意识到,但这样一来,就给咖啡馆打上了‘通敌’的烙印!” 一家人无能为力。几天之后,他们得知巴勃罗·拉米雷斯被关进塞维利亚附近的一座监狱。 刚刚被捕时,巴勃罗和几百人一起在附近小镇的一家电影院被关了几天。 许多监狱都是临时搭建的。国民军逮捕了几千人,正规的监狱早已人满为患。斗牛场、影剧院、学校和教堂都成为关押无辜民众的地方,而最具讽刺意味的是,如今,休闲娱乐场所、教育机构甚至宗教场所都已经成为酷刑和屠杀之处。 被关在电影院里,巴勃罗非常害怕与迷茫。在不分昼夜的黑暗里,人们睡在剧场休息室和过道里,或者蜷缩在令人难受的木椅上,这样的情形持续了几天。后来,一批人被转移到北方两百公里之外的一座监狱,甚至没有人肯告诉他们监狱的名称。 这座监狱建造时只打算收押三百名囚徒,现在却容纳了两千人。晚上,他们一排排地躺在一起,十分拥挤,两人之间剩下不到一指宽,无法翻身。坚硬的石头地上没有床褥,是座冰冷的地狱。一个人咳嗽,其他人都会惊醒。他们靠得那么近,只要有人得肺结核,疾病就会像森林之火一样飞快地传播,殃及每一个人。 其间,巴勃罗换了好几座不同的监狱,但它们的作息都大同小异。黎明之前就要起来,钥匙隐含威胁地叮当作响,金属门闩雷鸣般地打开,将这些囚徒从囚笼中放出。早饭是一碗稀粥,同时还会强迫他们参加宗教仪式,高唱法西斯歌曲。然后是漫长的许多个小时,待在连虱子都绝迹的冰冷牢房中,度过乏味而难受的时光。正餐与早饭一样,但会在稀薄的粥中扔一把小扁豆。就在这段时间里,恐惧开始在他们腹中搅动。 吃过晚饭后,虽然囚犯们几乎都不信上帝,但仍有几个人开始喃喃地祈祷。每个人的太阳穴都迸出汗水,每一颗心脏都在惊恐地悸动。此时,是典狱长用单调乏味的声音宣读死囚名单的时刻。他们不得不听,听到与自己名字第一个字相同的音节就惊恐万分,唯恐接下来念出的就是自己。被判死刑的人会在夜里被士兵带走,在次日的黎明时分枪毙。死囚名单似乎很随意,就像狱卒围坐在火盆边打发时光时胡乱在一堆名字上勾画了一番。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发现自己可以多活一天,那感觉混杂着恶心与轻松。常常有一两个人听到自己的名字时无法自控,他们惨痛而无助的痛楚让其余的人在短暂的满足中心生动摇——很可能明天读到的就是自己。 孔查不时去探望巴勃罗。她总是一大早启程,半夜回到家中,为他恶劣的处境而痛苦不堪。她害怕埃米利奥也在承受同样的恐怖。她始终没能再见到这个儿子。 除了去探望巴勃罗,孔查清醒时都在经营咖啡馆。梅塞德丝发现母亲快要崩溃了,现在,她总是在店里帮忙,而且明白忙碌是母亲活下去的唯一途径,由此她才能不去留意那么多挚爱的亲人都不在身边。 一天,他们得知埃米利奥已经被转移到韦尔瓦附近的一座监狱,比加的斯的那一座更远,但下个月,孔查终于可以去看望儿子了。她装了一篮子食物和生活用品,心中既喜且忧,喜的是能见到儿子,忧的是不知会看到他身陷何等艰难的处境。 孔查来到监狱时,看守轻蔑地看着她。 “你用不着给拉米雷斯送干粮。”他冷冷地说。 看守递给她的是一张死亡证。上面写道,埃米利奥因患肺结核死亡。这么长时间,她紧紧抓着最后一线希望,现在却完全破灭了! 孔查几乎想不起回家的路。在麻木和震惊中,她机械地走了很久才回到格拉纳达。 伊格纳西奥日益成为家中的稀客。家庭的分崩离析本该让他为母亲分忧,但他先考虑的是自保。孔查回到家时,与往常一样,迎接她的是安东尼奥和梅塞德丝。母亲灰白的脸色和没有血色的嘴唇告诉了他们一切。他们将母亲搀扶到床上,默默地陪她坐了一整夜。第二天,孔查将死亡证拿出来,无言地递给他们。它说出了他们预料之中的事。 母亲离家探望父亲时,梅塞德丝独自一人经营咖啡馆。但另一些日子,她一有时间就去萨克拉门托区。在她几乎已经毫无意义的生命中,跳舞是她唯一想做的事。这样要冒很大风险,因为格拉纳达如今又增添了许多限制。妇女必须衣着保守,盖住胳膊,身穿高领衫……而且,“颠覆性的”音乐已被禁止,舞蹈也是。新政权严厉的规定只让梅塞德丝更想跳舞,因为那是对自由的表达,她不允许任何人将它夺走。 玛丽亚·罗德里格斯向梅塞德丝展示了她无限的耐心和无穷无尽的步法,而且,她是第一个欣赏梅塞德丝为舞蹈增加的深度的人。贾维尔不在身边,埃米利奥已经离世,还有充斥在家中的悲痛气息,都让梅塞德丝在表达痛苦与失落时几乎无需想象。悲伤,与她脚下的地板一样真实。 而那位忙碌而遥远的大哥安东尼奥,梅塞德丝也几乎不记得他展露过丝毫的笑容。现在,安东尼奥是家长,他常常为梅塞德丝的未来担心,特别是当她从萨克拉门托区晚归时。目前,这是一座不需要舞蹈的城市。 深夜的公寓里,月亮透过百叶窗投下暗淡的光,轻微的关门声打破了此时的寂静。女孩子这么晚回家,已然是一种罪过,更何况梅塞德丝还鬼鬼祟祟,企图瞒过家人的眼睛。 “梅塞德丝!你到底去哪儿了?”一个沙哑的声音低喝道。 安东尼奥从阴影中走出来,沿着门廊向女孩走去。梅塞德丝面对着他站着,低垂着头,双手藏在身后。 “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们?” 他犹豫了一下,在对她彻底的失望和坚定的爱之间摇摆。 “你身后藏着什么?别以为我猜不到。” 她伸出手来,摊开手掌,上面放着一双磨损严重的黑鞋。鞋面的皮子像人类的皮肤一样柔软,但鞋底已经快磨穿了。 他温柔地握住她的手腕,把它们放在自己手里。“能不能,我最后一次请求你……”他哀求道。 “对不起,安东尼奥。”她轻轻地说,坚定地凝视着他的眼睛,“我不能停止。我根本无法停止。” “但那很不安全。亲爱的,那很不安全。” 19 安东尼奥和伊格纳西奥现在针锋相对。安东尼奥的密友弗朗西斯科·佩雷斯向他暗示过,自己的父亲路易斯和哥哥朱里奥被人出卖,很可能和他这位弟弟有点关联。这是个极为严重的指控,但安东尼奥一直未能反驳。伊格纳西奥与城中如今掌权的右翼分子关系密切,这当然会让众人认为他属于佛朗哥的阵营。他是城中恶棍和暴徒的最广为人知的代表。 安东尼奥知道,自己必须慎之又慎。尽管兄弟之间血脉相连,但他的观点以及他与一些活跃的社会党人的友谊,很容易让他受到弟弟的攻击。 尽管格拉纳达现在掌握在国民军的手中,但这里仍有一股强劲的暗流在支持合法的共和国政府,许多被迫在暴政下生活的人准备起来反抗。这意味着实施暴行的并不仅仅是佛朗哥的支持者。很多人惨遭杀害,只因有人怀疑他们勾结佛朗哥的军队,他们的尸体上常常带有遭受酷刑的痕迹。 有时,这些事件开始只是比街头争吵略微激烈些,无非是互相辱骂与推搡,但几分钟内就会变成大规模的群殴。参与的都是年轻男子,许多人是从小在街上一起踢球的伙伴。仍是那些窄窄的街道,仍是那些可爱的名字——塞伦西奥(意为“沉默”。)、埃斯库拉斯(意为“学院”。)、杜琪萨(意为“公爵夫人”。)。这里曾是他们儿时无休止地捉迷藏的地方,而今成了恐怖事件的现场。门廊里那些在快乐时光中藏身的角落,现在可能成为某人的避难所,瞬间即可决定生死。 一九三七年一月底的一个夜晚,伊格纳西奥和三个朋友几乎整夜都在新建斗牛场附近的一间酒吧里喝酒。新政权的支持者常常出没于此处,热衷斗牛活动的人也常来这里闲逛,因此同情共和国的人一旦在这里露面,就会招来麻烦。有几个人在角落里喝酒,但此处的常客基本都不认识他们,空气中悬着一丝紧张的气息。尽管角落里那四个衣衫有些破旧的青年并未转身怒视,酒吧里的人仍然提高了警惕。侍者为他们端茶送水时也规规矩矩,小心翼翼,以免惹出口角。 午夜时分,那几个陌生人站起来离开。他们路过伊格纳西奥的座位时,其中一个推了一下他的肩膀。平日,这会被视为友好的举动,但在这个时刻,在这间酒吧,并不如此。那人名叫恩里克·加西亚。他和伊格纳西奥虽然不是好朋友,但也曾是同学。 “伊格纳西奥,你怎么样?”恩里克问,“你还好吗,格拉纳达首屈一指的斗牛士?” 最后一句话带着嘲笑,伊格纳西奥立即察觉出其中的讽刺意味(“斗牛士”的西班牙文为“matador”,其字面意思是“杀戮者”。)。加西亚暗讽他与城中发生的杀戮有关,他不禁怒不可遏。在伊格纳西奥看来,自己只是偶一为之的告密者,而不是实际上的杀人犯,这两者截然不同。他将嗜血的欲望都留给了斗牛场。 他知道自己不应当回应。如果加西亚来这儿就是为了挑起争斗,他的回应只会送上对方想要的借口。 加西亚居高临下地朝伊格纳西奥俯下身。他如同一个骑在马上的长矛手,明显占据优势。伊格纳西奥极少感觉如此无助,他厌恶这个人离自己这么近,厌恶他隐含威胁的方式——朝他俯下身,好像要将一支长矛插入他的后背。如果伊格纳西奥打算控制自己的脾气,那最好离开,赶快离开。 “好,”他强作镇静地说道,环顾四周的朋友,“我该走了。” 人群中响起一阵低语。对朋友们来说,现在走有点早,但看得出伊格纳西奥必须走。他们顿时达成一种无声的共识:陪他到外面去,对他是一种冒犯,显然伊格纳西奥更愿意一个人溜走。这样事态就能自行化解。 伊格纳西奥马上溜到了大街上。尽管时间还早,但附近没有人。他双手插在兜里,沿着圣杰罗尼莫大街信步朝高处的大教堂走去。这是个潮湿的夜晚,路面上的鹅卵石在昏暗的煤气灯下发出幽幽的光亮。他不想显得太匆忙。好像听到了另一个人的脚步声,但他回头一看,并没有人,于是继续往前走。他倔犟地决定不加快脚步。快到尽头时,他急急地转弯,转到了城中一条最繁忙的大街上。 就在那个拐弯,他感觉脖子后面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不知是谁朝他猛击了一拳,但那人一定藏在某个门廊里等着,知道猎物会从这条路回家。他感觉天旋地转,站立不稳,疼得弯下腰,视线模糊,胃中翻腾作呕。第二拳砸在他肩胛骨中间。他惊恐万分,害怕自己英俊的脸庞也会挨揍。他抬起头,看到又有三个男人朝他逼近。他们从与圣杰罗尼莫大街平行的圣宝拉大街走出来。他明白自己落入了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 现在只有一条路可走——拼命逃跑。涌起的肾上腺素给了他力量,伊格纳西奥开始狂奔。他适合斗牛的素质从未派上这么大的用场。他胡乱拐弯,忽左忽右,却在这些从幼时起就烂熟于心的街道中迷路了。他的视线仍然模糊,但一直盯着自己的脚,以免摔倒。尽管夜凉如水,仍有一种潮湿感遍布全身。 为了平复喘息,他跑进一个门廊,休息了一会儿。这时他发现,浸透了衬衣的不是汗水,而是血,大量的殷红的血。他身上带有武器:一支一直随身携带的骨柄刀,尽管从未有机会使用。他伸手探进外衣,它安然无恙。他只想回家,但双足却无能为力。 现在他是被追猎的野兽,几乎不可能从敌人手中安然逃脱,对方无疑带着更锋利的兵刃。也许他可以一直藏在这里,直到他们停止追逐。在极为偶然的情况下,如果斗牛活动的主办者认为公牛展现出了异乎寻常的勇敢,便会开恩宣布缓刑。伊格纳西奥祈祷着,希望这些人认为他已经甩掉了他们,不再追他。也许这就是公牛最后冲向斗牛士时拥有的乐观:即使在最后一刻,也有获得拯救的机会。 那个夜晚,他走进酒吧时,就像一头走进斗牛场的公牛,对即将到来的一切毫无察觉。他现在意识到了,这些左翼者早已谋划好一切,并且预料到了结局,正如斗牛场上买票入场的观众。这个夜晚将他抛入斗牛舞台,他伏在黑暗的门廊中,身体紧绷,想躲开必将到来的最后一击。曾送到野兽膝前的那些“关键时刻”,此时来到了他面前,他明白自己必死无疑。对这个仪式的结局,从来无人有一丝怀疑。加西亚经过时的推搡到他眼下承受的伤痛,都是陷阱,眼下他是斗牛场上的困兽。 也许这就是伊格纳西奥失去知觉前最后几丝连贯的想法。他倒在地上,路人会误以为他是个昏睡中的乞丐。他朦朦胧胧地看到有两个人影走近。在他迅速暗淡下来的视线中,他们的头在路灯下似乎笼罩着光环,也许那是前来营救他的天使。 在这条名为帕斯的街道上,加西亚揪住他的夹克衫,飞快地捅了最后一刀。这一刀毫无必要。你不能杀死一个死人。 他们拖着伊格纳西奥的脚踝,将他扔到街道正中间,这样第二天一早,人们就会发现他的尸体。这样的杀戮既是特定的报复行为,又具有宣传价值,两者同等重要。一位圣徒从附近教堂的小窗里望下去,凝视着伊格纳西奥的尸体。一条宽阔的红色痕迹表明他如何从藏身处被拖出,涓涓血流在伤口与鹅卵石间蜿蜒而行。次日早晨,雨水会把这一切痕迹冲刷干净。 教堂里,基督的肖像上,鲜血从体侧被刺穿的伤口滴下。教堂外,一个男人的生命正从脖子上野蛮的刀伤处飞速流走。 天亮时,消息传到了埃尔巴瑞尔咖啡馆。砸门的声音立即唤起了孔查关于埃米利奥被捕的可怕记忆。从大约六个月前的那个夜晚开始,她几乎没睡着过。即使合上眼,最轻微的响动也会将她惊醒,比如临近的街道上猛关百叶窗的声音、孩子们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声音、楼梯的吱嘎或一声压抑的咳嗽。 安东尼奥被人叫去辨认尸体。是他,没错。虽然伊格纳西奥的身体被刀伤损毁,但他俊朗的容颜依然完美无瑕。 他们为伊格纳西奥穿上他精美的斗牛士演出服,将尸体用马车从停尸间运到了山上,在那里,市政公墓俯瞰着整座城市。安东尼奥带领着这支送葬的队伍。他的妹妹竭尽全力搀扶着悲痛欲绝的母亲,用瘦弱的身躯支撑着她。 对于孔查·拉米雷斯而言,每一步都艰难无比,就像她自己扛着棺材一样。走近公墓大门时,她忽然感觉无可辩驳的真相迎面袭来:两个儿子都死了。在此之前,她仍残存着微弱的希望,以为这都不是真的,这不是她想来的地方。朋友们默默地跟在他们身后,低头看着踏在泥泞道路上的脏污的鞋子。 一大群人出现在葬礼上。除了亲人,还有格拉纳达方圆一百英里内及周边的斗牛爱好者。伊格纳西奥的斗牛生涯虽然短暂却光彩夺目,在短暂的时间内吸引了众多追随者。其中有许多女子,有些仅是无名的崇拜者,但同样多的是他爱过的女子,无论是爱过几天还是只爱过一夜。伊格纳西奥的情妇埃尔薇拉也来了,她丈夫佩德罗·德尔加多陪在身边。他特意来到这里,向安达卢西亚最优秀的年轻斗牛士之一致敬。他竭力无视泪流满面的妻子,但随即发现,假如她没哭,在这群女人中她就成了异类。 一块石头标出坟墓的位置。“亲人永远怀念你。”那里虽然只有一具尸体,但悲伤却是献给两个人的。拉米雷斯一家流下了痛苦的泪水。孔查泪如泉涌,她失去了两个好儿子,而不是一个,她对他们两个的哀恸同样强烈。埃米利奥和伊格纳西奥都曾经惹得父母忍无可忍,但现在看来,那些都不重要。在这个寒冷的一月,失去埃米利奥的悲伤仍然和他从家中被带走的那天一样令孔查伤痛。即使没有出现这具尸体,她的哀恸也不会停止。这场葬礼是一场双重的仪式,在这里,她告别了第二个和第三个孩子。 尽管安东尼奥和梅塞德丝都因兄弟的离去而遭受重创,但最让他们手足无措的却是母亲的悲痛。连着好几天,她不吃饭,不说话,不睡觉,似乎任何事物都不能将她带离这种焦灼的状态。很多天过去了,他们对她毫无办法。 对拉米雷斯一家来说,不幸接踵而来,一连失去两位挚爱的亲人——虽然他们一直针锋相对。他们茫然无措,不知道为何会遭受这样的打击。难以置信地度过几个星期后,他们看到了事实:类似的事件正在这个国家到处发生,并非只有他们一家遭受这种意外的恐怖,但这远不能让他们宽慰。 20 一月清新明快的日子让位给潮湿的二月天,整个城市像裹了一张灰色的毯子。阳光很少穿透云层,内华达山脉消失在雾蒙蒙的大气中。格拉纳达仿佛与外面的世界失去了联络。 终于,拉米雷斯一家心中的剧痛渐渐减轻,在这个战乱的国家,日渐艰难的家族生意开始分散他们的注意力。咖啡馆似乎被人忽略了。孔查尽力保持清洁,常常打扫,但并无多大作用。对丈夫的担忧使她精疲力竭,失去伊格纳西奥和埃米利奥的痛苦也萦绕不去,这一切都在侵蚀她的精力。 食物日渐短缺,孔查每天都要想方设法为家人准备足够的口粮,还要为咖啡馆的顾客提供餐点。埃尔巴瑞尔咖啡馆是她留给孩子们的遗产,现在其存续是当务之急。孔查竭力不让自己心生怨恨:沙龙大道上那些豪宅中脑满肠肥的主人似乎总有许多吃的,同时却有很多人排队购买食物,营养不良。 在过去的几个月中,梅塞德丝渐渐变得不那么自我,现在不用母亲要求,她就会帮着干活。然而,她快要被这些琐碎无聊的事压倒了。为顾客端咖啡和小杯的科纳克烈酒,有时似乎毫无意义,她忍不住偶尔对母亲抱怨。 “你说得对,梅塞,”孔查说,“但这让人们想起正常的生活。对现在而言,这就够了。” 咖啡馆里短暂的社交时间是与过去的和平生活唯一的关联,人们很快会将那段生活称为“旧时光”。在梅塞德丝看来,一切似乎都暗淡无光。光秃秃的树木像骷髅一样立在大街和广场上。这个城市正在逐个夺去她所关心的人。她仍然没有贾维尔的消息。 一天上午,孔查看着女儿在咖啡馆里扫地。她缓慢而细心地将面包渣、烟灰和散落的纸巾聚拢到咖啡馆中央。她看到女儿在地板上画出一条条看不见的完美弧线,干活时她的臀部以圆周运动优美地旋转。手工编织的毛开衫袖子高高卷起,抓着扫帚时,她精瘦而结实的手臂肌肉利落地收紧。孔查明白,在梅塞德丝的想象中,她正身处另一个地方。她无疑在跳舞,在贾维尔的琴声中跳舞。 孩提时,梅塞德丝就生活在一个梦幻世界里,现在,只有依靠幻想,她才能继续忍受生活。有时,她想知道是否会一直如此,直到死去。显然,幻想是她在这个应当受到诅咒的时代中幸存的唯一途径。 “您为什么盯着我?”女儿愠怒地发难了,“我扫得不干净?” “当然不是,”母亲回答道,她感受到女儿的怨恨,“你做得非常好。我很感谢你,真的。” “但我讨厌干这种活。每一天每一小时每一分钟每一秒我都讨厌。”她任性地回嘴,将扫帚扔出去。扫帚横穿房间,掉在地上。 她从身边一张桌子前拉出一把木椅,母亲慌忙后退一步,以为女儿要将椅子也扔出去。 但梅塞德丝在椅子上精疲力竭地坐了下来。她双肘放在桌子上,将头埋入手掌。在过去的几个月里,梅塞德丝勇敢地应对生活中的不幸,但现在她忽然丧失了隐藏感觉的能力。 这位年轻女子有太多理由哭泣。两位挚爱的哥哥故去,父亲身陷囹圄,还有贾维尔,这个点燃了她超乎想象的爱火的男人已经失踪。孔查甚至也不希望女儿沉湎于残存的欢愉。这应当是一个为失落而痛惜的时刻。感恩或清点幸福为时太早。 咖啡馆的一位常客来到门口,又退了回去。来喝每日的牛奶咖啡显然不是时候。 孔查拉了把椅子放在女儿身边,环抱着女儿。“我可怜的梅塞,”她低声说,“我可怜的、可怜的梅塞。” 梅塞德丝几乎没听到母亲说什么,她的哭声太过响亮。 这样的环境固然不是孔查造成的,但她仍然为女儿的生活深感内疚。女儿的灵魂仿佛被活生生地抽走了,她在吊慰自己的挫败和悲伤。格拉纳达人虽然仍像往日那样生活,但脸上都带着紧张。他们害怕国民卫队和士兵,邻人翻飞的唇舌甚至都让他们忧心如焚。城中的紧张气氛笼罩着每一个人。 孔查本能地想保护女儿,让她待在家中,远离这个墙上贴着木板的昏暗房间之外的世界。但现在,丈夫和儿子都从四壁间被抓走,家似乎无法再为她们提供本以为能拥有的平安。两个女人都知道,表面上的温暖和安全仅仅是一抹幻影。于是,孔查开口了。她发现自己的每一句话都与母性的本能相反。 “你必须去找他。” 梅塞德丝抬头看着母亲,惊讶却又充满感激。 “贾维尔。”孔查强调道,仿佛有人会怀疑她指的是另一个人,“你必须去找他。我猜他也在等你。” 梅塞德丝几乎没有花费时间。几分钟后,她就准备远行了。她想见到贾维尔,这种热切的渴望抵消了所有要独自上路的踌躇。在楼上的卧室里,她抓起一件外套和一条围巾,又将亲爱的吉他手的照片塞进手袋。在最后一刻,她看到了床底下露出的舞鞋。找到贾维尔以后,她很可能需要舞鞋。 梅塞德丝走下楼梯,孔查在咖啡馆里做最后的清洁工作。 “听着,我知道你爸爸不会同意让你走……我也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 “求求您,别改变主意,”梅塞德丝恳求道,“我很快就会回来,所以……祝我好运吧。” 孔查哽咽了。她不能在梅塞德丝面前露出焦虑,便匆匆拥抱了女儿,递给她一些钱、一大块面包和一些用蜡纸封好的奶酪。她知道女儿这天还没吃东西。她无论如何也说不出那句话:“再见。” 十二点,附近的圣安娜教堂敲响朗朗钟声,梅塞德丝匆匆离开了咖啡馆。孔查仍在咖啡馆里忙碌。每个人都会以为,这只是一个平淡无奇的营业日。 孔查全神贯注地忙着咖啡馆的生意,都忘了注意安东尼奥来来去去在做什么。虽然她忧虑重重,却从不认为大儿子需要她担心。学校已经重新开课,孔查以为他每次晚归都是在学校备课。事实上,在所有闲暇的时间里,安东尼奥都与童年好友萨尔瓦多和弗朗西斯科在一起。 对于“聋哑少年”,沉默从不等于孤独。他顾盼生辉的眼睛和完美的相貌总是能将人们引到身边。被吸引到他怀中的年轻女人从不会对他失望。他体谅女人的需求,这弥补了语言和听力的不足。那些女人从他的卧室离开时,总是不停地诉说对他的柔情蜜意。即使得不到他的回应,她们的渴望也依旧徒然地升起,对他更加迷恋。两个朋友也对他肃然起敬。 三位伙伴总是发现,自己会成为他人好奇的焦点。陌生人会惊叹他们狂野的手语。外地人常常以为他们三个都是聋哑人,觉得这些少年像模仿秀演员一样赏心悦目,也为他们身边寂静的世界着迷。而对于本地人,安东尼奥、弗朗西斯科和萨尔瓦多在咖啡馆一角静静地大笑,已是每天必见的情景。如果只有两个人在一起,通常是在下棋。 大多数日子里,三人都坐在同一家咖啡馆,像孩子一样舔着冰淇淋,在相似的理想中一起长大。现在,共同的社会主义信念将他们更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八岁时,他们就盟誓忠诚于彼此,多年来誓言从未动摇。对于他们来说,社会主义是实现公平社会唯一的途径。他们认识城中的一些激进人士、左翼律师和几个政治家,喜欢到常光顾的那些酒吧,逗留在讨论政治的人们身边。 那天晚上,他们来到老地方,第一百次讨论格拉纳达城中发生的事件:共和国的支持者仍然不时遭到随意的逮捕。萨尔瓦多突然用手语说道,必须小心酒吧角落里的两个人。由于耳聋,他能比他人更为敏锐地读出人们表情的微妙变化,一些人怀疑他有超自然能力,懂得读心术。事实上,他只是做了每个人都能做的事:观察对方表情中的微妙差别,察觉最细微的令人不适的暗示。他的判断十分准确,从不曾出错。 “小心点。”他用手语说道,“并不是这里的每个人都和我们观点一致。” 通常,他们能够完全不受干扰地交流,但偶尔,萨尔瓦多能发觉一丝不友好的注视。现在就是这样。毕竟,他不是格拉纳达唯一的聋哑人,还有一些人能看懂他们的手语。 “我们走吧。”安东尼奥说。 他们不得不换个地方继续讨论。三个人站起来离开,将几个比塞塔塞在烟灰缸下,为刚才的啤酒买单。 几分钟后,他们回到了萨尔瓦多家。即使有人要偷听,将耳朵紧贴在沉重的房门外,也仅能听到偶尔的细碎声响。萨尔瓦多现在一个人住。军事政变发生时,他母亲和祖母去了城外一位姨妈的庄园,现在还没有回来。在他十一岁时,父亲就去世了。 萨尔瓦多清理了杯盘狼藉的桌子,他们在桌边坐下。他将一壶水放在煤气炉上,找到了一小袋咖啡。弗朗西斯科将一只脏盘子用作烟灰缸,烟雾缭绕,升到天花板上,触到发黄的墙壁。 他们坐在桌前一起制订计划,但心中总有一丝不安。这不仅因为邻家那位面容消瘦的速记员打开房门窥了两眼,也因为他们之间正酝酿着不满与怨愤。三人之间的误会必须澄清。 与所有佛朗哥的反对者一样,三人已经接受了这一事实:格拉纳达从未有过真正抵抗政变的手段。国民军已经攻占了这个城市极为保守的中心地带,人们几乎是张开双臂欢迎他们的占领。现在做什么都太晚了,向新政权显示你是他们的敌人,无异于自杀。 佛朗哥牢牢控制着格拉纳达,并不意味着反对国民军的人都无动于衷。弗朗西斯科当然没有闲着。现在,他知道父亲和哥哥遭到指控,只是因为他们有工联的卡片。他随时寻找机会为死去的父兄报仇。他不在乎手段,只渴望闻到国民军的血腥味。法西斯用重拳控制了格拉纳达,但仍未控制周围的农村。弗朗西斯科已经成为抵抗和颠覆运动的一分子。有些地方,背叛了共和国的国民卫队驻军被轻松地击溃了。只要扫除这个障碍,就会出现很多像弗朗西斯科这样的年轻人,向支持佛朗哥的地主和神父宣泄怒火。 那时,农民和工联成员已经开始将一些大宗财产收归集体,地主的粮仓被攻破了。饥馑的佃农等在外面,不顾一切地想得到可以喂饱家人的食物。在水草丰美的草原上放养的公牛被屠杀,被吃掉,这是很多人几年来第一次吃肉。 弗朗西斯科面前溅落的不仅仅是公牛的血。暴力也指向了人。不少神父、地主及其家人付出了代价,很多共和国的支持者觉得这些人罪有应得。 安东尼奥仍坚持正义和公平的理想,拒绝这些随意而混乱的行为。 “弊大于利。”他直率地说,对于朋友的所作所为,他心中交织着厌恶与敬佩。“你们杀害神父,烧死修女,这些行为对法西斯分子来说意味着什么,你知道吗?” “对,”弗朗西斯科回答,“我知道它们意味着什么。这些行为向法西斯宣告,我们是认真的。我们要把他们赶出这个国家,而不是袖手旁观,任由他们蹂躏。” “法西斯分子才不会在乎那些老牧师和几个修女——你知道他们真正在乎的是什么?” 有一瞬间,安东尼奥放弃使用手语。用那种方式有时很难表达自己的意思。萨尔瓦多将手指放在嘴唇上,督促朋友们闭嘴。危机四伏,隔墙有耳。 “是什么?”弗朗西斯科问,他无法压低声音。 “他们想得到国外的支持,会拿你们的行为大做文章。你真的这么蠢,这都看不出来?死一个神父,他们就会得到十几支外国援军的支持。这就是你们想要的?” 安东尼奥提高了嗓音,热血上涌。他听到自己的语气像个老师,充满说教,像个恩人一样要人领情。而且,就像在教室里一样,他绝对相信自己是正确的。他必须给朋友这样的印象。他明白弗朗西斯科渴望流血与行动,但想让朋友善用这份激情,用一种不会招致负面效果的方式。安东尼奥觉得,保存体力,团结起来反击敌人,才是该做的事。这是他们唯一的机会。 弗朗西斯科默默地坐着,安东尼奥继续慷慨陈词。萨尔瓦多求他让弗朗西斯科安静地待会儿,但安东尼奥无视于此,继续用手语说道: “你认为意大利会有什么反应?如果教皇知道这里的神父的遭遇,他会说什么?难怪墨索里尼会派兵支持佛朗哥!由于你们的行为,我们打赢这场战争的机会会更少,而不是更多!共和国想赢得同情太难了!” 弗朗西斯科并不后悔——即使安东尼奥说得很对,即使自己的行为会招致报复,但当自己从敌人身上拔出匕首时,那瞬间的巨大的轻松让心灵获得了救赎。亲眼目睹自己瞄准的猎物弯下腰来,缓缓倒在地上,那种欢愉绝对是无上的满足。要经历十次这样的时刻,他才会感觉报了父兄的血海深仇。 安东尼奥虽然滔滔不绝地指责老朋友,但在内心深处,他有点鄙视自己的无所作为。他的家庭已经分崩离析,两个弟弟被杀,父亲入狱,可他做了什么?尽管他对弗朗西斯科复仇的方式不满,但暗暗嫉妒朋友的双手已经染上了敌人的血。 萨尔瓦多声援安东尼奥的呼吁。“还对所有囚犯进行大屠杀。”他用手语说道,“这对我们的事业也基本没有帮助,不是吗?” 弗朗西斯科也不得不赞同他们。在马德里处死国民军囚徒,确实是一桩残忍的暴行,他即使不情愿,也不得不承认,那种时刻不值得骄傲。安东尼奥说中了最重要的部分,这桩惨剧已经被国民军用来描绘左翼的野蛮,严重削弱了人们对共和党人的支持,而他们多么需要支持啊。 三位老友之间,无论意见多么相左,有件事他们始终看法一致:他们都准备离开格拉纳达这座事实上的监狱,不参与孤立的野蛮行为,而是要加入更加协调统一的战斗。 “无论赞成与否,我们都不能继续坐在这儿空谈了,对不对?”弗朗西斯科强烈呼吁,“对格拉纳达来说,太晚了,但对整个西班牙来说并非如此。看看巴塞罗那!” “我知道。你说得对。巴伦西亚、毕尔巴鄂、昆卡……其他地方都在抵抗。我们不能光坐在这儿空谈。” 无论如何,在深陷法西斯军队魔掌的共和国领地内,有一种普遍的乐观信念:佛朗哥军队遭到的抵抗只是个开始。假以时日,民众一定能够组织起来,取得胜利。 萨尔瓦多一直静静地听着,十分专注,只用手势表示赞同。这时,他用手语说了一个刚才大家没提到的词:“马德里。” 安东尼奥的名单中遗漏了这个。这个地方他们必须去。它象征西班牙的心脏,是他们要不惜一切代价捍卫的地方。 他们坐在萨尔瓦多幽暗的公寓里,而北方四百公里之外,马德里正在遭受强势围攻。这座首都危在旦夕。去年秋天,仍然忠于共和国的军队就与志愿民兵一起,组成了人民军,形成统一的军事力量,听从共和国政府指挥。三位朋友都渴望参加行动,加入战争。他们必须快点去,否则就太晚了。 几个月来,安东尼奥一直在用萨尔瓦多家的收音机收听马德里的形势。音量调得特别低,他的耳朵必须紧紧贴在收音机上。从去年十一月开始,首都就在遭受佛朗哥军队的轰炸,但在苏联坦克的援助之下顽强抵抗,令国民军大感意外。然而现在有流言称,又一场大型战争即将开始。 家乡的城市沦陷于佛朗哥之手时,安东尼奥和朋友们或许是在袖手旁观,但他们绝不允许马德里重蹈格拉纳达的覆辙。此刻,离开的渴望无比强烈——必须制止佛朗哥。三人听说,欧洲各地——英国、法国,甚至德国——来了很多年轻人,前来支援反法西斯事业。这个消息激励着他们行动起来。 过去的几天中,安东尼奥想的全是佛朗哥在西班牙日益增强的统治。国民军势不可挡地占领了大片地区,但在北部遇到了顽强抵抗,这一事实给了共和国的支持者几许希望。如果他和朋友不参加反击法西斯的战争,会永远为自己的无所作为悔恨。 “我们必须走。”安东尼奥说,“是时候了。” 他决然踏上回家的路,为离别做些准备。 21 安东尼奥回到家,打算告诉母亲他要离开,而几个小时前,梅塞德丝就踏上了离家的路。离开格拉纳达时,她选择了一条人烟稀少的山路,而不是南边那条主干道。二月,四周山顶的积雪仍然很厚,但她还是脱掉了厚厚的毛外套。那天她连续走了五个小时,除了因没戴手套而指尖冰冷,她浑身发热。 在本塔斯到阿哈玛之间,一位农夫用马车捎了她一小段。他刚刚在市场上卖完两打小鸡,现在车上有地方让她坐。他身边萦绕着浓重的家禽气味,这异味和一只坐在他俩中间的癞皮狗令梅塞德丝反胃,但她尽力不表现出来。坐在这位饱经风霜的农夫旁边令人安心,他的双手在严寒中冻得很粗糙,皴纹纵横交错。 定期到格拉纳达乡间度过夏天,到山村里的姨妈、舅舅家玩耍,曾是梅塞德丝快乐的童年回忆。绿荫如盖、芳草如茵、野花盛开的美景,她非常熟悉。但在冬天,这里冰冷入骨,木叶尽脱。田野变成灰棕色,等待春天播种。田间的路多石而坎坷。骡蹄常在松动的页岩上滑倒,让本就懒散的脚步更加缓慢。下午清冷的阳光让人感觉不到一丝温暖。 梅塞德丝知道不该相信任何人,尽量少说话。对于老人的发问,她只用单字回答。她来自格拉纳达,要去马拉加某个村里的姨妈家走亲戚。她能说出的就这么点。 无疑,他也同样不信任她。关于自己的情况,他几乎只字不提。 旅途中,他们被国民卫队的巡警拦住了。 “旅行目的?”对方问道。 梅塞德丝屏住呼吸。虽然她已有准备,现在仍然口干舌燥。 “我和女儿要回我家农场,农场在派里阿纳。我们刚去过本塔斯的市场。”农夫愉快地说道,“今天小鸡的价格挺不错的。” 一个空荡荡的笼子,一股淡淡的鸡粪味和一个女孩,没有任何迹象显示他在撒谎。巡警挥挥手,放他们过去。 确定巡警不会听到了,她安静地说:“谢谢。”她望着硕大的木轮滚过崎岖的路面,告诉自己仍然不可相信这个人。即使现在他看上去是朋友,她也要坚持那个虚构的故事,好保护自己。 他们驾车向前走了大约一个小时,农夫得转弯了。他家的农场在山上,他朝地平线上一片树林的方向指了指。 “你想停下来和我们一起过夜吗?我们会给你一张温暖的床,我老婆会给你做一顿香喷喷的晚饭。” 她精疲力竭,有一瞬间,她几乎受了引诱。但这样的邀请传达了什么信息?虽然他对他很好,她仍然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他妻子是谁,或许他并没有妻子。她突然感觉无能为力。她必须继续朝马拉加走去。 “谢谢你,不过我得抓紧时间赶路。” “好吧,不管怎么说,给你这个。”他说着,手伸到座位后面,“一两个钟头后,我就能吃上老婆做的美食了。我不需要这个了。” 她站在路上,伸手接过一个小麻布袋,能摸到里面有让人安心的一条面包。她知道自己次日一定十分感激他的好意。藏在口袋里的干粮吃完了,她很感激有人为她补充食物。 显然,他并未因为她拒绝邀请而恼火,但她知道最好别说真话。那种日子已经过去了,那时你完全可以相信听到的一切,哪怕对方是陌生人。他们互相祝福,不久,他在视线中消失。 她又是孤身一人了。农夫说过,离通往马拉加的主干道大概还有五公里,她决定一直走下去,不到就不休息。如果不设定目标,她可能永远无法到达目的地。 她到达路口大概是傍晚六点。天已经黑了。她饥肠辘辘,在路边靠着一块大石头坐下,朝小口袋里摸去。除了面包,里面还有一大块蛋糕和一个橙子。 她从那条干硬而易碎的面包上撕下一块,慢慢地嚼着,和着大量的唾液咽下去。有一阵子,她忘了周围的一切,全心全意地吃东西。 她不知道离下一个村庄还有多远,也不知道能不能买到食物,于是将蛋糕和橙子收起来,留着以后再吃。为免受冷风刺激,她闭上了双眼。在闭合的眼帘形成的黑暗屏幕上,浮现出贾维尔的面孔。他坐在一把低矮的椅子上,身体朝怀中的吉他弯下来,双眼透过浓密的刘海望着她。在想象中,她感觉到他温暖的呼吸,而他就在几英里外等她起舞。 踏入梦境的诱惑吸引着她。尽管梅塞德丝知道应当继续走路,时间越是流逝,找到挚爱的男人的机会就越小,但她仍然躺倒进入了梦乡。 安东尼奥回到埃尔巴瑞尔咖啡馆时,吧台后面仍然亮着幽暗的灯光。他斜着身子去摸开关时,一个声音吓了他一跳。 “安东尼奥。” 隐隐约约地,在咖啡馆后面墨汁般的黑影里,他辨认出一个熟悉的剪影。母亲独自坐在一张桌子旁。借助街上煤气灯透进来的微弱光亮,他穿过房间,没有撞上桌椅。看见孔查独自坐在那里,想到自己打算告诉母亲的事,他心情沉痛,充满害怕和悲伤。他还要再给她一次打击吗? “妈妈,这么晚了,您在这儿干什么呢?” 他靠得很近,能看到她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个大玻璃杯。这绝不是孔查的风格。一直以来,都是父亲在吧台里做最后的清洁工作,然后在夜晚将尽时坐着喝上一大杯,有时还抽几支烟。但不是母亲。深夜里,她常常因太过疲惫而插上门闩,将最后几个杯子留在桌上,梅塞德丝次日一早会将它们洗净。 孔查没有回答。 “妈妈,您怎么还没睡?” 有一个原因可以解释母亲的生活习惯为何改变,但他很害怕。在这座城市里,每个人都在刀尖上行走。 “妈妈?” 尽管母亲身处黑暗,他仍然看到她将双臂交叠在身前,温柔地晃着身体,像是有节奏地摇晃着怀中的婴儿。 安东尼奥蹲在母亲身边,双手放上她的肩头,轻轻地晃着她。她的眼睛闭着。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他的声音有点焦急。 孔查想回答,但声音因科纳克酒和泪水而含糊不清。她试图说话,但只让泪水流得更多。她的悲伤无法言说。安东尼奥紧紧地抱住她。坚定的拥抱让她稍稍得到安慰,哭泣声渐渐平息下来。最后,他松开手臂,她将印花围裙拿到面前,响亮地擤鼻涕。 “我让她走了。”她颤抖地说。 “您在说什么?您让谁走了?” “梅塞德丝。我让她去找贾维尔。不找到他,她永远不会开心。” “那您让她去马拉加了?”安东尼奥难以置信地问道。 “如果她能找到贾维尔,他们就一起去别的地方。我们不可能让她一直待在这里害相思病。这些天,我天天都在观察她,悲伤让我变得越来越苍老。这场战争对我们每个人都很残忍,但至少梅塞德丝有机会找到幸福。” 黑暗中,孔查无法看到儿子脸上流下的泪水。 “但他们正在轰炸马拉加。”他说道,焦虑令他口干舌燥,“我刚听说的。” 孔查仿佛没听到儿子的话。 他紧紧握着母亲的双手。这一刻,驳斥母亲毫无意义,尽管他知道父亲会毫不犹豫地驳斥她。 “我们被迫在这里与敌人一起生活。”她接着说道,“而她,至少给了自己一个机会摆脱敌人。” 安东尼奥无法不同意。他的想法与母亲的几乎一模一样。她的感觉完全正确,格拉纳达已无力反抗。虽然政变后颇有些杀戮和破坏,但这座城市被相当容易地掌控了,很多居民后悔没有做好反击的准备。其他市镇正在建造的防御工事则坚固得多。 “她什么时候走的?” “今天上午她打包了几件东西,午饭之前就走了。” “如果有人问她,她该怎么说?” “她会说有个姨妈在马拉加……” “好吧。那像真的,不是吗?” “……而且姨妈生病了,她打算把姨妈接回到格拉纳达,好好照顾。” “已经很可信了,我想。”安东尼奥说道。他想尽量安慰母亲,说她鼓励妹妹远走是对的,尽管他知道整个路途危机四伏。 以他现在的家长角色,他感觉应当为妹妹不负责任的行为表达更多焦虑,而不是愤怒。他们在黑暗中坐了一会儿,安东尼奥走到吧台,给自己倒了一大杯白兰地,仰头一饮而尽。玻璃杯放在吧台上的声音将母亲惊醒。 “如果找不到贾维尔,她会回来吗?她保证过吗?”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安东尼奥看着母亲惊诧地睁大了双眼。 “她当然会回来!” 他想分享孔查的乐观,此刻并不适合让她去怀疑。 他伸出一只胳膊抱住母亲,想保护她,喉头却哽住了。现在,向母亲和盘托出自己的计划并不合适,但他不会拖延太久。他想借助黑夜的保护,而今夜的浓云和新月非常适合离开。 第二天一大早,梅塞德丝在寒冷的黎明中醒来,直奔主干道而去。那条路视野开阔,一览无余,路边几乎没有树木,它径直通向马拉加。 那天下午,她看到遥远的前方,地平线上出现一小片尘土,它的移动就像一阵缓慢的旋风。连续好几个小时,路上其他方向都没有任何东西通过,她只能看到路边偶尔有一棵光秃秃的树。 距离越来越近,梅塞德丝辨认出了人的身影。人群中还有几头驴,有些驴拉着车,脚步看上去缓慢而痛苦。那群人移动的速度不会比圣周游行上累赘的小船更快。 他们漠然地迎面走来,她想着如何从这群人中间穿过。人潮成为她与目的地之间的障碍。大约一个小时后,梅塞德丝与他们仅隔几百米,她能感受到他们行走时离奇的沉默,不由得心生疑惑:为什么在这个寒冷的二月下午,这么多人走在路上,而且如此寂静? 显然,这是一支结伴而行的护送队,是一支移动的大篷车和马车队伍。他们看上去十分神秘,像是在宗教庆祝日活动中迷了路,又像正在进行一场扛着珍贵的圣像,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朝拜的宗教旅行。甚至当他们渐渐走近时,梅塞德丝仍然无法理解眼前这一切。仿佛整个村庄的人决定集体搬家,为了一次搬完,他们带着家中每件东西:椅子、床垫、锅、箱子和玩具。大堆物件的重压几乎让人看不见驮物的骡子的身影。 终于,这群人带着让人气馁的沉默来到她面前。没有人想说话。他们的目光透过她的身影望着前方,仿佛她根本不存在。他们就像在梦游。她站到路边让他们通过。他们一个个走过去。老人,年轻人,跛足的,受伤的,孩子,孕妇,眼睛全都直勾勾地盯着前方或漠然地望着地面。恐惧和无奈是这群人共同拥有的东西,但他们的表情一片空白,仿佛所有的感情都被抹去。 有一阵子,梅塞德丝看着他们逐个从自己身边走过。没人注意到她,这很怪异,但她也没想过要拦住谁,询问他们在干什么。这时,她发现一个女人坐在路边休息,一个小孩坐在那女人身旁,用一根棍子在尘土中茫然地画圈。她看到了机会。 “劳驾……您能告诉我大家是要去哪儿吗?”她轻轻地问道。 “去哪儿?他们要去哪儿?”女人的声音虽然很虚弱,但也带着难以置信的口吻:竟然有人问这样的问题。 梅塞德丝修改了措辞:“你们都是从哪儿来的呢?” 女人这次没有犹豫,她说:“马拉加……马拉加……马拉加。”每次说这个词,她的声音就越来越微弱,直到最后一个音节变成耳语,渐渐消失。 “马拉加。”梅塞德丝重复道。她的胃收紧了。她在女人身边跪下来,“马拉加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你们都离开了?” 现在,两人处于同样的高度,女人第一次看了一眼梅塞德丝。死寂的人群仍在身边列队走过。没有谁对这两个女人和她们身边的小脏孩多看一眼。 “你不知道吗?” “嗯。我刚从格拉纳达来,要去马拉加。那儿发生什么事了?”梅塞德丝竭力抑制自己的焦急和不耐烦。 “可怕的事。非常可怕的事。”女人的喉咙哽住了,仿佛描述这些让她深为恐惧。 梅塞德丝也陷入了困境,既渴望又害怕真相。她第一个想到贾维尔。他还在那里吗?他是不是也在这浩浩荡荡的人群中,正想方设法离开那座城市?她需要知道更多。与女人一起默默坐了几分钟,她又问了个问题。这名女子恐怕是她唯一的信息来源,其他人似乎都不会停下赶路的脚步。 “请告诉我,出什么事了?” “你有什么吃的吗?” 梅塞德丝忽然意识到这个女人念念不忘的只有一件事。几天前发生的惨剧和未知的未来,她都不关心,萦绕脑海的只是饥肠辘辘的腹中啃咬般的痛苦,以及饥饿难耐的幼子不断的号哭。 “吃的?对,我有。你上次吃饭是什么时候?”梅塞德丝将手伸进包里,摸出蛋糕和橙子。 “贾韦!” 小男孩抬头一看,立即从母亲手中抓起蛋糕。 “住手!”她喝止他,“不要一下全吃完!别抢!” “没关系,”梅塞德丝平静地说,“我不吃。” “但我要吃。”女人虚弱地说,“我太饿了。求你给我留点吧,贾韦。” 她的请求来得太晚了。小男孩狼吞虎咽,不顾一切地将每一粒蛋糕渣都塞进了嘴里,腮帮子鼓得快要炸开了。他没法说话。 “他太难理解了,为什么我们好几个星期都吃不上东西。”她泪光涟涟,“他才三岁啊。” 梅塞德丝有点烦躁:这小男孩太贪吃了。这次,她把橙子稳稳地放入女人的手掌中。 “来,”她说,“吃这个吧。” 女人缓缓地将皮剥开。每一片都先递给孩子,再递给梅塞德丝,他们两人都谢绝后她才放进自己口中,吃的时候仍然缓慢而小心,享受每一滴流入焦渴喉咙的果汁。 没有人停下脚步,人群仍那样从身边默默走过。女人看上去缓过来一点。 “我觉得这会儿该往前走了。”她茫然地说道。 梅塞德丝犹豫了。“可我并不跟你们同路。” “那你打算去哪儿?别去马拉加!” 梅塞德丝耸耸肩。“可我正打算去马拉加。” “好吧,如果我告诉你那里发生了什么事,你会改变主意的。” “那就告诉我吧。”她们面对面站在路边,梅塞德丝说着,竭力隐藏自己的忧虑。 “马拉加一点希望也没有了。”女人开始说话,她的脸几乎贴着梅塞德丝的。“港口遭到轰炸,但那还不是最糟的。最糟的是他们来到这座城市——成千上万人啊。可能有两万人,他们是这么说的。” “谁?谁来了?” “摩尔人、意大利人、法西斯分子,还有比整个城市的装备还要多的卡车和武器。城市已经被炸成了碎片——炸弹从海上、空中、陆地上扔下来……我们那时一点防御工事都没有。从没有人想过要挖战壕!他们强奸女人,砍掉她们的乳房,甚至还杀掉孩子。” 这些惨剧的恐怖几乎难以描述。那是佛朗哥军队中最邪恶的一群,他们甚至蔑视死亡,大部分人已经在非洲战争中变得十分残忍。 “几千人被捕,”她接着说道,“许多无辜的男人——比如我丈夫——被处死了,连尸体都没有埋葬。他们甚至肢解尸体。别无选择,我们不得不逃走。” 女人语速很快,声音很低。这些她不需要讲给鱼贯而过的那些人听。他们都曾待在那里,包括她的儿子,不需要提醒他们过去几天是怎样可怖。 还有更多形形色色的暴行。女人决定将所有经历都告诉梅塞德丝。她面无表情,漠然地叙述着一桩桩事实。震惊已令她麻木了。 军队中有很多人在入伍前就是亡命徒或刑事犯,后来,战争更让他们像冲向猎物的野兽一样残暴,他们更加灭绝人性。“死亡万岁!”他们齐声高喊,“死亡万岁!”连同一战线的人都对他们深感恐惧和厌恶。 “整个城市成了一片火海。一切都遭受威胁。当然,法西斯分子的房子除外。现在,每个人都一无所有。这里很多女人都成了寡妇。你看看他们!看看我们!我们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身上穿的衣服——还有逃亡的机会。” 这群可怜的人仍在不停地往前走,梅塞德丝不由得开始端详他们。她坐在路边,能看到面前的无数条腿以及无数双脚。她没有抬头看他们的脸,但看到他们的靴子严重破损,他们也许走了上千英里。破旧靴子上裂开的皮革几乎无法保护起泡的脚,脚趾从鞋的破洞中伸出。一个女人穿着猩红色的鞋子,但梅塞德丝凑近一看,发现她的脚已经被鲜血浸透,鞋面吸饱了血液。 梅塞德丝茫然地看着,呆住了。旧牛皮涨着紫黑色,上面有一条条蜿蜒错综的细纹。年轻的双足因肿胀和起泡而可怕地变形。在紧紧包裹的脚上,仍有丝丝血流从层层绷带下渗出。还有数十个人跛足而行,用棍子或拐杖支撑自己。 她站在那里,嗓子焦渴干涸。和这些人一起走也许更安全。贾维尔会不会就在这庞大的人群中?她相信,如果向每一个人打听,将贾维尔的照片指给他们看,一定能找到心爱的男人。而去马拉加几乎必死无疑。她深深地吸了口气,转身面向东方。 夜幕降临,但人们并没有因此停下脚步。他们唯恐法西斯将其逐出城市也不满足,仍会继续无情地追杀。 微弱的月光仅能让他们看见面前的路。还要再往前走一百五十公里,才能到达目的地阿尔梅里亚。即使是最年轻力壮的人,也要再走很多天才能看到那座城市的轮廓。 梅塞德丝与那个女人一起走着,看上去,她很感激梅塞德丝的陪伴。 “我叫曼纽拉,”女人终于告诉她,“我的小宝贝叫贾韦。” 这孩子的名字恰好是她爱人名字的昵称,梅塞德丝感到很亲切。他已经会缠人,吃过东西后,有一阵子还骑在母亲的脖子上。梅塞德丝很惊讶那女人竟然这么有力。看起来,女人的衣服像裹尸布一样挂在瘦骨嶙峋的身上,颧骨几乎刺穿苍白的皮肤。过了一会儿,曼纽拉筋疲力尽了,梅塞德丝接替了她。孩子破旧的鞋子已被母亲脱去,梅塞德丝走路时,贾韦娇嫩的小脚丫在她胸前撞来撞去。她想起父亲背她时的样子,于是抱紧了扛在肩上的小男孩,让他更安全些。她发现,手中握着他温暖的小脚丫会舒服得多。后来,孩子的脑袋趴在了她头上,她才欣慰地知道,他睡着了。 那天晚上,孔查也精疲力竭,渴望上床休息。过去的一天耗尽了她的精力。最后一位顾客回家了,她飞快地打开门,放掉充塞在空气中的浓重烟味。那天晚上气温骤降,她匆匆擦拭每张桌子时,呼吸中带着白雾。 门已经打开,她没发现儿子进来,安东尼奥不得不咳嗽一声,免得吓着她。 “安东尼奥,这么早你就回家……”看到儿子脸上凝重的表情,她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 他开门见山道:“您看,我必须得走,妈妈。我希望不会离开太久。”虽然临别时有千言万语要说,但为了父亲着想,他只能将那些话留在心里。 “你就该这么做,”孔查说道,她用敏捷而慎重的回答解除了儿子的戒备,“我很高兴你告诉了我。我常常以为,你也许会在半夜悄悄溜走。” 有一瞬间,安东尼奥无言以对。母亲的话令他诧异,又鼓舞着他。“我永远不会那样做。您怎么知道我遇到了什么?” “但人们都这样做,不是吗?”孔查回答,“这意味着士兵来审问他们的父母时,父母可以说:‘走了?他已经走了吗?我不知道他去哪儿了……’而且一副无辜的样子。” 像每一位倾向共和国的人士一样,孔查觉得战争中的关键时刻已经到来,必须阻止佛朗哥的攻势。 安东尼奥对母亲的善解人意大吃一惊,但又隐隐怀疑,她因即将再次失去一个儿子而麻木?她能区分分离与死亡吗?或者,这两者只不过是同一片失落的深渊? “我不想让你告诉我任何事,”她请求道,“我不想知道——这样,即使他们逼供,我也说不出什么来。我绝对不能出卖你。” “好吧,我也不知道我们最终会走到哪里。” “我们?” “弗朗西斯科和萨尔瓦多跟我一起走。” “很好。数量就是力量。” 两个人都在琢磨孔查这句模棱两可的话。他们都知道共和国缺乏的并不是人力,而是武器。德国和意大利的武器供给正在增加佛朗哥的力量,但为共和国而战的人们却十分缺乏兵器,而不是缺人。 片刻的沉默。 “你们什么时候走?” “今天晚上。”他几乎悄声说道。 “哦……”此时她声音微弱,气若游丝,竭力想看淡儿子即将离开这件事,“我给你装点好吃的吧。” 这是她在母性驱使下产生的第一个念头。 半个小时后,他走了。此刻,屋里的空气脆薄清冷,孔查关上门。寒冷与害怕令她颤抖。虽然安东尼奥没有说出来,但母亲非常清楚他的宿命。尽管如此,她宁愿忍受将指甲一根根生生拔起的痛苦,也不愿揭露这个真相。 22 安东尼奥、萨尔瓦多和弗朗西斯科一起离开这座城市时,一弯消瘦的新月将银色的微光洒在他们身上,好让他们躲开眼神毒辣的国民卫队。想畅通无阻地逃离城市,不仅要幸运,还要在死一般沉寂的夜晚出行。他们身上携带的食物只够一天的口粮,也没有带任何亲人的纪念品,以免破坏伪装。他们扮成去找工作的农工,如果遇到审查,他们的故事必须滴水不漏,连最微小的迹象——一件纪念品或一张照片——都会招致怀疑。多余的衣服当然也会成为嫌疑,足以导致他们被捕。 那天夜里,他们几乎整夜都在赶路,尽可能在天亮之前远离格拉纳达。无论到哪儿,他们都抄小路,免得遇到国民军。 第二天凌晨,三人搭上了一辆民兵的卡车。这几个年轻人憧憬着打败佛朗哥的前景,热血沸腾,坚信可以取得胜利。车上的民兵虽然衣衫破旧,却兴高采烈地高唱共和国的歌曲,伸出握紧的拳头向路人致敬。几个小时后,安东尼奥、弗朗西斯科和萨尔瓦多就被视作兄弟。这三个年轻人真切地感觉自己加入了战争。 像他们一样,这些民兵志在与其他军事力量一起保卫马德里。他们听说,在首都东南方的加拉玛山谷,一场战役正在进行。 “那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弗朗西斯科说,“待在各种运动中,而不是待在这辆卡车上。” “我们很快就到那儿了。”安东尼奥低声说着,想伸展腿脚。 卡车颠簸地行驶了一公里,接下来的一公里在开阔而空旷的野地里前行。在某些地区,如果没人提醒,人们不会知道这是一片战乱的国土。辽阔的群山十分静谧,农民已经收割了早熟的庄稼,他们对身边发生的政治风暴十分健忘。但还有一些地区,土地的主人还没来得及播种,赤裸的土壤中一无所有,饥荒便已萌芽,它最终会转身将人们吞噬。 萨尔瓦多看着大家的唇部,就能读出讨论的内容,但他没有加入。大家都在关注安东尼奥和弗朗西斯科,没人发现他的沉默有什么异常。卡车上,有些人累得半死。他们来自塞维利亚附近的小镇,已经坚持抵抗了好几个月,虽然艰难却毫无成果。他们甚至没有发现萨尔瓦多的存在,更不会留意他有什么不同。安东尼奥和弗朗西斯科想要的就是这样。如果人们怀疑萨尔瓦多是个聋哑人,就不会允许他去打仗,但这两位朋友知道,奔赴战场对萨尔瓦多来说有多么重要。 对于大部分二十来岁的男人来说,现在有了清晰的目标,这该是多大的喜悦。他们朝马德里飞驰而去,想将这座城市从四面围攻中解救出来。还未胜利,他们就唱响了凯旋的战歌。 每天晚上,他们都从卡车上爬下来在地上休息几个小时。由于缺乏活动,四肢十分困乏,而在崎岖不平的长路上颠簸之后,身体更是疼痛。将水瓶传来传去喝过了水,歌声也已平息,他们便短暂地睡上几个小时。在他们的头部和碎石地面之间,除了常常合十祈祷的双手什么也没有,甚至都无法享受将外套用作枕头的幸福。他们不想让血液在血管中结冰,因此将所有的衣服都裹在身上。 弗朗西斯科在睡梦中不停地咳嗽,但没有打扰任何人。清晨四点半,安东尼奥卷了一支烟,躺在黑暗中看着烟雾在潮湿的空气中缭绕。搅扰他们的是锡罐的声响和一丝淡淡的香味,好像是咖啡。他们脖颈僵硬,饥肠辘辘,身心都无法休息,于是起来伸展四肢。有些人走到附近的灌木丛中小便。这是一天中的最低落的时候,所有糟糕的事都会从这一刻开始:惨白的黎明,可能会延续到中午的寒冷,又是疲乏饥饿的一天。他们靠紧彼此,身体才渐渐暖和,精神也振奋起来,于是重新开始高歌。 第二天,安东尼奥和两个朋友一直向北行军,梅塞德丝则开始与一群马拉加难民结伴而行。人们大多默默赶路,偶尔会有个寻找孩子的母亲发出一阵狂乱的叫喊。在这片人群中,亲人很容易失散。人们总是看到好几个孩子正在漫无目的地乱走。他们的小脸上闪着鼻涕、眼泪和恐慌。梅塞德丝十分难过,于是将怀中的贾韦抱得更紧。没有人想要这种不必要的悲伤,孩子们正在拼命寻找失散的亲人。 很多人在夜里继续赶路,但疲惫和饥饿让一些人不得不停下来歇息一两个小时。路边总有几个小土堆可以停歇。亲人们挤在一起,一家人身上盖着同一条毯子,以供取暖及安全。他们用从家里拖来的床垫搭起小小的私人帐篷,组成一个微型的家。 这支队伍的最前方是女人、孩子和老人,梅塞德丝正与他们一起赶路。这是第一批离开马拉加的人,他们不顾一切地从攫取了这座城市的人手中逃脱。队伍后面,蹒跚地走着幸存的男人和精疲力竭的溃败民兵,他们曾待在城里进行最后的抵抗。虽然他们没日没夜地行走,但通向阿尔梅里亚的旅途还是用了整整五天。对于那些老弱病残而言,时间可能更长。 这支逃亡的队伍仿佛出埃及之行。一开始,队伍中有几辆汽车和卡车,但现在几乎全被丢弃到路边。随之一起被抛弃的还有零星四散的生活的碎片。那些匆忙从碗橱中带走的家庭用品,固然可以组成新生活的基础,但现在都已弃置。还有更让人吃惊的东西:一台缝纫机,一只精美但有缺口的餐盘,一只祖传的钟表以及从家乡逃出时仅剩的一点乐观。 开始,有许多驴子载着高高堆起的被褥、水桶甚至家具,但它们最终都被身上的重负压垮了。牲畜的尸体成为路边的平常风景。最初,只有几只苍蝇聚集在它们的眼睛上,但尸体开始腐烂了,成群的苍蝇飞了过去。 人们走路时通常沉默不语,只有脚步声和包袱的扑嗒声打破寂静,但梅塞德丝时不时地给贾韦讲个故事。大多数时候她都抱着他,还一起咂着从路边田野里拔来的甘蔗。现在,食物已经吃完,甘蔗成了唯一的热量来源。实在不堪疲惫时,他们就到路边小憩片刻。 梅塞德丝看到路中间躺着一只打开的箱子,东西散了出来。几件衣服吹到了附近的灌木中,挂在荆棘上:一件白色的圣餐仪式礼服,一件绣花婴儿睡袍,一条婚礼用的披风。它们像海报一样在灌木上展开,像在嘲笑他们。人们记起最后一次穿戴这些衣物时的情景,那时生活仍然十分平静,他们可以举行婴儿洗礼和结婚庆典。每个经过的人都这样想,那些仪式,而今看来已是很久以前的奢侈了。 他们时不时地穿过废弃的小镇或村庄。那儿什么都没留下。有些人洗劫了空荡荡的房屋,不是寻找金银细软,而是找有用的东西,比如一袋能让他们多活几天的大米。 梅塞德丝和曼纽拉偶尔交谈,但在这一百五十公里的跋涉中,她们交谈的次数非常少。唯一的声音是鞋子踩在松脆路面上的嚓嚓声响,以及婴儿偶尔的哭声。有几个婴儿刚刚在路边出生。 人群快到莫特里尔时已是黄昏,两个女人在队伍中听到一阵低沉的轰隆声。梅塞德丝以为那是卡车开过的声音,但曼纽拉立即听出那是飞机的轰鸣,于是停下来朝天上看。国民军的飞机正在低空飞过,它们笨重、喧闹,而且拙劣。 人们注视着它们,惊愕不已。没人说话。然后,轰炸开始了。 战争爆发后的几个月间,梅塞德丝从未经历过此刻紧紧攫住她的恐怖。她的嘴里充满了恐惧的金属味道,有一瞬间,心脏的狂跳声淹没了身边警示的叫喊。她直觉应该尽力逃跑,但无处藏身——这里没有地窖、桥梁或地下火车站。无处可逃。而且,她还要担心贾韦和他的母亲。飞机直接从头顶飞过,她就那样站在原地,用双手捂住耳朵,抵挡震耳欲聋的轰鸣。 梅塞德丝抓起曼纽拉,曼纽拉紧紧抓着贾韦。他们站在一起,紧紧地挽着手臂,闭上双眼,不敢看身边徐徐拉开的可怖的一幕。梅塞德丝摸到这位母亲衣服里面尖锐的骨头,它们似乎随时可能折断。她们像那些在家乡刚刚经受了炮弹和机枪火焰的马拉加居民,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保护自己。法西斯血淋淋的侵略几乎将曼纽拉吓得瘫倒在地。 “我们到路边去吧。”梅塞德丝喊道,“这是唯一的希望。” 讽刺的是,能躲开这场伤恸之旅的地方是炸弹之前在田野中炸开的弹坑。很多人蜷缩在弹坑里,吓得目瞪口呆。至少,轰炸机为那些被它们吓坏的受害者提供了几处避难所。 顿时尸横遍野,像破损的玩偶。 让人恐惧且难以置信,那天,还有另一场可怕的袭击即将到来。轰炸机完成任务后,战斗机出现了。很快,又一波死难者倒在了地上。为了加强威吓的效果,战斗机上的士兵朝路面扫射,向人群扫射。子弹在尖叫的人群中画下带着熊熊火焰的线条,到处是刺眼欲盲的白光。对于那些飞机上的飞行员来说,这绝非挑战。即使是闭着眼睛扫射,他们也能让那些可怜人血肉横飞。 母亲们看到孩子像九柱游戏的柱子一样倒塌,顿时像婴儿一样尖厉地号哭。有些母亲有四五个孩子,但几乎无法保护他们。无论如何,瞄准一下,一声炸响,便足以杀害好几个人。 一架双座飞机飞得很低,梅塞德丝甚至可以看到飞行员和他身边机枪手的脸。四散奔逃的人群以为能比子弹跑得更快,但奔逃毫无用处。机枪手轻松地操纵机枪,制造最大规模的破坏。飞行员扫平人群后,脸上泛起微笑的酒窝。 一切回复寂静。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飞机并没有回来。 “我觉得危险过去了。”梅塞德丝极力想安慰曼纽拉,“得回到路上。我们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到处有伤者和死难者的亲人在呻吟和恸哭。究竟是埋葬死去的亲人,还是继续前往避难所阿尔梅里亚?很多人踌躇着。地面的土十分坚硬,埋葬死者并不容易,但仍有人在使劲挖掘墓坑。还有人只用仅有的毯子将亲人的尸体盖上,就带着内疚和悲伤继续前行。如果死去的是位母亲,马上就有人收养她的孩子,带着孩子远离亲人的尸体,继续朝目的地而去。 在刚刚过去的两天内,梅塞德丝一直在思念贾维尔。她挚爱的男人无时无刻不占据她的心。直到炮弹开始在身边爆炸,她才停止这样的幻想。这是第一次,他离开了她的心。人越来越少,现在,挚爱的男人是否仍在这群人中,似乎已经不那么重要。将这两个脆弱的生灵——曼纽拉和她儿子带到安全的地方,成了梅塞德斯最关心的事。 许多人没死,但受了伤。来自马拉加的这支队伍中本有很多伤者,现在受伤的人更多了。旅途必须继续,目标依然没变。他们无法回头,也不能停歇。 曼纽拉默默无语。有一会儿,她似乎被吓坏了,但梅塞德丝坚强的臂膀和儿子的抚摸让她恢复了理智。他们重新启程。 转向大海的方向时,他们听到了海浪拍打岩石的声音。有一两次,梅塞德丝看到海滩上躺着几个人,不知是死是活。但无论他们活着与否,只要一直不动,大海就会将他们冲走。大自然一向十分健忘。几头驴子躺在尸体旁边,它们也死了,肿胀的舌头从口中伸出。 现在是梅塞德丝逃亡之旅的第五天。此刻,阳光耀眼,水面闪着粼粼波光。梅塞德丝发现贾韦拽着她的衣服,拖着她走向大海的方向。也许在他眼中,现在是玩耍时间,他想跑到海边,向海里扔石子,在海浪的轻拂中奔跑、嬉水。 他的童年终会重来,但不是现在。在遍地的尸体中玩耍未免太恐怖了。 “不行,贾韦,现在不行。”曼纽拉断然说道,一把将他拉走。 “将来哪天,我们一定会到海里玩,”梅塞德丝说,“我保证。” 在这样的一天,连天空中最遥远的鸟儿的影子都会唤起她惊恐的记忆。想起那些屠杀了无数平民的飞机,她的目标只剩下一个:抵达目的地。她的心再次转向贾维尔。在之前的长路中,支撑她走下来的就是对他的思念,但现在她需要再想想怎样找到他。 有些人永远不能到达阿尔梅里亚了。许多伤者倒在路边,也有些人终结了自己的生命。缓慢向前的人群——包括梅塞德丝——正艰难地一步步挪动,将精疲力竭的人潮留在身后。一路上,他们看到有人饮弹自尽,还有人吊死在路边的树上:已经走了很远,但绝望最终压倒了他们。很多次,曼纽拉不得不掩住贾韦的双眼。 终于到了阿尔梅里亚,梅塞德丝看到城中的房屋,想到自己可以避难了,如释重负,泪如泉涌。他们走了这么漫长的旅途,应该好好款待自己。她第一个念头就是想吃点什么,不由得开始幻想新出炉的面包的香味。 这时,很多人忽然失去了力气。在毫无庇护的路边露宿了这么久,阿尔梅里亚的街道看上去如此安全。在过去的一星期中,他们一直在坎坷不平的地上睡觉,阿尔梅里亚的人行道简直像床垫一样舒适。无论失去了多少亲人,许多人此时都心满意足地躺下了。几个人躺在阳光下打盹,周围的房屋就像卧室的四壁一样围着他们。 刚到阿尔梅里亚,梅塞德丝和曼纽拉就开始排队买面包。 “你为什么不回格拉纳达找你的家人?”在队列中站在一起时,曼纽拉问道,“贾韦和我不想离开你,但有别的地方可去的话,我们就去。你又不是非待在这儿不可。” 梅塞德丝不想回到格拉纳达。那是所有选择中最不安全的一个。她的家已经被国民军盯上了。贾维尔现在也不在格拉纳达。这个事实让她做出了选择。她唯一幸存的机会就是远离家乡,她唯一幸福的可能就是找到深爱的男人。他极有可能还活着。贾维尔比她周围的很多人都要年轻强壮。连他们都逃离了马拉加,他为什么不能! “我的家人中,有一半人永远离开了格拉纳达。”梅塞德丝提醒曼纽拉,“而且我必须继续找贾维尔。如果不找,就永远找不到他,对吗?” 贾韦用一根小棍在尘土中画着锯齿般的折线,对她们的对话毫无察觉。梅塞德丝低头看着他的头顶,轻轻抚摸他乌黑的头发。她能看到他长长的睫毛和微张的小鼻翼。她抱起他,抚摸他柔软的脸蛋。这么多天没洗澡,孩子的皮肤仍有一股淡淡的甜香。抱着他是一种莫大的安慰。 “我们很喜欢和你在一起,你知道吗?” “我知道,我知道……” 她不想显得太鲁莽,但现在,她唯一的愿望就是找到贾维尔。毫无来由地,她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几公里外悬挂在树上的女尸。幸好她没那样做。 梅塞德丝找到了一家用木板封死店门的商店,将曼纽拉和贾韦安置在安全的门廊里,母子俩会一觉睡到天黑。然后,她再次出发,开始新的寻找。 她不停地拦住人,上百次将贾维尔的照片从口袋中拿出,问对方是否见过。有几个人说见过。这位吉他手在马拉加十分有名,好几个人都说在逃离之前见过他,不过此后再没见过。还有一次,有个人说见过一个身背吉他的人,她升起希望,朝着那人指点的方向飞奔而去,很快看到一个与他的描述相符的背影。她的心差点停止跳动。那具瘦长的轮廓是个背着破吉他箱子的男人,她飞快地朝他跑去,口中大声喊着贾维尔的名字。那人回过头来,她才发现,他的相貌与贾维尔没有丝毫相似之处,而是一位年过五旬的男子。她对他道歉,让他走了。失望的泪水让她哽咽得说不出话。 她又回到两个新伙伴的身边。他们用仅有的东西搭起了一间门户大开的整洁小屋。贾韦已经睡了,四肢舒展地躺在母亲的膝上。曼纽拉也坐着睡了,头靠在木门框上。母子俩看上去如此安详。 梅塞德丝又走开了,想四处看看能不能买点吃的。她排了两次队,最终都失望地发现,她还没有排到队伍前面,食品就已卖完。第三次排队时,她终于买到了一点小豌豆。 也许阿尔梅里亚曾经是个美丽的城市,但现在梅塞德丝太疲惫了,不仅没留意这座城市的美丽,也根本没注意脚下的路。最后,她站在队伍中,但忘记自己待了多久。她没有手表,那个下午又是阴天,无法从太阳的位置判断时间。她可能已离开了两个小时。 她原路返回城市中心,忽然听到遥远的警笛声,很快传来一声爆炸,接着又是一声,这次近多了。一架银光闪闪的飞机从头顶飞过。不会吧?难道这里也有?原来此处的平安也不过转瞬即逝。 接近市中心的大广场时,她闻到焦糊的气味,心中顿时一片混乱。转过街角,一股汹涌的人潮迎面而来,正如那天从马拉加逃出的队伍一样。她必须艰难地逆流而行。恐慌从心中升起,离开格拉纳达之后她从未这样恐惧过。比起在路边遭到轰炸的那一刻,现在更让她恐惧。逃亡的人群冲击着她,方向与她来时相反,但她艰难地绕了过去,终于走到街边。她想稍作停息,等待恐慌的人群从身边经过。 第一波人潮终于通过了,又来了一大群伤者。有些由亲人们搀扶着或背着前行,更多人则气息奄奄地独自往前走。这是一场让人勇气顿失的游行。最终,队伍走过去了,但留下几位失群的人头晕眼花地站在烟尘飞舞的废墟中。街道重新恢复寂静。梅塞德丝恐惧地发抖。虽然转过街角时就想象过面前的画面,但看到真实的一幕,她心中的伤痛尤为强烈。 街道一侧全部变成瓦砾,每一座房屋都已倾坍。没有哪堵墙或哪根柱子能继续挺立。这是一片杂物的丛林,充满了锐角纵横的金属碎片、扭曲的门框和焦黑的木头。所有东西都被夷为平地与焦土。梅塞德丝忽然想起遥远的街角曼纽拉落脚处旁边的那家商店。她能看到它曾经占据的地方已成一片空地。 “圣母马利亚,天主之母……圣母,马利亚,天主之母……”她泪眼婆娑,喃喃念道,飞快地穿过广场。在烧焦的残留物中,她辨认出商店深绿色的门楣,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朋友的地方。现在,除了倒塌的瓦砾木石和扭曲的金属屋梁,那里一无所有。 梅塞德丝站着一动不动。她刚刚结识却已经深深珍惜的两个人,就这么消失了。她心中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空洞。 有人从她身后轻轻拍打她的手臂。 她吃了一惊,回过头去。一定是曼纽拉! 但不是,而是一个年老的女人。 “我见过他们。很抱歉。横梁掉下来的时候,他们没有逃生的机会。” 他们的小窝距离轰炸的中心——附近的弹坑能显示出来——好像很近,死前应该没有遭受太多痛苦。这是梅塞德丝的第一个念头。至少那时,贾韦正在甜睡。她绝望地希望这是事实。 “他们是你的家人吗?” 梅塞德丝摇摇头,说不出话来。即使缩紧的喉咙能发出声音,她也没有话要讲。她只是站在那里,目光空洞,茫然地盯着朋友曾经待过的地方。 仅仅在这一次袭击中就有十多人丧生。死难者中只有极少数是阿尔梅里亚市的居民。大部分人像曼纽拉和贾韦一样跋涉了二百多公里,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结果只是邂逅了死神。法西斯军队的炸弹倒真是高效,他们显然知道街道里很快就会挤满难民,这是束手待毙的枪靶,毫无防备。 梅塞德丝环顾四周。有个女人坐在自家房屋的残骸里。刚才,女人曾眼睁睁地看着房子倒塌,正在焦木和落满地面的二楼楼梯的栏杆中徒劳地捡拾自己的家当。现在不捡,很快就有人捡走了。街上有的是贫困潦倒、孤注一掷的人,随时打算在危险丛生的废墟中捡拾几件遗留物。 梅塞德丝躲过漫长旅途中的机枪、炸弹和空袭后,曾觉得自己非常幸运。她不知道,为何自己又幸免于刚刚发生的这次屠戮。 外衣的口袋里是她现在仅有的几件东西:一边是装着几颗小豌豆和半块面包的布袋,另一边装着她的舞鞋。 23 离开格拉纳达几天后,安东尼奥和朋友们到了马德里郊外,从共和国民兵控制的东侧出发,继续前行。首都发生的变故令人震惊,那些被炸弹炸毁的空荡荡的楼房让他们愤怒不已。卡车驶过时,几个儿童抬头望着他们挥手,女人则举起拳头向他们致敬,那是共和国的拳头。每一位共和国支持者的到来,都会让马德里市民再度充满希望,相信能一起打败法西斯军队。 他们与同行的男子一起排队报名参加民兵组织,这个时候,他们对首都的形势有了更多的了解。 “如果参军,至少他们会管伙食。”同伴中有人说,“我真想吃点像样的东西啊。” “我不敢保证。”另一个人说,“他们可能也没多少吃的……” 从去年九月开始,马德里到处都是难民。周围的许多小镇已被攻占,被恐怖的袭击吓坏的人纷纷下山涌入首都,马德里的人口迅速膨胀至平时的好几倍。它已处于敌人的包围之中,但这个包围圈并非坚不可摧,正是这样的信念让人们相信能重获自由。马德里市民和千万个用破烂包裹带着全部家当的难民,都希望这种可怕的局面尽快结束。他们不能永远靠吃面包和豌豆生存。 去年十一月,马德里的乐观气氛开始动摇。超过二万五千名国民军士兵进驻西郊和南郊,几个星期后国民军又得到了德国士兵的增援。饥饿的马德里市民感受到周围的钳制更紧。食物越来越稀缺,他们的皮带日益勒紧。 有传言说,共和国政府已经从马德里撤离到巴伦西亚。在被抛弃的政府办公大楼里,散乱的纸页乱七八糟地扔在空荡荡的办公桌上,政界巨头的画像仍在走廊中守望。鸟儿从半开的窗户中飞进来,灰白的鸟粪溅落在黑色的皮椅上。政府撤离本来只是暂时的。文件柜依然半满,书籍仍然无人翻阅,精致的书脊和木橱精美的卷边上已经堆起灰尘。高高的窗户阻止了人们窥探这些幽静的房间,但大可以想象它们的模样。有些房间肯定充斥着绝望。 大多数马德里市民都意识到,政府虽然离开了,但并不意味着这座城市已经落入佛朗哥之手,他们的决心更加坚定。男人、女人和孩子都参加了战斗,从一开始,他们就这样做,连很小的孩子都在前线帮忙。有些勇敢的女子甚至将手中的笤帚换作了机枪。 人们并未很快体味到政府的逃亡之举包含的恐怖——法西斯将很快攻进马德里。人们将佛朗哥拦截在托莱多,同时,苏联的援助终于到来,一起来的还有来自全世界的反法西斯志愿者。政府撤离后,除了那些随时准备保卫首都的共产主义者,这些国际纵队成员也付出了很多努力守卫城市。 “敬礼!”他们高喊。 “敬礼!”外国人回答。 虽然语言不通,但这整齐划一的手势和简明的话语,所有人都理解。 安东尼奥和一个有七个孩子的男人聊天。 “直到最近,还可以让孩子在大街上玩,有时一连玩上几个小时都平安无事。”男人充满悲伤地说,“现在一切都变了。” 安东尼奥环顾四周,看到房屋被迫击炮的烈焰烧焦,被子弹射得千疮百孔。恐慌和混乱伴随机枪的定期炸响和炮弹的猛击降临。在安东尼奥看来,曾觉得“理应如此”的正常生活,其甜美已被掠走,取而代之的是让人胃部痉挛的不间断的恐惧。用于鼓舞士气的宣传单从墙上落下,像衰落的希望。 “孩子们不能再去上学了,你能想到刚开始那几天,孩子们有多高兴。” 现在,孩子们也开始渴望回到旧秩序中,他们的母亲也这样想。原本秩序井然的生活就像整齐地装满水果的卡车一样翻倒了,车上甜美的一切也随之滚入排水沟。 安东尼奥站在街上,焦急地等待为人民而战。他看到人们假装生活仍然正常。这对他们很重要。在一次次空袭之间,擦皮鞋的男孩仍然艰难地谋生。母亲们和祖母们穿着最漂亮的冬装从大街上走过,她们的孩子穿着领子柔软光滑的外套,要么远远落在后面,要么跑在前面让大人着急。男人们戴着毡帽,脖子上戴着围巾抵挡二月的寒风。他们有时还在夜间出来散步。在和平年代普通的日子里,现在正是散步时间。 警笛鸣响时,女人们抓紧孩子的手,如果她们要照应好几个孩子,陌生人会停下来帮忙。孩子们都想抬头往天上看,看飞机飞过,甚至想看头顶的天空会爆发什么样的战争。好奇心是一种巨大的诱惑,这是孩子的本能,大人把他们拽到黑暗的地下通道中藏起来。炸弹随即炸响,人群发出惊叫。过去,地下通道是从城市一边去往另一边的通道。但现在,连公交候车亭也成了避难之处,甚至是一些人永久的居所。 过些时候,人们被头顶发生的事情吓坏了,但又害怕在下面待得太久,于是走出黑暗,进入光明。街道上,一座座房屋成了废墟,像用刻刀切成碎片的蛋糕。房屋完美的横截面露了出来,将宝贵的内部世界展示给世人。盘子和碟子坚固无损,等着被人使用,但它们的主人许已离世。 一双双眼睛注视着陌生人的私生活。人们看到衣裙在微风中飘拂,整洁的床铺被风吹得凌乱不堪,一张餐桌立在墙边,摇摇欲坠,棋盘格纹桌布上仍然压着一瓶假花。墙上的字画已经歪斜,书架也空了,书籍落了一地。一只钟表仍在滴滴答答地走着,计算着下一次轰炸袭来或为安全起见将这套公寓爆破前,还要逝去多少时间。后墙上常常挂着一面镜子,照出被摧毁的场景。在有些地方,建筑物只剩正面依然挺立,像廉价的电影幕布一样脆弱。 来自格拉纳达的三位伙伴刚到这里,就被空袭后的混乱震惊了。站在尘土飞扬的碎石和瓦砾中,他们几乎哽咽。走出闭塞而让人惊惧的地下防空洞很久后,这种感觉依然萦绕不去。 他们来到马德里时,最可怕的冬日严寒已经过去,人们却仍然饥饿。辘辘饥肠的啮咬足以驱使人们加入民兵组织,这样至少有饭吃。安东尼奥与朋友一起排队登记入伍时,也渴望吃上一顿像样的饭。过去几天中,他们吃的仅仅是每顿一碗掺水的小豌豆。 马德里的气氛与格拉纳达的非常不同。格拉纳达有众多新规矩的限制,这里却几乎有种革命的气氛,轻松、随意,甚至有些刺激感官。酒店被士兵占领了,很多士兵从未见过如此豪华的墙壁嵌板和精美的镀金装饰,即使房屋已破损得像古老的瓷器。 一群群外国人也让这几位格拉纳达人感到新奇。他们与这些来自异国的陌生人一起分享同志之谊。他们难以想象对方来自什么样的国家,但又觉得怪异:这本来是国内战争,现在却被置于一个公开的舞台上。 “你觉得他们为什么来这儿?”弗朗西斯科问朋友,这些外国人的出现让他大惑不解,“他们一定像我们一样清楚,一旦佛朗哥侵入这座城市,会有什么事发生。” “他们像我们一样痛恨法西斯。”安东尼奥回答。 “而且,如果他们不能在我国灭掉法西斯,法西斯就会蔓延到他们的国家。”萨尔瓦多补充道。 “就像传染病一样。”安东尼奥说。 国际纵队队员渴望战争,大部分人都对可能降临在自己身上的遭遇无所畏惧。马德里市民从没想过能得到这么好的朋友。 这是安东尼奥和朋友在这个贴满布告的城市度过的第一个夜晚。比起他们从小成长的城市,这个城市要大得多也复杂得多。三个人在一家老酒店的酒吧里过夜。从吧台后墙上那些失去光泽的旧镜子里,安东尼奥看到了自己的模样。虽然影子很模糊,但他们的脸庞看上去快乐而轻松,就像三个出去找乐子的年轻人,无忧无虑,衬衣有点褶皱,头发整洁地向后梳,只是有点疲惫。房间里,昏暗的光芒将他们衬得更漂亮,只是难掩那份倦意。由于饥饿和疲惫,他们眼睛下面的阴影陷得更深。 后来,安东尼奥对自己的模样失去了兴趣。他的注意力被一群站在门边聊天的女子吸引。他在镜中仔细端详她们,她们毫无察觉,一旦她们知道有人在关注自己,就不会这样自在了。 安东尼奥推了推萨尔瓦多,发现他也被迷住了。他们像牲畜一样挤在卡车里过了这么多天,心中满是对战争的憧憬,而现在难以抗拒的却是来自女人的诱惑。 这些女子属于城中因战争而改善生活的少数人。从第一支民兵到来,到现在世界各地的青年纷纷来到,她们的生意十分兴隆。需求远远超过供给,尽管和平时期许多女人宁死也不肯出卖身体,但现在有些人饥饿难忍,不得不妥协。 三个女人走进酒吧,弗朗西斯科转过身微笑了。他也一直在看她们。她们带着廉价香水刺鼻的气味,而对于这几位年轻男子,它比格拉纳达漂亮女人身上最好的巴黎香水还要迷人。他们开始谈天,几个女人自称是舞者,也许她们过去的确是。他们点了些酒,继续闲聊,每个人都要大声喊叫,才能盖过其余上百人的声音和手风琴无休止的琴声。琴师不停地从一张桌子来到另一张。占据他们头脑的只有一个念头。不久之后,他们就到几条街外一家破败的妓院里过了一个小时,屈服于廉价白兰地与性爱强有力的麻醉。 第二天早晨,从最深沉的睡眠中醒来后,三个格拉纳达人被派往前线。战争已经在马德里东南的加拉玛打了十天。这就是三个年轻人想去的地方,也是他们此行的缘由。安东尼奥并不畏惧机枪的扫射、炮弹的炸响,以及即将坍塌的房屋低沉的哀鸣。三个格拉纳达人现在正式成为未经训练的民兵部队的成员,他们与这些民兵从南方一起跋涉到这里。共和国已经失去一大部分训练有素的军队,十分欢迎这样自愿参军的战士。激情和无知甚至模糊了对死的恐惧,死亡几乎不会进入他们的头脑。他们与其他战士一起,憧憬着几乎不可能实现的愉快图景。 在加拉玛作战的国民军意在抢占通向巴伦西亚的高速公路。他们在二月六日发起突然袭击,令共和军措手不及。在德军的坦克、飞机以及四万名士兵的援助下,佛朗哥开始发动国内袭击。这些援军包括很多外籍军团,大多是最为冷酷残忍的人。共和军还没来得及组织好,许多有战略意义的山峰和桥梁就被攻占了。苏联坦克虽然稍稍减缓了国民军的攻势,但未抵挡住对方的前进。三个格拉纳达人来到这里时,共和军已一连多日处于重大损失中。 三人希望立即投入战斗。他们站在卡车边四处望去——这些卡车曾载他们前来,徐徐展开一路的风景。这里看上去似乎不像战场。他们看到了整洁的葡萄园、一排排的橄榄树、低矮的丘陵、一簇簇的金雀花和野生百里香。 “那儿看上去没多少防御工事。”弗朗西斯科评论道。 他说得对。随后,他们还没有机会使用机枪,就发现派自己过来是挖战壕。在附近一个被掳掠过的村庄里,支离破碎的遗留物中有许多破旧的门板,要用这些加固战壕内壁。 弗朗西斯科和安东尼奥站在壕沟里,其他人将门板一一传递给他们。许多门板上仍有光滑的黄铜把手,有些门牌号码的油漆已经变淡。 “我想知道生活在这面门板后的人有什么遭遇。”安东尼奥陷入了沉思。过去,它守卫着主人的隐私,但现在,他们的家园不得不向着旷野的风敞开。 他们一边朝着加拉玛河上游山腰上的那片橄榄树林挖沟,一边等待第一次战斗的体验。目前完成的战壕加固任务已经超过平均份额,这场战斗带给他们的除了乏味别无他物。白天地里的湿气就够糟了,夜晚更让人难以入眠。他们染上了虱子,许多日子里,这些小东西会一直带来烦恼。无法逃脱且无法停止的需求——搔痒,在白天和黑夜都是折磨。 “你认为还要多久?”弗朗西斯科嘟哝道。 “什么?” “就这个。坐在这儿干等着,这种无所事事的状态。” “天知道……我们又不能自己找地方打仗。” “可是我们好几天没事干了。我受不了。也许我待在格拉纳达更有用。我不知道自己想不想继续在这儿闲逛。” “你必须待在这儿。你要是想跑,会被自己人开枪打死。想都别想。” 下下棋或者给亲戚写封信,这让他们暂时有点事做。 “写信似乎没什么意义。”安东尼奥闷闷不乐地说,“信送到的时候,收信人说不定已经死了。” 安东尼奥想给罗西塔姨妈寄信,希望她能转给母亲。直接给母亲写信太容易连累家人了。他希望母亲安全,也想知道她是否还能继续探望父亲。他祈祷梅塞德丝能找到贾维尔或者能安全回家。一个十六岁的少女孤身一人太危险。 “我甚至不知道母亲是不是还活着。”弗朗西斯科说着将一叠信纸折好准备寄出,“而且,可能她收到信时我已经死了,无聊死的。” 安东尼奥也有同样的挫败感,但他竭力想让朋友高兴起来。乏味的等待让他们快疯了。 虽然这种无所事事的状态看似永恒,但并未永远持续下去,战争很快重新开始了。仅仅一天,这里就成了前线,机枪“嗒嗒”的无情扫射、加农炮的轰鸣和“开火!”的叫喊很快替代了乏味的等待。 上面突然命令这些士兵去抢占附近的一座山脊。他们在山脚下挖着壕沟,几股国民军的士兵从山顶上扫射下来。那一刻,他们几乎可以看到敌人的眼白,然后,有人命令他们开火。有些人转身向防御工事跑去,有些人倒下了。士兵去替换死伤者时,这些人的机枪暂时沉默,但国民军的枪声一直持续了好几分钟。上面给几十名包括安东尼奥在内的士兵下达命令:攻上山脊,抢占优势地形向国民军开火。但隆隆的炮火将他们赶了回来。安东尼奥身边的战士被炸得血肉横飞,鲜血溅到了几米内的人身上。穿过硝烟时,他被一具横亘于路上的尸体绊倒了,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也将死去。他将尸体扛起来,回到了营地。那天,部队中只有一半人幸存下来。踏入真实的战争之后,这是一个残忍的开端。那天夜里,尸横遍野的画面一直在他脑中徘徊不去。 国民军决心将共和军赶走,继续袭击最后几个关键的据点。一时死伤惨重,其中包括许多国际纵队的理想主义者,有些人还从未摸过来复枪。他们的枪通常很不可靠,陈旧,功能不全,有时会卡壳,有时放哑炮。有几千人再也没有机会练习——他们在几小时后就牺牲了。有一天下午,安东尼奥点了点人数,发现就在不久前的一次袭击中,几十个人身亡。这样的牺牲似乎完全无用。 苏联飞机投入战斗后,国民军无法继续维持兵力,战况发生了变化。国民军的轰炸机被苏联战斗机赶走了。 二月底,这场战役结束。双方都损失惨重,但国民军仍前进了几公里,占领的每一厘米都付出了无数生命的代价。在死伤数字上,双方均等,这似乎毫无意义。但在士气上,共和军的信心重新高涨,将这种僵局视作一次胜利。 弗朗西斯科没看出来这是胜利。 “我们损失了好几千人,他们也是。而且他们还攻占了几个地方。”他指出。 “但也没几个,弗朗西斯科。”萨尔瓦多用手势示意。 “在我看来就是他妈的一团糟,就这样。”弗朗西斯科恼火地说。 没有谁打算反驳他。“他妈的一团糟”,这几个字准确地描述了这一切。 不久之后,三人回到了马德里。在这个地方,他们仍然可以剪发、剃须、穿干净的衣服,甚至躺在舒适的床上。尽管会遭受空袭的威胁,但正常的生活仍在继续。有一两次,他们听说充满传奇色彩的共产主义领袖多洛蕾丝·伊巴露丽就在这个街区,便汇入一群聚在一起打算听她演讲的人。伊巴露丽被称作“热情之花”。在马德里的街道上,人们常常看到她不屈不挠的黑衣身影。她鼓舞动摇的士气,从未失败过。 安东尼奥第一次看到她轮廓分明的面孔时,仿佛吸入了一阵清风。在广播里或在前线的手提扩音器中,他们经常听到她的声音,但她本人拥有一种声音无法传递的庄严气势。实况不同凡响,她无穷的力量和感召力传遍广场。 她紧握着双手,这个无意识的手势对西班牙妇女来说十分自然。一开始,她提醒人群中的妇女,她们必须做出一些牺牲。 “宁可做英雄的遗孀,也不做懦夫的妻子!”她敦促大家,浑厚悦耳的声音在安静的人群头顶回响。 这位有血有肉的坚强女子鼓舞了每个人。他们需要,他们都需要像她一样强大。 “绝不让他们通过!”她号召,“绝不放行!” “绝不放行!”人群齐声高呼,“绝不放行!绝不放行!” 她深信不疑的精神鼓舞了大家。站立在广场上的这一刻,人们准备继续抵抗,让法西斯永远无法进入他们的城市。“热情之花”握紧的拳头在空中挥舞,让他们信心大增:法西斯永远不会占领这儿。许多男女本已精疲力竭,感到幻灭与恐惧,但现在她让他们相信,这场战争值得继续下去。 萨尔瓦多被她的个人魅力和人群的热烈回应深深地迷住了。凭借读唇术,他难以获知伊巴露丽的演讲内容,但无论如何,她吸引了他。 “宁可站着死,也不跪着生!”她鼓舞大家。没有哪个男人、女人或孩子能够对此无动于衷。 演讲结束后,人群散去。 “她的演讲鼓舞人心,对不对?”安东尼奥说。 “是的,”弗朗西斯科回答,“她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她切切实实地让你觉得,这事有可能实现。” “对,她说得对。”安东尼奥说,“你无法不相信。” 24 连日来,梅塞德丝在阿尔梅里亚的大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她不认识这座城市里的任何人。偶尔,她会瞥见一张半熟的面孔,但只是她从马拉加来的旅途中见过的某个人。他们并不是朋友,只是像她一样的异乡人。他们都待在一个错误的地方,仍旧茫然地逛来逛去,跟上一支又一支排队购物的队伍。 那些拖家带口的人没有能力继续搬迁,待在阿尔梅里亚是唯一的选择。而对梅塞德丝来说,最不情愿的选择就是留在这里。她站着的那条街上徘徊着许多难民,对于彼此或这座城市,他们都是陌生人。她无法想象待在这里的生活。 因此,她面临着选择。较为轻松的选择是回到格拉纳达的家中。她一直深深地担心母亲,因无法陪在母亲身边而内疚。她也想念安东尼奥,知道他一定在尽力安慰母亲。也许父亲已经被释放了。能找到一个万全之策该多好啊。 她绝望地思念埃尔巴瑞尔咖啡馆和楼上温暖的家,那里每一级黑暗的楼梯和每一个窗台都那么熟悉。她允许自己短暂地沉溺在对几件挚爱之物的思念中:母亲身上若有若无的甜香、洒在楼梯间的昏黄暗淡的灯光、萦绕在她卧室中的麝香味、房门和窗框上一层层厚厚的棕色油漆,以及她老木床上又厚又密的绿羊毛毯,它为她带来的温暖日子长得无法回忆。也许这些细节才是许多人最在乎的东西。但这强烈的渴望渐渐淡去。在这座陌生而破败的城市里,令她感到舒适的一切似乎都如此遥远。 接着,她又想起了贾维尔。她仍然记得最初相遇的情景,想起自己的生命如何在那一瞬悄然改变。她清晰地记得他抱着吉他抬起头来的那一刻,他有着乌黑睫毛的清澈眼睛无意地向人群中的她看过来。那时,他并没有看到她,但她记得那目光给她留下的印象:仿佛他的目光能够传递热度,她在那浓烈的热度中融化了。第一次为贾维尔跳舞之后,每一次相会都像河中一块垫脚石,带着他们向彼岸靠近。她曾以为他们会到达彼岸,永远不再分开。这种想在一起的欲望带着激情与果敢,是他们共有的。与贾维尔分开是永久的钝痛,永远无法摆脱,像一种疾病。 曼纽拉和贾韦离世大约一个星期后,一天,街道对面一条通向教堂的庄严门廊吸引了梅塞德丝的目光。也许圣母马利亚可以帮助她决定该朝哪个方向去。 崩塌的入口后面是一片巴洛克风格的华贵装饰,她并不吃惊。很多教堂都有不起眼的街边大门,内部隐藏的广阔空间与外表截然相反。真正让她大吃一惊的是里面竟然有那么多人。他们来这儿似乎不是为了避难。在这个动荡的年月里,宗教建筑并未提供过神圣的保护。教堂与其他房屋一样脆弱,或被国民军的空袭破坏,或被共和国的支持者焚毁。很多走廊和中殿向大自然开放,讲经坛与风琴台已经成为鸟儿的栖身之处。 尽管人们正在丧失信仰,但仍在这间开放的教堂中寻求安全和温暖。宗教究竟意味着什么?一些相关的记忆回到了梅塞德丝的脑海中,然而每周一次去教堂忏悔似乎已是上辈子的事,她第一次参加圣餐仪式则像在几十年之前。圣母马利亚的圣像之前摇曳着烛光,她望着梅塞德丝注视着她的双眼。“万福马利亚”,在她面前,人们不假思索地吟诵这句话,就像水自动从水龙头中流出。现在,梅塞德丝抵制这种复诵的诱惑。这太虚伪了,她不相信。这双凝视着她的眼睛不过是画布上的颜料,是种化合物。她转身离开,蜡烛的气味仍在鼻孔中徘徊。她几乎开始嫉妒那些能在这样的场合感觉舒适的人。 在环形大殿穹顶的曲线中,胖嘟嘟的小天使一层层排到天顶。有些天使脸上带着促狭的微笑,望着下面虔诚的信徒。他们下面坐着圣母马利亚,无力的耶稣正躺在她的臂弯中。梅塞德丝端详着她,想找到一丝提示或意味,却发现她的表情中并不带丝毫痛苦。几天前她从马拉加来时的旅途上,一个女人有过这种时刻的表情。像马利亚一样,那也是一位母亲,她怀中抱着孩子的尸体,想给他哺乳。显然,这幅《圣母怜子图》的作者从没见过这种事。他描绘的痛苦一点也不真实。看上去,这幅画简直是一种对悲痛的羞辱。在礼拜堂的每一面墙上,她都看到描绘苦难和哀恸的庸俗的画,每片天花板上都有胖乎乎的天使微笑着望下来。 从主祭坛旁边转身走开,她看见对面竖立着一座真人大小的石膏圣母雕塑。圣母光洁的面颊上,玻璃泪水闪着水盈盈的光,双眼是坚定的碧蓝色,嘴角微微向下。她透过上锁的小教堂围栏望着梅塞德丝,与她一起被幽闭的还有一小瓶退色的纸花。人们将希望与梦想投射给这些雕塑,相信即使没能找到确切的答案,也获得了安慰。梅塞德丝则觉得这些装腔作势的仪式十分荒谬。 虔诚的信徒们跪在每一个礼拜堂外的台阶上,或低头坐在教堂主殿中。每个人看上去都那么平和,梅塞德丝却怒不可遏。 “上帝有什么用?”她想大声叫喊,打破笼罩在这个高尚场所的虔诚的沉默,“他做过什么保护我们的事情吗?” 事实上,教堂的行为一直与这些信徒的期望相悖。国民军许多针对共和国的叛逆行为都是以上帝的名义行使的。尽管如此,梅塞德丝仍能看到,阿尔梅里亚的很多市民认为圣母马利亚会帮助自己。对于那些嘴唇翕动、喃喃念着祷告语但并不真正期待答复的信徒来说,这个地方显然可以提供安慰,但对于这位来此寻求指引的少女,这儿似乎很好笑。那些带着画出的鲜血与戏剧化的伤痕的圣徒和殉教者,曾是她生活的一部分。现在,她眼中的教堂就是一个骗子、一个装满无用零碎的碗橱。 她坐了一会儿,看人们来来往往,点燃蜡烛,默默祷告,凝视圣像。她不由得好奇,想知道他们究竟有怎样的感受。他们祈祷时曾得到过一声回应吗?是立即就有回应,还是在第二天他们几乎不再期待时听到?对于他们,这些眼神冰冷的圣徒雕像变得有血有肉了吗?也许是这样吧。也许这些人带着充满渴求的泪汪汪的眼睛和紧握的泛白的手,的确沉浸在一种她无从理解、超越自然的境界中。这种境界,她既不能用头脑去思考,也无法用心灵去感受。 这里没有什么神圣的手,她十分肯定。有一瞬间,她想知道是否应当为曼纽拉和她幼子的灵魂祈祷。她想起这无辜且无害的母子俩。他们的消逝让她更加确信,上帝并不存在。 她意识到,无论信仰还是信念都无法帮助她,必须自己做出决定。此刻,贾维尔那比油画中任何英俊的圣徒都漂亮的面容浮现在她的脑海中,她很少有哪段时间不思念贾维尔。也许对于这些虔诚的信徒来说,占据这个巨大的想象空间的就是上帝;而对于梅塞德丝,充盈了这个空间的却是贾维尔。她全身心地崇拜他,相信他值得崇拜。 教堂中的温暖气息、半明半暗的光线和蜡烛浓郁的麝香环抱着她,这种舒适感足以吸引人们驻足。本来她也可以一直留在这里,但人越来越多,密不透风,她不得不出门呼吸新鲜空气。 外面的街道十分安静。一只绝望的狗在垃圾中觅食。另一只狗追逐着一张报纸,报纸像一只肮脏的小鸟正挣扎着起飞。它们怀疑地看着梅塞德丝,眼神中闪过一丝饥饿。这些动物大概好几天没有进食了。过去,它们依靠餐馆大量的残羹剩菜生存下来,但现在没有东西可吃,连偶尔的小鸟小兽的尸体都没有。 现在,她确信无疑:人们只要体验过不求回报的爱的巨大力量,就会理解她的决定——不再回格拉纳达。她想起母亲如何鼓励她离开,知道母亲不会由于她远离而非回归家乡的城市而谴责她。贾维尔是她找到爱情的唯一机会,因此,无论将来有何等苦涩的结局或何等美好的团圆,她都必须去找他。甚至追寻的行为本身和坚信必能找到他的信念,都可以减轻分离的痛苦。 她慢慢地走着,不知道双足会将自己带向何方。这给了她反思的时间。也许她与教堂里的人们并无不同,这种信念与了解也是他们的感受。他们“知道”上帝的存在,对复活的信念也不会动摇;而她的信念则是:她知道贾维尔仍然活在世上。她站在人行道上,这个决定自己冒了出来。她将向北而行,听从自己的直觉和唯一一条信息——他的叔叔住在毕尔巴鄂。也许她至爱的男人正在那里等她。 虽然她现在很少恐惧,但一个女人孤身前行仍然不太合适,有人相伴会更安全。阿尔梅里亚挤满了难民,许多人打算离开,可以结伴同行。她决定打听一下。在排队买面包时,她与身边两个女人谈了一会儿。她们打算再待一阵子,但说认识一对正打算带着女儿离开的夫妻。 “我听到他们说,想尽快离开。”较为年轻的女子对姐姐说。 “是的,就是这样。他们有亲戚住在北边什么地方,打算投奔亲人。” “等买到面包,再带着你去找她们吧。你不能一个人走,我保证他们会很高兴有你陪伴。” 梅塞德丝与两名女子一起排队买到了面包,然后向阿尔梅里亚边缘的一所学校走去。她们要与几百名伙伴临时住在那里。梅塞德丝觉得有点怪异,教室里的成年人比儿童还要多,椅子和课桌堆在墙角,陈旧的毯子铺在地板上。墙上仍然陈列着让人愉快的儿童绘画作品。它们似乎与环境极不相称,像是在提醒人们旧秩序是如何被颠覆的。 那对姐妹找到了她们放包裹的地方。同一个房间还坐着一位中年女人。她好像在缝补袜子,但走近一看,梅塞德丝发现她是在修补鞋子。皮面十分柔软,磨损那么严重,用一根普通的缝衣针都可以刺穿。她几乎是在将这只严重损坏的鞋子重做一遍。没有鞋子,她哪儿都不能去。 “杜阿尔特太太,这个女孩叫梅塞德丝。她想去北方。她能跟您一起去吗?” 女人继续做手中的针线活,连瞟都没瞟一眼梅塞德丝。 梅塞德丝抚摸着上衣口袋中舞鞋的圆形鞋头,两个口袋里一边一只。有时候,她几乎忘记它们,但它们那种让人安心的重量感一直都在。 “我们还不走。”杜阿尔特太太抬头看了看梅塞德丝的脸,“但我们走时,你可以跟我一起走,只要你愿意。” 她说这些话时,不带丝毫温暖,更没有任何欢迎的意思。虽然这里很闷热,梅塞德丝仍然打了个冷战。她理解有些人会失去关心他人的能力。很多人都目睹了可怕的暴行,在这个女人的眼中能看出这一点。她对陌生人毫无兴趣,或许对自己的亲人也是如此。 过了一会儿,一位和梅塞德丝年龄相仿的少女出现了。 “你买到什么东西了吗?”她母亲问道,也没抬眼看女儿。 “买到了。”女儿答道,“但也没多少,只够一个人吃。” “但我们有三个人,包括你父亲——现在是四个人了,如果这个女孩打算跟我们一起走。”她朝梅塞德丝看了一眼,说道。 梅塞德丝往前迈了一步。刚才介绍她们相识的两姐妹已经走了。“你的熟人说,我也许能跟你们一起走,我们都打算去同一个方向。是这样吗?” 梅塞德丝对女孩说话时有些踯躅,不知道是否会受到相同的冷遇。 女孩上下打量她,眼神中不是怀疑而是好奇。“对,我想是这样。”她的话中带着明白无误的温暖。 “过来,找个地方和我一起把这个东西弄熟吧。”女孩说着,挥动手中装着扁豆的可怜的小包,“一定能煮熟的,而且我看你还有些面包。” 然后,两个女子开始排队,等待使用一间小厨房。她们已经习惯了排队。这个地方,熟人很可能变成朋友。 “我很抱歉,我妈好像不太友好。” “没事。我完全是个陌生人,为什么她应该对我友好呢?” “她过去不是这样。” 梅塞德丝深深地看着女孩的脸,似乎看到了另一个自己。对方有着女孩的肤色和年长女人的双眼,里面盛满了悲伤,仿佛已经经历了一生的苦难。 “是因为我哥哥爱德华多。那时他跟三个朋友一起走。他们几个走在我们前面,后来我们走散了。妈妈的鞋底都快磨穿了,脚后跟开裂,流出了血。她走不了太快,但爱德华多早就不耐烦了。在一次空袭中,我们都幸免于难。飞机飞走后我们往前走,看到了他们几个。四个人都死了,在地上躺成一排。人们把他们从路中间搬到了路边,这样走路时就不用绕开了。另外几个人的父母还没赶上,所以我们最先认出他们是谁。” 梅塞德丝觉得身临其境。几个月前,这样的事情极有可能在她身上发生。 “这么一瞬间,我们就失去了他们。你知道,如果你迟了,没赶上跟某个人见面,等你到了,别人会说:‘哦,他们刚走。’你会感觉失落和凄凉。现在就像这样,却是永远错过了。爱德华多走了。就这么一眨眼工夫,我们失去了他。他的身体还是温热的。我们根本无法接受——他再也不可能回来了。他的身体还在那儿,他却永远离开了。” 泪水像溪流一样从女孩的脸颊上流下。梅塞德丝感受到她深重的失落,想起见到哥哥生命已逝的身体的时刻。伊格纳西奥去世很久了,但她依然为自己当时的反应震惊不已:那已经不是她的哥哥了,身体与尸体有着天差地别,后者就像海滩上的一个空贝壳。 梅塞德丝发现自己说不出一句有用的话。从马拉加来这里的路上死了几百人,但每个人的死亡,其痛苦之深之重并未消减。 “我非常难过,太可怕了……这真是太可怕了。” “他们再也不会回来了,我知道他们回不来了。妈妈已经两天没说话了。她一直在哭,没停下来过。我得做个坚强的人……” 有那么一会儿,她们默默相对。女孩好像已经哭了许多天。最后,她终于开口了。 “不管怎么说……我叫安娜。”她说着擦去了泪水。 “我叫梅塞德丝。” 队伍中没有人听到她们的对话。在这样的时刻,安娜讲述的故事一点也不稀奇。 安娜将仅有的一把小豌豆与水搅和在一起,两个少女继续交谈。梅塞德丝告诉她,她要去毕尔巴鄂。安娜则解释说,她父母要到北方伯父家所在的村庄。她父亲的哥哥欧内斯托从没支持过共和国,而父亲又没有什么坚定的政治观点,因此他说服母亲,他们应该在亲戚附近重新安家,那样可能更安全。他相信佛朗哥攻占马德里只是时间问题,随后几天里整个国家都会掌握在国民军手中。这趟旅行的目的地非常遥远,但他们在马拉加的房子已经被夷为平地,无法回去了。她父亲从没参加过任何工联或工人协会,因此他觉得自己可以随意地改换效忠的对象。 梅塞德丝唯一的目的是找到贾维尔,无论他身处国民军还是共和军的领土——很有可能是在共和军的领土内,但她决定闭口不谈。她清楚,将政治立场视作私事向这一家人隐瞒,会让她更安全。她与他们有着共同的去向,这已经让她很满意了。 “如果你跟我们一起走,我真的会很开心。我爸妈几乎不说话,整个旅程又太长了。有人陪伴,我真的会很开心。” 那时,她们已经回到了安娜母亲的身边,安娜的父亲也在那儿。他排了一下午的队,只买到一个洋葱和半个卷心菜。他们互相介绍,杜阿尔特太太也彬彬有礼地向梅塞德丝表示欢迎。 杜阿尔特先生身上没有绷带,也看不到受伤的迹象,但他看上去却像一个伤者,仿佛随时会被自己负荷的悲伤压倒。他当然不想说话。梅塞德丝发现这对夫妇远比初次见到时所想的年轻。很容易把杜阿尔特太太误认为安娜的奶奶,也许独子的离世让他们骤然比实际年龄老了几十岁。 杜阿尔特太太现在变得比较友好了,也许是因为梅塞德丝给了她一块面包。他们紧紧围成一个小圈,分享珐琅碗中的四碗汤,将面包切成小片吃下去。屋里还有其他人。虽然这四个人吃的东西也没多少,但让别人看见他们正在进食,仍然是失礼的行为。 “梅塞德丝,你想跟我们一起去北方?”吃完饭后,杜阿尔特先生打破了沉默。 “是的,我想去。”她回答,“只要不妨碍你们。” “不会。但你得知道一些东西。” 安娜紧张地看着父亲。她不希望父亲将她的新朋友吓跑。 “如果有人拦住我们审问,就让我负责解释。”他直率地对梅塞德丝说道,冷漠的双眼直盯着她,“只要有人问起,你就说你们俩是姐妹,明白了吗?” “是,我明白了。”她说。 他的举止让她不舒服,但她只能不理会。那位母亲看来挺和气的,成为这个家庭的一员似乎还可以。为了到达毕尔巴鄂,他得穿过国民军占领的领土。安娜似乎并不忧虑,因此梅塞德丝暗想,自己也不必为此担心。 吃了一顿滋味寡淡的晚饭,两位少女想离开这座挤满了人的房屋,到大街上散步。她们打算出门时,不期然地听到走廊尽头一间教室内传出一阵音乐声。她们被吸引过去。几个星期以来,这是第一次有战火之外的声音进入耳鼓。甚至在炮弹停止降落、机枪不再开火时,战争的喧嚣依然在耳中作响。琴音愉悦的流淌让她们心跳加快,脚步也快起来。 她们很快找到了琴声的来源。乐手身边早已围了一群人,他微微闪亮的秃顶反射着屋内唯一的灯泡的光亮。他全身都弯曲着,仿佛在保护自己的吉他。 人们纷纷从走廊中每一个房间走出,流水一般聚集到这个房间。一群孩子坐在地板上,抬头看着乐手。从马拉加一路走来,孩子们都已失去童年的单纯,现在,他们似乎理解了音乐中悲剧的力量。 没有人知道这位弗拉门戈乐手的名字。他身边似乎没有家人。梅塞德丝和安娜赶到时,有几个人开始轻轻击掌与他合奏。他脏污的长指甲在琴弦上轻快地拂过。他只是为自己弹奏,但偶尔抬头看一眼面前越来越多的听众。梅塞德丝悄悄溜回教室,那里有一件她需要的东西。 返回时,她听到一阵熟悉的曲调,一阵震荡穿过她的身体。这一段曲调中只有四个音符,即使在一百万段乐曲中,她也能辨认出这一段。对她来说,这段旋律蕴含的意义比其他所有旋律都多。这是一段悲孤调,是她与贾维尔一起舞蹈时的第一段音乐。忧伤的旋律也许让她更加忧郁,但她将此视作能再次见到贾维尔的信号。这个念头让她振奋。 其他人也听出了这一段曲子,伴随着节拍一起击掌。有一阵子,她踌躇了,但随即,她发现自己几乎是自动地从口袋里掏出舞鞋,套在脚上,用颤抖的手指将它们系紧。柔软的皮面摸起来如此熟悉,如此温暖。她毫不犹豫地穿过那群围坐在吉他手身边的孩子,向吉他手走去,铁制鞋头在镶木地板上发出咔嗒咔嗒的声响。孩子们全神贯注地注视着这个少女,现在,她挡住了他们的视线,他们无法再看到吉他手。 一年前,在陌生人面前展示自己,准备起舞,对她来说或许十分胆大妄为,但现在她不再在意这些规矩。在一群对她和她的家人一无所知的观众面前,她会失去什么?在这里,他们都是陌生人,被各种苦难带到了一起。 那位男子抬起头,朝她绽放出一个大大的鼓励的微笑。看她的态度、姿势和举止,他知道她已经跳过无数次舞,也知道她会如何指引他。 她弯下腰,在他耳边悄声说道:“我们再来一次好吗?” 听到她这句话,他的手指开始在琴弦上翻飞追逐,指尖轻拂,带着艺术家特有的敏捷与轻巧。 这位少女来到身边后,他感觉像是回到了过去的日子。那时,每个夜晚都可能发生一些愉快的事情。常有些狂欢派对邀请他演奏,唯一确定的就是那儿充满了不确定:他不知道那些夜晚的故事将如何展开,谁的演奏会更棒,女人们会怎样跳舞,她们的舞蹈是否会有灵魂,是否有夺魂的魔力。 他抬头向她微笑。对于梅塞德丝和所有人,那一刻仿佛太阳在黑沉沉的天空冲破了阴霾。在最近一段时期,这种瞬间闪过的温暖已经成为罕有的事。从开场段落开始,出现了她想让他一再重复的悲孤调。梅塞德丝开始击掌,一开始很轻,直到她感受到观众被这种韵律贯穿,无法分出击掌声与他们的心跳。几个女人和她一起击掌,盯着这个不知从何处来到舞台中央的少女。击掌声越来越强烈,她开始在地板上踏响右足跟,渐渐形成一种更加强有力的节拍。片刻之后,她用力跺了一下左足跟,舞蹈开始了。她的手腕和手臂在头顶流畅地蜿蜒,修长柔软的手指比一个月前纤瘦许多。 多日来,这些人身上背负的深重的挫败感第一次一扫而光。 乐手的弹奏呼应着她的动作,激情随着舞蹈的进行愈发强烈。现在,乐声几乎是暴烈的,他的手指狂暴地在面前的吉他琴弦上扫过,在面板上敲击。这件乐器已经被他扛在肩上走了数百英里,一路上经受了几次坠落。但这些意外奇迹般地并未造成什么影响。从他的弹奏上看,仿佛他决意要毁掉它。 他对它坚固的松木琴体充满信心,明白它能承受这样的对待。现在,他用这件乐器表达的不仅是他自己的伤恸,还有观众的。音乐重现了他们的悲伤。 梅塞德丝跳舞时,这个陌生人在她心中变成了另一个人。两年前,当她第一次在山洞中跳舞时,她与贾维尔也互不相识。她全神贯注,紧闭双眼,音乐声将她带到了两年前的那一夜。再一次,她全身心地展现自己。 一曲悲孤调结束了,它的震撼强劲而悄无声息,它表露情感的方式深沉莫测,众人几乎为它传递的痛苦与悲悯绷紧了心。他们知道这是一场自发的演出。人们悄声说着“太棒了”,仿佛不想打破这种魔咒。 吉他手想用欢愉调明快的旋律让气氛轻松起来,随即他发现,舞者跟上了新的节拍。准备好一种新的舞姿,梅塞德丝放松了很多。在过去几个星期里,她没跳过舞,因此产生的僵硬感现在已经消失。她能像以往那样柔软地弯腰,扭曲身体,打响指。她指尖发出的咔嗒声也像过去那样敏锐而精确。 舞蹈的欢愉让每个人的心远离了颠沛流离的生活、被焚毁的房屋、尸横遍野的画面和将他们逐出家乡的恶毒的面孔。很多人开始参与演奏,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击掌的节拍越来越热烈。 后来,梅塞德丝累了,汗水从脖颈上流下,流过脊背。她感觉汗珠从臀部中间淌下。她已经展露了自己的一切,忘却了身在何方,甚至忘了自己是谁。和观众一样,她被带到了其他地方。在她心中,她正置身于一个狂欢节,周围围绕着亲人和朋友。她停下来,从鼓掌的人群中轻松地穿过,走到墙边,看到安娜站在那里。梅塞德丝跳舞时,她这位新朋友的脸上一直闪耀着崇拜的光芒。 “真美妙。”安娜简简单单地说,“太美妙了。” 吉他手没有错过一个节拍。在一曲欢愉调终了时,那声终结的踏步与下一支曲子第一个幽幽的和弦之间,没有丝毫停顿。他的观众已经陶醉,而他想让他们一直停驻其中。 这样复杂而美妙的音乐,竟然只用一把吉他就可以弹奏出来,这几乎不可思议。乐声那样激越,音符那样深沉而丰富,听上去似乎好几件乐器在一起弹奏。温暖的旋律从吉他被轻轻拍打的空洞琴体中弹出,乐声放大为一层层华丽的丝绒。人们击出节拍,一两个人在椅子或桌面上拍打,音乐声从每个角落发出来。房间中的人此刻都如醉如痴,在一条飞速流动的音符的河流中顺流而下。梅塞德丝轻轻地用手指弹击手掌。她与安娜斜倚在墙上,肩头靠在一起。 一个男人从阴影中出现了。他身材高大,比这里的大多数男人都高出一头。他有一头浓密的黑鬈发,一直垂到衣领下面,发质很粗糙。他长着麻点的脸有一半都藏在一副乱糟糟的大胡子里。观众为他让出一条路,因为他的举止似乎表明他会毫不犹豫冲出一条路。他粗粝的脸上没有丝毫温暖。 吉他手的乐曲快要结束了,新来的大胡子男人拉过来一把椅子。两个男人并肩坐在一起,看上去很随意,似乎他们之前就已相识。有一瞬间,他们低声交谈,但吉他手的手指从未有一秒离开琴弦。他们低语时,他继续弹拨着曲子,人群也没有一秒失去对他的关注。 第一句歌声响起时,观众无法确定它来自何处,似乎与这位歌手并无关联。每个人都对他的嗓音有种先入为主的偏见,但事实却否定了他们的预期。从他的肺腑间发出的是一种低沉而甜美的歌声,与人们料想的吉卜赛人粗犷的嗓音截然不同。这是一个人灵魂深处的轻柔歌唱。开篇之后,是一曲塔兰塔(西班牙的一种民歌形式。)。歌声慢慢升高,这位吉卜赛歌手的手指和双手开始表达他倾泻而出的感情。在房间昏暗的灯光下,他粗大而灰白的双手衬托在黑色夹克的背景下,像是出演哑剧的木偶。它们扮演的角色是怜悯、愤怒、正义与悲伤。这是吉卜赛人自己的故事,他在讲述自己的整个人生。他歌词中的悲剧意味,对于这些逃亡的马拉加人来说,似乎前所未有地适合。 现在,这些观众都理解了他。他们看看自己,发现他潦倒的模样就是自己的写照。这就是他们现在的样子——粗野,肮脏,悲伤,正在遭受追逐。 第一首歌结束后,安娜转过头看着梅塞德丝。 “我想知道,他是不是一直这样唱歌。”她说。 “谁知道呢!”梅塞德丝说,“这是我听过的最美丽的声音。” 这位吉卜赛人大受追捧。他描述了自己的故事与生活,却奇迹般地传达出这群人的感觉。 “他怎么会知道这些呢?”安娜喃喃道。 夜色将尽,许多人都在跳舞,舞步中带着些生机勃勃的意味,徘徊在阿尔梅里亚的阴霾似乎消失了。另一名吉他手出现了,然后一名老妇人上场了。她离开家乡时衬衣口袋里就装着一副响板,而她演奏的技艺简直精彩绝伦,令人惊叹。就像梅塞德丝摸到衣袋中的舞鞋一样,每当这位年长女士的指尖触到响板令人安心的凉丝丝的凸面,这简单的几片木板就会给她带来巨大的快慰。对于她,响板是这种突然袭来的怪异而可怖的梦魇中,唯一延续下来的东西。 这是一场别样的休憩。凌晨四点,几乎每个躲在学校里避难的男人、女人和孩子都挤进了这个房间。在八月,气温极少比此刻更炎热。人们忘记了当下的处境,纷纷开始微笑。直到吉他手精疲力竭,这个夜晚才宣告结束。短短几个小时,每个人都享受了一次多日未有过的深沉的安睡,连黎明灰色的光芒也未能打扰他们。 梅塞德丝和安娜躺在坚硬的地板上,一起盖着一条毯子睡觉。在这样的环境下,她们很快成了好朋友。两个少女醒来时,仍然在毯子下拥抱着,交流彼此的故事。 “我在寻找一个人,”梅塞德丝解释道,“这就是我来北方的原因。” 她能听到自己的声音坚定而决绝,但安娜的表情让她意识到,这听起来何等荒唐。 “那你要找的人是谁?” “贾维尔·蒙特罗。他有亲戚住在毕尔巴鄂附近。他可能会想办法去那儿。” “噢,我们是去同一个方向。”安娜说,“我们会竭尽所能地帮助你。今天晚些时候,我们就要离开了。那时,他就把一切都准备好了。”她朝着父亲的方向点点头。杜阿尔特先生仍在睡觉,他躺在靠墙的一张毯子下面,一动不动。 梅塞德丝知道,她不能期望从安娜的父亲那里得到任何温暖。前一天夜里,当她回教室拿舞鞋时,无意中听到一场让她震惊的谈话。走进房门时,她听到有人在高声说话,还提到了她的名字。 “听着,我们对这个叫梅塞德丝的女孩一无所知。”杜阿尔特先生对妻子咆哮道。教室里的许多人都离开了,去寻找那流淌而来的不可阻挡的音乐。“万一她是共产党呢?” “她当然不是共产党!你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透过门缝,梅塞德丝继续听他们说话。 “到处都是共产党,还有法西斯分子,就是他们造成了这一切。”他挥舞着手臂,指着屋里乱七八糟的一切,这些都印证着他们的流离失所。 “你怎么能说这是他们的错?”杜阿尔特太太问道,她提高了声音,“你开始像你的兄弟们了。” 梅塞德丝呆住了。安娜曾说过,父亲对共和国政府非常愤怒,但她现在明白,自己必须很小心。 “没有那些人,”他说话时唾弃的样子好像在吐出嘴里的痰,“这些都不会发生。” “没有佛朗哥,这一切根本不会开始。”妻子反驳道。 杜阿尔特先生狂怒起来,扬起拳头砸向妻子。她竟敢顶嘴,他无法容忍。 她举起胳膊想挡住这一记重拳。“佩德罗!” 他马上后悔了,但已是覆水难收。他从不曾这样愤怒到要打妻子,或许她也从未用这种方式坚决地反抗他。 “对不起,对不起。”他几乎是无助地低语,充满了悔恨与自责。 看到这个男人打妻子,梅塞德丝简直吓坏了。她敢肯定,父亲绝不可能动母亲一个指头。有一阵子,她想是否应进去劝架。显然,杜阿尔特先生在将儿子之死的罪责狂乱地投射到任何地方。在他看来,所有人都有罪,不仅包括那些像割草一样杀死他儿子的轰炸机和攫取了一半国土的国民军,甚至还包括那些未能成功建立统一战线的共和派人士。 杜阿尔特太太愤怒了,继续争论下去:“那你是说,你要在法西斯的统治下生活,顺从他们,而不是站起来捍卫我们曾投票支持的一方?” “对,我宁可那样做,也不愿死……对,我会那样。因为死亡毫无意义。想想我们的儿子。”杜阿尔特先生反驳道。 “是的,我的确想着我们的儿子,”杜阿尔特太太回答,“他就是被你现在支持的一方杀掉的。” 悲伤和愤怒在他们心中交织碰撞。这场争论不可能获得理性的结果。 杜阿尔特太太泪流满面地离开房间,梅塞德丝趁机藏到了树影里。但她得拿回自己的舞鞋,因此趁机跑进去拿了出来。杜阿尔特先生抬头看到了她。他可能一直怀疑她听了他们的谈话。 那天下午,四个人随时准备离开。有一路公共汽车通向穆尔西亚。 25 三个格拉纳达人再次离开马德里。“热情之花”鼓舞人心的演讲将伴随他们一起去往前线。 有一段时间,意大利军队从加拉玛地区撤军了。三月初,他们对马德里东北方三十英里外的瓜达拉哈拉发动了新一轮袭击。这是德国、意大利与西班牙的法西斯政权一直以来的期望,他们士气高涨,却未正视战场的实际条件。墨索里尼的手下装备了大量的坦克、机枪、飞机和卡车,打算向共和国的领地发起一次大规模袭击。 安东尼奥、弗朗西斯科和萨尔瓦多来到前线,此时,意大利军队已经突破重围,占据优势。从意军的炮兵部队来看,共和军前景惨淡。然而天气突变,一场冻雨纷纷洒下,从那时起,自然条件开始扮演与枪炮同样关键的角色。 人们躲进稀疏的灌木丛,头上树叶落尽的枯枝无法提供任何保护,每个人都冻僵了。香烟也都湿了,无法点燃。 “老天,”弗朗西斯科说着,看了看自己的手掌,“我几乎看不到自己的手。我们怎么区分自己人和法西斯?” “不容易。”安东尼奥说着竖起衣领,紧紧抱紧双臂,试图保持温暖,“也许雨会慢慢停下来。” 他说错了。这一天,冻雨变成了雪,然后又下了霜。共和军开始在战场上反击时,热带装束的意大利军队遭受了更多的寒冷。严寒成为双方共同的敌人,很多人被冻死。安东尼奥欣慰地得知,意大利军队因为狂妄冒进,队伍在浓雾与冰雪中彼此间失去联络。意大利军队的燃油开始紧缺,车辆搁浅,飞机难以起飞。此刻,共和军更有优势。 “幸运女神可算有一次站对了地方。”安东尼奥用手语对朋友说道。 “可能是因为我们在这边。”萨尔瓦多带着俏皮的微笑,“佛朗哥的运气用完了。” 如果说意大利部队之间缺乏联络,大多时候,安东尼奥所在的民兵团对全局也只有略为清晰的了解。他们身边不断爆发战斗,但可视度几近于零,几乎看不清战况。在寒冷的混乱中,安东尼奥能听到濒死战士发出痛苦的叫喊,有些战士是被自己人的子弹击中的。 战场上,安东尼奥一直尽力靠近萨尔瓦多。在加拉玛,萨尔瓦多已经证明了自己的勇敢,但即便如此,他仍对这位朋友有着强烈的责任感。 萨尔瓦多发现耳聋在战场上具有一定优势。他既听不到子弹的呼啸,又听不到伤员的呻吟,但也听不到朋友喊出的警告。临死前那一刻,萨尔瓦多没有经历任何恐惧。只是在刹那间,他瞥见朋友脸上流露出痛苦的表情。随后的那声悲恸的喊叫不是死难者发出的,而是安东尼奥,他目睹自己的老朋友——他挚爱的“聋哑少年”——倒在了战场上。 鲜血浸透了安东尼奥的衬衫。他将濒死的战友抱在怀里,衬衫染成了红色。他们身边的尘土浸透了剩余的血,一片猩红。 战地中,人们没有时间在悲伤中沉溺。萨尔瓦多在这天战事结束时死去。很多人阵亡后,尸体要停放好几个小时,但这次不一样,安东尼奥和弗朗西斯科很快埋葬了他。因霜冻而坚硬的土壤使得埋葬战友十分艰难。他们在坚固的地面上挖土,身体几天来第一次暖和一些。埋葬男人的尸体需要相当大的地方,墓坑旁边的大土堆与萨尔瓦多用布裹起来的尸体相比,大得有些荒唐。 第二天,他们被指派了新任务:捡拾意大利部队丢下的设备。其他人被派去看守犯人。安东尼奥很高兴能躲开这项任务。他不相信弗朗西斯科能给战犯人道待遇。他自己也不能。 从这一刻开始,怒火让他们充满了力量。根本不必再提醒这一点:他们是为正义而战。他们收集到的意大利人遗弃的武器和其他物资表明,意大利已经违反了欧洲国家应当遵守的不干涉协议。这项对西班牙内战保持中立的政策已经遭到许多国家讥笑,共和军民兵缴获的文件可以让政治家明白这一点。那些军用设备也能极大地促进共和国的事业。他们得想方设法拿到更多武器。 瓜达拉哈拉战役结束后,战士们返回了马德里。如果家住得不远,他们还会去看望家人,趁着假期回老家的村庄。安东尼奥和弗朗西斯科不可能回到家乡的城市。格拉纳达此时被牢牢掌握在国民军的手中,返回家乡很可能被捕。 他们留在首都后方,帮助加固街垒。很难保护城市不受空袭,但他们的目的是建造足够强大的防御设施,将首都变成一座堡垒。很多天来,安东尼奥和弗朗西斯科都忙着用浸透雨水的沙袋建造高墙,它们钝而圆,像大圆石头一样光滑。现在这座城市里,很多房屋看上去都像蜂巢,窗户炸掉了。它们不断提醒着人们,虽然现在佛朗哥将袭击的焦点转向他处,但马德里仍然需要保护。 安东尼奥和弗朗西斯科非常怀念萨尔瓦多。他们三人的友谊就建立在萨尔瓦多的温厚之上,他的离开在两人心里留下了一片空白。照顾了他这么多年,居然无法保护他免受子弹的伤害,他们的挫败感无以复加。加上连日来的不知将战死何处的想法,他们渐渐生出幻想破灭之感。左翼逐渐土崩瓦解,佛朗哥则会大加利用左翼缺乏凝聚力这个弱点。 “问题是仍然不团结,没有坚固的核心。”安东尼奥焦虑地说,“所以,我们还有什么希望?” “但如果人们有了强烈的信念——马克思主义或者共产主义,他们怎么会放弃?”弗朗西斯科问道,“有了这种信念,他们还会内讧吗?” “到处都有充满激情的人,”安东尼奥说,“而且他们在政治上并不极端。而且,我们中有很多人随时准备战斗。但在几个领导人在一些事上达成一致之前——” “我们哪儿也去不了。”弗朗西斯科替他说完了这句话,“你好像说对了。” 尽管民兵现在已经统一改编为人民军,但佛朗哥的反对者仍在不断分化。反抗佛朗哥的斗争似乎越来越激烈,但在无政府主义者、左翼组织和其他较小的阵营中,也有明争暗斗、造谣中伤和意见冲突。安东尼奥渴望每个小团体的领导人能看到,唯一的前进之路是团结,但日复一日出现的似乎总是新的分裂和争吵。 26 梅塞德丝去往穆尔西亚的旅途已接近终点。她望着窗外,想起了爸爸妈妈。一路上,安娜几乎一直在沉睡。在长达六个小时的旅途中,杜阿尔特夫妇俩都没有交谈。梅塞德丝不禁想,两人之间的这种敌意不可能在父亲和母亲之间出现——连他们不赞同对方时,气氛也是温暖的。 穆尔西亚跟许多地方一样,很多穷困潦倒的人在街头乞讨,但被乞求的人却不比他们更富裕。四个人从载他们来的旧公共汽车上下来。两个少女看到一位吹小号的老人,一只小狗正在他身旁跳舞。 “梅塞德丝,你看!”安娜兴奋地拉住梅塞德丝的袖子。有一瞬间,这个景象富于魅力,为他们带来了这天第一个轻松时刻。“它真可爱,但是看哪,它真是骨瘦如柴……” 小狗的眼神与它主人的一样悲哀,这场双重奏乍看上去那么迷人,现在却如此令人感伤。对于这头小兽和它的主人,这种无奈的演出都是一种贬低。几个硬币扔进了他们面前的帽子,聊以补偿失去的尊严,但很少有人真正驻足观看。 “除了肚子,我想不起来别的东西。”安娜抱怨道,“这是身上我唯一能感觉到的地方。”坐了一整天,她的屁股和腿都麻了。“我真想知道在哪儿能吃点东西。” 这里的商店存货还算充足,但杜阿尔特一家得保证他们的钱能支撑一段时间。几个星期前,杜阿尔特先生将银行里的存款全部取出。不知道这样的情况还将持续多久,他必须十分节省。虽然他们似乎愿意与梅塞德丝分享,但良知总是让她不安。除了陪伴他们,与他们聊天——她知道安娜在这两方面都很依赖她,她无以为报。很多天前,她的钱就花光了。 杜阿尔特先生出去寻找住的地方。安娜和梅塞德丝四处走了走。一起散步时,梅塞德丝仍然回想着那只跳舞小狗和它带褶皱的颈圈。她忽然明白了自己应当做什么,尽管这个念头让她惊惧。如果找到一个人为她伴奏,她就可以跳舞。如果有人肯付钱,她就可以回报这家人了。这样,她就不再是个负担。 她们直奔广场上一家咖啡馆。像小镇上其他地方一样,此刻,这里有种听之任之的气息。许多年轻男子都参军走了,社会中他们这个层面仿佛已经消失。那位中年咖啡馆老板倒是十分快乐。那天晚上会来很多顾客,他正忙着布置。酒水供应充足,人们都在豪饮。生意不错。两个女孩进门时,他朝她们微笑。 “有什么可以帮忙吗?”他问。 “我们想问你点事,”安娜直率地说,“我朋友想跳舞。她能在这儿跳吗?” 酒吧老板停下擦玻璃的手。“跳舞?在这间咖啡馆?” 看他的反应,似乎这是个极为特殊的要求,虽然本地最伟大的舞蹈家的舞鞋就曾在这间酒吧的木地板上踏过。吧台后面的墙上,甚至还贴着那位著名舞蹈演员的一张签名照片,她被人称作“阿根廷”。 过去,跳舞是多么简单的举动:对音乐的天然反应,儿童和成人都可以享受。而现在,连这种无辜的行为也被附上了政治寓意。 没人会奇怪,弗拉门戈舞,这种盛行于西班牙许多地区的放浪而自由的艺术,未能得到严厉而故作神圣的佛朗哥政权的许可。让人惊惧的倒是共和国一些地区对弗拉门戈舞的反对态度。那些地区的一些布告中将舞蹈视作某种罪行。无政府主义者在这些布告中注入了罪恶和恐惧。在穆尔西亚的一堵墙上,梅塞德丝看到这样一张布告,不禁不寒而栗。怎么,跳舞竟然也会成为不法行为? “跳舞等于道德败坏。”布告标题这样写道。跳舞、泡吧、看电影、看戏都被列入阻碍反抗法西斯斗争的因素。 “跳舞导致卖淫。”布告又写道。将舞蹈演员与妓女联系起来,这种思维在这些城市中具有某种合理性。但站在这间咖啡馆中的两位少女看上去却十分可爱、幼稚。咖啡馆老板是个共和国的支持者,他与梅塞德丝一样,可能在为舞蹈的前景忧心。 “你想得到什么?”他试图用一种生意场上的语气掩盖真实的想法。 “报酬之类的。”梅塞德丝回答,竭力表现出最大的自信。这是她第一次专门为钱而跳舞。不过,生活已经改变,规则也变了。 “报酬……好吧,假如它能吸引更多人来这间酒吧,我会公正地给你报酬。如果顾客想给你什么东西,也没什么不对。好吧。为什么不这样呢?” “谢谢。”安娜说,“这里有人能伴奏吗?” “我应该想到这些。”老板说着哑然失笑。附近每个村落都有一些技艺高超的人能为舞蹈演员伴奏。九点之前他应该能找到几个人,登台演出前他们可以一起在院子里稍作练习。 “只有一件事。”他说,“我觉得你应该穿一些……呃,更合适的衣服。” 梅塞德丝脸红了,忽然为自己的样子感到窘迫。连着好几个星期,她都穿着同样的裙子和罩衫。她几乎没有机会洗衣服,而且已经习惯了衣服上的污垢。 “但我没有别的衣服了,”她坦承道,“我从家里出来时穿的就是这身衣服。我只有几双鞋子。这就是我的全部家当。” “玛丽亚!玛丽亚!”男子朝楼上喊道。片刻之后,一个纤弱的女子——他的妻子——出现了。没有人为她们互作介绍。 “今天晚上她要跳舞,”男子指着梅塞德丝说,“但她需要裙子。你能不能给她找两件?” 女人上下打量了一番梅塞德丝,转身走了。 “不会花费她很长时间。”酒吧主人说,“我女儿过去也跳舞,她比你稍微胖点,但有些衣服你穿着会很合适。” 不久之后,他妻子回来了,胳膊上搭着两条裙子。梅塞德丝在后面的房间里试穿。再次感觉到褶边的重量和它们在她脚踝上流水般滑过的感觉,她忽然觉得十分奇异。其中一条裙子是红底上点缀着硕大的白色圆点,她穿着比另一条更合适。裙子在胸部和上臂等处有点松,但无论如何都比她身上破旧的衣裙更适合跳舞。 两个少女走了,答应当天晚上再回来。 吉他手伴奏绰绰有余,这是位五十岁上下的男子,曾为许多狂欢节演奏,但他更乐意独奏而不是伴奏。他们将节目排演了一遍。观众很满意。在几个小时里,观众如醉如痴,不时地低声感叹“天哪”。 梅塞德丝惊讶地发现,只为赚钱而跳舞,感觉是多么呆板,与阿尔梅西亚那个勇敢的夜晚截然不同。但人们仍将硬币投进杯子,安娜将它们收起来。咖啡馆老板又在窗台上捡起一大把零钱,微笑着递给她。那天晚上,他的营业收入也增加了。 “跳得太僵硬了。”晚上临睡前,梅塞德丝懊恼地对安娜说。 “没关系,”安娜安慰她说,“人们不会注意到的。他们只是爱玩。无论如何,你比小狗强多了!” 梅塞德丝大笑起来。“那他们去看木偶戏岂不更开心?” 在缓慢地前往毕尔巴鄂的途中,她们在好几个小镇重复这一套模式。梅塞德丝渐渐明白,哪些舞姿让观众满意,哪些又让他们无动于衷,还发现了一种新的舞蹈方式,既省事又有效。只有少数观众能看出她多么吝惜自己的力气。 她知道,以这种方式她永远感动不了任何人,但这是一条谋生之道,她很高兴能与安娜及其父母共用这些钱。舞蹈正在以一种别样的方式拯救她。 他们乘坐公共汽车或农用卡车时,安娜的父母仍然好几个小时都默默不语。梅塞德丝常常观察杜阿尔特先生,想知道他在假装是她父亲时会有多难。三月中旬的一天,他们进入了国民军的领地。杜阿尔特先生比之前更加紧张。每个街角都潜伏着告密分子。 “现在,别再跳舞了。”一天晚上,他对两个少女说,“我们不知道这里的人会不会接受。” “但这很重要吗,爸爸?”安娜叫起来,“每个人都喜欢梅塞德丝跳舞,这有什么害处?” “这说明人们注意到我们了。但我们不希望这样,越低调越好。” 那些跳舞的夜晚为旅途生活增加了许多亮色。梅塞德丝开始享受每场演出带来的放松,她对舞蹈的热情也已回归。现在让她放弃跳舞,她很难过,但也理解杜阿尔特先生的用意。杜阿尔特先生谁也不相信:很难知道人们究竟同情哪边,特别是他们现在置身于国民军掌控的领土之内。 旅途中出现了几段插曲。他们受到了国民卫队的审查。“你们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他们顶着特制的精美帽子,厉声问道。这些人堪称探秘专家,能发觉被审问者额上迸出的小汗珠,还能察觉对方避开目光的方式。连慌乱一瞥或一丝不安都会立即引发怀疑,招致更久的讯问。 杜阿尔特先生足够诚实地回答他们的审问。他带着家人从共和国领土出来,目的地是圣塞巴斯蒂安市哥哥的家。他们由此推断他支持佛朗哥,其中几个人注意到他妻子的表情中有一丝恐惧的气息以及她的沉默。这让人困惑,但他们并没有多想。他们认为妻子害怕,丈夫对社会无害。他们寻找的是颠覆分子,而这个女人和她两个假装对身边一切都没兴趣的女儿,看上去没什么危害。 同行一个月后,他们终于到了一个路口。在那里,安娜与父母要去她伯父的村子,而梅塞德丝要继续北行,去往毕尔巴鄂,途中会再次穿过共和国的领土。梅塞德丝和安娜尽力不去想下一段旅程,因为她们都将失去对方的陪伴。 杜阿尔特先生敷衍地道别,杜阿尔特太太的道别却很温暖。他们的女儿拉着梅塞德丝,仿佛永远也不愿放她走。安娜求她:“答应我,我们以后还要再见。” “当然了,我们会再见的。我一安定下来就给你写信。我有你伯父的地址。” 梅塞德丝决心控制自己的感情。承诺再会,让她们从无法想象的种种可能中解脱——其实她们很可能无法再见。在过去的几个星期里,她们从来没有分开过一刻,无论白天还是黑夜。纵是亲生姐妹也不会更亲密了。 27 在格拉纳达,孔查继续打理埃尔巴瑞尔咖啡馆。日复一日,时光慢得让人难以忍受,而这间咖啡馆让她总有事做。现在,她唯有遵循这种常规生活,因为她已经不再去狱中探望巴勃罗了。在他被捕后,最初几个月里,孔查尽力去看他,但随着战争的进行,前去探望变得越来越难。路上非常危险,她一直害怕被投入监狱。路途也非常耗费体力。两个星期前,巴勃罗让她保证别再来看他了。 在昏暗的灯光下,透过双层的金属格栅,他们面对面站着,看着对方模糊的轮廓。除了在其他夫妻絮絮叨叨的谈话声中大声喊出几句话,他们几乎无法交谈。看守就站在旁边,他们无法给予对方信心或诉说心中的恐惧。每次探望,孔查都能看到丈夫明显消瘦了,但透过那片金属的阴霾,她无法看到他的病容。同样,巴勃罗也看不清孔查。 “必须有人保存力量,亲爱的。”巴勃罗说。穿过那层金属网,他的声音几乎弱不可闻。 “但被关起来的人应该是我。”她答道。 “不准这么说!”巴勃罗训斥道,“我宁可困在这里,也不愿意让你进入这个可怕的地方。” 谁都知道女子监狱里会发生什么事,巴勃罗会不惜任何代价救妻子。女子监狱中的囚犯会被人用蓖麻子油剃毛,灌肠,会经常遭到强暴,刻上耻辱的印记。只要有任何选择,没有哪个男人会允许妻子的尊严受到这样的侮辱,巴勃罗也从不后悔这么做。 “请不要再来了。”他请求道,“这对你没有好处。” “但是,干粮袋子怎么送来?” “我会活下来的。”他说。 巴勃罗不愿意告诉她,那些高明的看守将干粮袋子检查过一遍再交给他,袋中已经所剩无几了。他知道,妻子为了送这一袋干粮和烟草,已经做出了最大的牺牲,最好不让她有幻灭感。 孔查不再去看望巴勃罗,却被无休止的内疚折磨着。那个在牢房里遭受折磨、被饿得半死的人,本来应该是她,她时时刻刻都带着这个念头。她竭力做点别的,不去过多地想巴勃罗的遭遇。愤怒和绝望无助于改善她的境遇。 孔查另外的焦虑是得不到孩子们的消息。萨尔瓦多的母亲约瑟菲娜是唯一一个得到孩子消息的人。孩子们去马德里一个月后,她回到了格拉纳达,却只收到民兵组织寄来的一封信,得知了儿子的死讯。本来没有别的消息,但她还收到了儿子去世前写给她的另外两封有趣而流畅的信,详细地讲述了他们的经历。萨尔瓦多有写作与描述的天赋。她将这几封信与孔查和玛丽亚·佩雷斯分享,三个女人花了很多时间研读这些信件。 现在,孔查知道梅塞德丝永远到不了马拉加了。她希望女儿正与贾维尔一起待在别的地方,只不过他们害怕回到格拉纳达。她希望,这些不确定的状态很快结束,然后一家人再次团聚。她渴望收到女儿的来信。 梅塞德丝发现自己变得很独立。虽然总在思念朋友安娜,但她已渐渐习惯孤独。被人照顾的生活似乎是前世的事,三个哥哥为她忙成一团糟的记忆更是旷古的遥远。 现在,她差不多到了巴斯克乡间。她算了一下,可能几天后就可以到达毕尔巴鄂。梅塞德丝将自己的舞鞋和咖啡馆主人送给她的舞裙装在背包里,里面还有几件替换衣物,那是她用挣的钱买的。自从重新踏上孤旅,她就没打算再跳舞。但一天夜里,在一个小得只能称作小镇的地方,四周的环境似乎恰如其分地勾起了她对舞蹈的热望。 这天傍晚,公共汽车载着梅塞德丝来到这座小镇,下车后,她很快找到了住的地方。她的房间俯视着一条通向广场的小巷,她在尽量安全地俯身朝窗外看时,瞥见了下面正在进行的一场活动。似乎有什么盛事,她下楼想过去看看。 这天是三月十九日,梅塞德丝不知道这一天的意义。人们纷纷聚到小广场上。两个小女孩正在追逐,尖叫,叩击着响板,差点被自己廉价的弗拉门戈舞裙的裙摆绊倒。这个乏味的广场中间有一组涓涓流淌的喷泉,这是孩子的世界的中心,也是他们唯一知道的地方。梅塞德丝羡慕他们竟然如此清楚这么远的地方要举行的活动。父母们辛勤工作,不让他们受到四处正在承受的物资匮乏的影响。远处的夜空偶尔传来炮击的低沉轰鸣和闪光,在这个自给自足的社区的孩子眼中,它们似乎远在世界之外。有一两个孩子知道那种恐怖,他们的父亲在夜里失踪了,但整个社区仍然运转如常。 梅塞德丝看到女孩们坐在墙头聊天,有些人互相梳着辫子,还有些人披着饰有流苏的披肩在旋舞。几个少年从远处望着她们,偶尔有女孩朝他们悄悄投去眼波。一位年纪较大的男孩抱着吉他,随手拨出几个音符,带着一种那些自负而英俊的男孩才有的冷漠姿态。他抬起头,发现梅塞德丝正在看他。她微微一笑。他可能并不比她年轻多少,但她感觉自己比他老一百岁。她现在已经无所畏惧,于是毫不犹豫地朝他走去。 “一会儿那里有人跳舞吗?”她问。 看他厌恶的眼神就知道答案了。旁边竖立着一个小小的木制舞台,这儿显然正准备举办一场狂欢表演。这是许多个月来梅塞德丝见到的第一场狂欢节。虽然带有一丝宗教含义,但那种仪式、那些音乐和舞蹈都有自己的生命力。她无法抗拒。 “今天是圣约瑟节!(每年的3 月19 日是西班牙的圣约瑟节,也是西班牙的父亲节。)”他说,“你不知道吗?” 过了一会儿,她又看到一位年轻的吉他手与一位年老的男子一起坐在舞台边缘的椅子上。现在是晚上八点左右,空气中仍有一点暖意,这是一年中第一个这样的夜晚。吉他手父子慢慢地调着琴弦,不知在哪个珍贵的时刻,欢愉调舞曲的琴声响了起来,人群中响起涟漪般的掌声。 音乐的节拍似乎从两个相反的方向传来,这些节拍彼此冲击,就像两条河流交汇在一起。它们交织,混合,退潮,向原来的方向退去。两件乐器发出同样的乐声,然后各自退回,重新回到自己的旋律,那一刻让人有一种崇高的愉悦。小和弦和大和弦有时彬彬有礼地相触,连不和谐音听来都如此和谐。 梅塞德丝坐得很近,找到节拍后就开始拍打膝盖,微笑起来。这样的音乐让人心灵纯净。有一瞬间,外面饱受枪炮洗礼的世界似乎不复存在。 这场天堂般的演奏结束了,老年吉他手抬头望去,看到了梅塞德丝的眼睛。轮到她了。那天晚上早些时候,她曾听到这位老年吉他手说,他们父子俩也是异乡来客。几个月前,他们离开了塞维利亚,在这里等待时机返回家乡。现在回家似乎太危险了。 “看到有人会跳真正的弗拉门戈舞,他们一定很高兴。”他微笑着说道,门牙间露出一条大缝。 在狭小的木质舞台上,少男少女和一两个老女人表演了几段舞蹈。较之于他们寻常的弗拉门戈舞表达的激情与力量,梅塞德丝的舞蹈蕴含的意味要深得多。她手势中那种原始的力量,观众仿佛触手可及。男人和女人都默默地说“真棒”,这位杰出的舞者让他们惊艳不已。几位吉他手许已让他们忘记了,但梅塞德丝却让他们再次想起:祖国正在分崩离析。她的动作将人们面对机枪与炮火时心中的痛苦一一呈现出来。二十分钟后,她展露了全部感情。她决绝地踏步,木地板“咔”的一声脆响,这是个明白无误的反抗姿态,似乎在说:“我们绝不屈服!”观众随即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人们对她十分好奇。一些人与她交谈,无法理解她为什么打算去毕尔巴鄂,在他们的想象中那是个充满危险的地方。 “你为什么不待在这儿呢?”梅塞德丝的女房东问道,“在这里你安全多了。只要你愿意,可以在这个房间里住上很久。” “您真好。”梅塞德丝说,“但我必须继续走。姨妈和舅舅一直等着我去,已经很久了。” 撒谎比说实话要容易得多。她仍然没有放弃寻找贾维尔的愿望,尽管在她心中,贾维尔的相貌已经渐渐模糊。她会在清晨醒来时,在想象中徒劳地搜寻他的面容,有时候什么也找不到,连轮廓都没有。有时,她得从衣袋里拿出他的照片来,好让自己想起他的样子:那水汪汪的杏眼,鹰钩鼻,漂亮的嘴唇。照片中马拉加那个完美时刻似乎已十分遥远,像是前世的事。这样迷人的微笑似乎只应存于史书中。 所有熟识的人和地方都与她分开了,她心中的空虚感越来越浓。杜阿尔特一家人的背影在视野中消失后,她感觉到一阵虚幻,似乎她与这个世界已经失去关联。她离开几个星期了吗,还是离开了好几个月?她几乎不知道。现在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计算时间了。时间坚固的框架化作了尘埃。 现在,她也许只有一个念头:既然已经走了这么远,就必须继续走向终点。她忽视了一个随之而来但持久不衰的疑问:她要追寻的那个人,也许永远也找不到。 那天早晨天还没亮,梅塞德丝就起床了,她要赶去毕尔巴鄂的公共汽车。汽车咣当咣当地行驶了几个小时,将她放在城市的边缘。梅塞德丝很快就会明白:为什么前一天晚上,当她说出去毕尔巴鄂的打算时,会迎上人们那样难以置信的目光。 在毕尔巴鄂郊外,她搭乘一名医生的顺风车。医生将她放在这座城市的主广场上。 “我并不想让你下车,”他彬彬有礼地说,“但是在毕尔巴鄂,找人并不容易。大多数人都千方百计要离开这里。” “我知道,”梅塞德丝答道,“但我必须来这个地方。” 医生看出她不会动摇,于是什么也没问。他已经做了自己能做的事。像这位年轻的女士一样,除非出于不可抗拒的理由,他绝不会来毕尔巴鄂。这个理由之于他,就是一家躺满伤员的医院。 “老实说,我不认为这个地方在沦陷前能支持多久,请多保重。” “我会努力的。”她说道,竭力挤出一丝微笑,“谢谢你把我带到这里。” 这个城市处于一片混乱中。这里仅有的是频繁的空袭、恐惧、绝望和恐慌,这些没有一样她上个夏天在格拉纳达见过。甚至在挤满了深受重创的马拉加难民的阿尔梅里亚城,也没有这样的景象。 与她刚刚待过的那个小镇相比,毕尔巴鄂好像隔着一个世界的距离。姑且不谈精神上如何,至少从外在看,那个小镇似乎不受战争的影响,而这个城市正在遭受连续不断的袭击。日日夜夜,它一直承受来自海上或空中的轰炸。港口封锁,食物紧缺已经到了危急的程度。每日的饮食只有米饭和卷心菜,除非你吃驴肉,否则根本吃不到肉食。人们的尸首随处可见。他们躺在街道上,像沙袋一样排着,每天凌晨有人用马车将尸首装好,再用渡船送到停尸房。 只有一个原因能解释为何她要到这座人间地狱:她要抓住最后一丝线索,找到贾维尔。她的手袋里有一张叠好的纸片,上面写着贾维尔叔叔家的地址,也许能在那儿找到他。连这最微弱的可能都让她有一丝兴奋感。现在她带着足够的耐心来到了这座城市。 她刚开始问的那几个人和她一样,也是这个城市的陌生人。商店店主更可能为她指点方向,于是,她推开了面前第一家商店的店门。这是一家五金店,却像普通的厨房那样摆满了货物。根本没有顾客,但那位老店主仍然在窗台边黑暗的角落里,假装生意照常运转。听到铃声,他从报纸上方眯着眼朝这边看。 “我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吗?” 梅塞德丝的双眼需要习惯一下屋里的昏暗。她循声走去,撞在了一张摆满脏碗碟的桌子上。 “我要找这条街,”她说着打开一张纸,“您知道它在哪儿吗?” 老人从上衣口袋上摘下眼镜,小心地戴上。他粗短的手指从地址上划过。 “是的,我知道。”他说,“它在这座城市的北部。” 他用一支磨钝的铅笔在纸背上画了幅地图,然后打开店门,将梅塞德丝带到人行道上,指点她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再转几个弯,转到另一条主干道上。沿着那条路往前,她就会到达目的地。 “走到前面你再问问吧。”他建议,“你可能要走半小时。” 几个星期以来,梅塞德丝第一次一阵狂喜。而这位老人也是很久以来第一次看到有人露出笑容。这位年轻女士显然非常兴奋,要去拜访这座城市中受轰炸最严重的地区。这也太奇怪了。他不忍心去警告她。 梅塞德丝准确地遵循老人的指导,艰难地朝目标走去,但她的笑容渐渐消失了。每一条街道毁坏得似乎都比刚走过的街道更重。一开始,她看到几扇窗户破了,而且大都用木板补好了,但出发半个小时后,路边的房屋显然越来越糟糕。看到大海时,她知道自己离目标很近了,但眼前很多居民区已成空壳。最完整的房屋只有四面墙,中间围着个空荡荡的大洞,像个没有盖的箱子。更有许多房屋被夷为平地。废墟上乱七八糟地扔着各样杂物:毁坏的家具以及人们在撤离前丢弃的成百上千样东西。 梅塞德丝不得不打听了十几次,唯恐走错方向。终于,她找到了那条街道,就在拐角处的第一个街区。只有最边上的房屋仍然挺立在街边,其他房屋都被严重毁坏。似乎有一颗炮弹曾经落在路的正中央,将半径五十米内的所有建筑都炸毁了。从她站立的位置能明显地看出,所有的公寓都空了。黑暗的窗口就像骷髅头上的眼洞。她艰难地找到了贾维尔的叔叔和婶婶曾经的家,他们显然不可能住在那里了。 整条街道十分荒凉,就像这里的每一座房屋一样遭到废弃。梅塞德丝猜测,炮弹落下时待在家中的人一定非死即伤。几个月来她紧紧抓住的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她曾经多么渴望在这座城市找到贾维尔,而现在,她又十分讽刺地希望他从没来过毕尔巴鄂。她浑身发抖,震惊让她冰冷而麻木。 一路走来,她的拳头紧握着贾维尔的地址,将它捏成一个硬球。半路上她发现纸条丢失了,但毫不担心。但现在,她真的完全迷失了。 毕尔巴鄂城中,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梅塞德丝都在排队买面包。这支蜿蜒的队伍比她在阿尔梅里亚或共和国领土上任何市镇见到的都要长。它像蛇一样逶迤了一条街,绕过街角又排到了另一条街上。几位母亲带着年幼的孩子,竭尽全力对付他们的哀哭,但当她们因饥饿而加入买面包的队伍,三个小时的等待只会让孩子的痛苦更加剧烈。耐心渐渐耗尽,他们也不敢肯定,就算等到最后,是否还能买到面包。 “昨天我前面差不多排了一百个人。”排在梅塞德丝前面的一个女人哭诉道,“后来,商店的卷帘门关上了。砰!什么都没了。” “那你怎么办?”她问。 “你觉得我们能怎么办?” 这个女人语气粗暴,举止咄咄逼人。本来,梅塞德丝回应她只是出于礼貌,她尽可以愉快地站在旁边,一言不发。她完全沉浸在对贾维尔的思念中,这时只好耸了耸肩,作为回答。 “我们只能等着,不是吗?无论如何不能丢掉我的位置,所以我在人行道上睡觉。” 女人决意要滔滔不绝,尽管梅塞德丝根本没有鼓励她开口的意思。 “你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吗?我们醒来后,发现别人排到前面,占了我们的地方。” 说出最后几句时,她攥紧拳头,用力捶打着另一只手掌。想起发现自己的位置被抢占的那一刻,她的愤怒之情再次升起。 “所以你看到了,我只好拿走一些面包,别无选择。” 梅塞德丝不会怀疑,这个女人会不顾一切地喂饱家人。她隐含威胁的行为说明,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她不惜诉诸武力。 那天上午,梅塞德丝十分幸运。排到队伍最前方时,东西并未卖完,但她仍然知道那个女人恨她,因为她不需要供养别人。严格的食物配给太少了,那些有孩子的人常常觉得不够吃。这个女人显然觉得整个世界与她作对,人们都在欺骗她的家人。梅塞德丝从柜台上拿起自己那块面包时,感觉那个女人的目光似乎要钻透她的身体。同一派别之中迸发的敌意,是这场战争中最糟糕的一面。 绝望感日渐增长,但梅塞德丝仍然不打算离开毕尔巴鄂。她已经跋涉了太久,感觉并没有其他地方可去。看到贾维尔叔叔家废弃的房屋后,这几天,她让自己幻想贾维尔仍待在这个城市的某个地方。仓促离开也没什么意义。每一天,她都在打听消息。 梅塞德丝最需要的就是一片屋顶。很快,她在一支排队购买食物的队伍中开始和一位母亲攀谈。玛丽亚·桑切斯失去了丈夫,陷入深深的悲痛中,梅塞德丝提出愿意帮忙照看四个孩子,而作为报酬,桑切斯太太为她提供食宿。桑切斯太太欣然答应。梅塞德丝与她的两个女儿住在同一个房间,很快,孩子们开始称呼她为“小姨”。 28 三月,瓜达拉哈拉之战结束了,佛朗哥暂时停止攻占首都的企图,将注意力转向工业化的北方:巴斯克地区仍在顽强抵抗。同时,安东尼奥和弗朗西斯科回到了马德里,那里虽然不再是佛朗哥作战的焦点,但仍然需要守卫。 几个星期过去了,他们基本无所事事。每天就是写信、玩纸牌,偶尔参加小规模的战役。弗朗西斯科与往常一样,迫切想再次奔赴战争的中心,安东尼奥则尽力忍耐。他总是那么饥饿,不仅渴望面包,也渴望其他地区战事的消息。每天,报纸一出现在报摊上,他就开始贪婪地阅读。 三月底,他们听说德军的炮弹轰炸了毫无防卫的小镇杜兰哥。在一间教堂里,人们正在做弥撒,教堂突然被炮弹击中,大部分教徒被炸死,还有一些修女和神父身亡。更有甚者,德国战斗机向四散奔逃的市民扫射,大约二百五十人死亡。后来,又发生了一桩惨剧——古老的巴斯克小镇格尔尼卡被摧毁。虽然安东尼奥和梅塞德丝都远离故土,待在远隔千里的他乡,但这件事对他们都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四月底的一天,消息传来,说格尔尼卡被夷为一片黑色的废墟。这是这场战争中最黑暗的时刻之一。安东尼奥坐在马德里春日的阳光下,双手剧烈地颤抖,几乎无法握住那份报纸。那个小镇,他和弗朗西斯科都没去过,但那些可怕的描述成了他们生活的转折点。 “看看这些照片。”他将报纸递给弗朗西斯科,喉咙堵住了,“你看看……” 两个男人难以置信地看着。几张照片上,到处是房屋歪七扭八的废墟,人和牲畜的尸体凌乱地躺在大街上。那天,人们正在赶集。最让人震惊的一张照片上有一个孩童的尸体,那是一个幼小的女孩,手腕上拴着一张标签,就像玩偶身上的价格牌一样,记录了人们发现她的地点。说不定她的父母在轰炸中幸免于难,会到停尸间寻找她的尸体。无论是亲眼所见还是在报纸上见到,这都是安东尼奥和弗朗西斯科见过的最令人毛骨悚然的画面。 格尔尼卡遭到了一波又一波有计划的轰炸,来袭的大部分是德军轰炸机,还有些是意大利轰炸机,它们在几小时内扔下了几千枚炸弹。市民四散逃命时,轰炸机用机枪朝他们扫射。 有个社区被炸平了,每一位居民的生命都在家中腾起的熊熊烈焰中消逝。还有一些新闻报道描述了受难者蹒跚地穿过浓烟和灰尘,试图将朋友和亲戚从废墟中挖出来的情景,但他们却被下一轮当空飞过的轰炸机炸死了。仅仅一个下午就有一千五百多人丧生。 针对无辜平民的屠杀,比同志之死更让他们愤怒。战士们毕竟是在某种虽不公平但还算平等的战役中失去生命的。 “如果佛朗哥以为摧毁所有市镇,他就能获胜,”弗朗西斯科说,他的仇恨随着共和军的每一次溃败而更加强烈,“那么他错了。走进马德里时,他会失去一切……” 安东尼奥和弗朗西斯科以及每一位共和国的支持者,都能深切地感受到格尔尼卡被毁灭的痛苦。民兵的决心更加坚定:一定要坚持反抗佛朗哥。 如果说格尔尼卡的大屠杀让马德里人民和战士士气高涨,它带给毕尔巴鄂市民的则全是恐怖。对于这座北方城市的居民和所有逃亡到此的难民,格尔尼卡惨剧带来的是纯粹的恐慌。既然佛朗哥能够用这种方式扫平一个市镇,想来他会毫不犹豫地对另一个市镇采取同样的手段。这种扫平一切的轰炸,连每日处于无情袭击中的毕尔巴鄂人也深深震惊。街谈巷议全是这个话题。 “你知道他们干了什么吗?他们一直等到下午四点。那个时候,大家都走出家门去赶集,他们专挑在这个时刻扔炸弹。” “后来他们又来了,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时间长达三个小时……直到一切都被夷为平地,人们几乎都死了。” “他们说有五十架飞机,炸弹落下来就像下雨一样。” “那个地方什么也没剩下……” “我们必须试试,将孩子们送走。”梅塞德丝对桑切斯太太说道。 “对于他们,无论到哪儿都不安全。”她回答,“如果有安全的地方,我早就把他们送走了。” 对于毕尔巴鄂的事态,桑切斯太太已经逆来顺受。她的想象力无法超越当下的生活。对她来说,幸存不是谋划逃亡去处的问题,而是意味着一天天地挨下去,每天祈祷能获得救援。 “我听说有一些船要来,把孩子们带到安全的地方。” “把他们带到哪儿去?” “墨西哥、苏联……” 桑切斯太太露出一种极其恐惧的表情。她曾经看过一张照片,上面是送到莫斯科的儿童,看上去如此陌生:横幅上写着她不认识的语言,儿童用鲜花欢迎他们,而那些站在旁边等候的人表情都如此怪异,如此陌生…… “我怎么能让孩子去那种地方?你怎么会出这种主意?” 狂怒和恐惧让她泪如泉涌。她甚至都想不出航程有多长,这场漂洋过海的远征又会有什么结局。母性的本能让她将孩子紧紧绑在身边。 “坐船不会花费多长时间。”梅塞德丝安慰她,“整个航行中,孩子们都会远离危险,而且不会挨饿。” 现在,人们开始争相排队申请,让这些轮船将孩子送走,队伍甚至比买面包的更长。格尔尼卡的恐怖、对无辜平民的轰炸、对整个小镇有计划的摧毁,这些让毕尔巴鄂的每一位居民开始直面残酷的真相:同样的事情也会在这座城市发生。 这种彻底的摧毁在陆地、海洋和空中都会发生,人们根本没有安全的避风港,至少在西班牙没有。像毕尔巴鄂的许多家长一样,在过去的几天里,桑切斯太太已经面对现实了:对子女最好的帮助就是送他们离开,去往一个较为安全的地方。毕竟人们都说,只要在外面躲三个月就行了。 梅塞德丝和桑切斯太太以及四个孩子排了至少十八个小时,等待负责人审查让孩子撤离到外国的申请书。每个人都很紧张,偶尔向明亮且空旷的天空望一眼,想知道在看到轰炸机或听到地震般的轰鸣之前,他们还可以蒙受多少分钟上帝的恩典。他们排队申请登上的是一艘开往英格兰的轮船,名叫“哈瓦那号”。虽然桑切斯太太对这次撤离毫无概念,但她知道,英国比他们提供的另外几个地方更近,她能更快地与孩子们重聚。 忍耐了无数个小时,终于轮到玛丽亚·桑切斯为自己珍爱的儿女提出申请了。 “请告诉我,你的孩子都多大年纪了?”负责的官员询问道。 “他们三岁、四岁、九岁、十二岁。”她逐个指着孩子们答道。 官员仔细检查了一遍。 “那么,你呢?”他指着梅塞德丝问道。 “噢,我不是她的孩子。”她答道,“我只是帮助她照看孩子。我的名字不在申请表上。” 男子嘟哝了一声,在面前的表格上写着什么。 “你最小的两个孩子低于年龄要求。”他对桑切斯太太说,“我们只能带走五到十五岁的孩子。你的两个大孩子可能合格,不过你要先回答几个问题。” 随后,他照着一份清单大声念,要求她马上详细回答孩子父亲的职业、宗教信仰和他所属的党派。玛丽亚如实回答。现在似乎没什么需要隐瞒的。她的丈夫生前是工联成员和社会党人。 办事官员将笔放下,拿起办公桌上的一份文件,打开,手指沿着一个纵列往下划,默默地数着。有几分钟,他一直在做记录。孩子的比例要和他们父母所属党派在最近选举投票格局中的比例一致。孩子们被按照三组分开:共和党人及社会党人、左翼组织成员和无政府主义者,以及国家主义者。船上还没满,仍有位置分给社会党人的孩子。 “你呢?”办事官员望着梅塞德丝问道,“你想不想上这艘船?” 梅塞德丝大吃一惊。她从未想过自己可以拥有一个位子。她年纪太大,不可能有资格占用儿童的名额,而且她已经打算待在毕尔巴鄂,并未想过要登上一艘将成年人带到远方的轮船。在她心中,这样的航行意味着将永远找不到贾维尔。但她不得不抓住那一丝越来越渺茫的希望,继续寻找他,因为其他的选择——原路返回——已无可能。 “我们需要一些年轻女子照顾年龄较小的孩子,船上还有一个空位。如果你照看过孩子,也许你就是我们需要的人。”办事官员说。 梅塞德丝只能模模糊糊地听到他的声音,她沉浸在这个新的困境中。 “梅塞德丝!”玛丽亚喊道,“你必须走!这是多好的机会!” 自从认识这个女人以来,梅塞德丝第一次看到她脸上那种逆来顺受的苍白消失了。 仿佛有一只手向她伸过来,如果梅塞德丝不接受,会显得不知感恩。人们争抢着这些船上的位置。她告诉自己,她会在几个月后回来,与家人重聚,但无法想象放弃寻找贾维尔。 桑切斯太太的两个大孩子叫恩里克和帕洛玛,他们的命运已经决定了。他们站在那里望着妈妈,脸上满是祈求,急切地想让这位小姨一起去陌生的目的地。他们本能地知道,如果和梅塞德丝一起待在船上,母亲会高兴得多。梅塞德丝看着他们充满渴求的大眼睛。也许这是她第一次要做些真正有用的事,为他人而不是为自己负起责任。 “好。”她听到自己说,“我走。” 还有一些手续。首先是体检。梅塞德丝将照管的两个孩子带到福利局的办公室,排队等候英国医生检查。双方语言不通,检查时他们没怎么交谈。 帕洛玛和恩里克领到两份健康清单,证明他们身体健康。一张写着“英格兰远征”的六角形硬卡,连同个人编号别在了衣服上,孩子们得随时佩戴着它。 “你打算带些什么东西去?”帕洛玛兴奋地问恩里克,就像要去度假。 “不知道。”他悲哀地说,“一副棋子?不知道。也不知道那里有没有人和我下棋。” 每个人只能带一个小包裹,装上一套换洗衣服和几件物品。他们要好好想想才能选择。 “我要带上罗莎。”帕洛玛坚定地说。 罗莎是她最爱的玩偶和想象中的朋友。如果能与罗莎一起走,帕洛玛就知道一切会好。她哥哥没有这样的信心。他对要去的地方充满了担忧,但长子的位置让他必须展现出坚强。 梅塞德丝仅有的几件东西早已装进了一个小袋子,她不需要做什么决定。轮船会在两天后起航,在这四十八小时内,她随时可能找到贾维尔。待在毕尔巴鄂的最后两天中,她在每一群人每一支队伍中仔细查看,希望能瞥见他的面孔。 五月二十日晚上六点,几千人拥挤在波图加莱特火车站。每次有五百名儿童坐上特别列车,去毕尔巴鄂的主要码头桑特斯,轮船“哈瓦那号”在那里等着他们。有些家长一生中出过的远门不比帕洛玛更多,看到孩子离开,去往一个未知的地方,他们几乎难以承受。几个孩子黏在母亲的裙边,但母亲承受的悲痛总是比他们更多。有些孩子很高兴,开心地笑着,以为很快就能与父母团聚。他们将这次旅行看作船上的野餐、一次短暂的假期、一场探险,简直有兴高采烈的节日气氛。甚至连总统都来到这里,向孩子们挥手告别。 恩里克一直很忧郁,到了启程的那一刻,他甚至无法对母亲挤出一丝微笑,而母亲也在拼命地止住泪水。桑切斯太太不陪他们坐火车去码头,她在火车站台上与三人告别。 与哥哥相反,帕洛玛兴奋异常。她对警笛和让人痛苦的饥饿早已厌倦。“只要几个星期。”她不停地对哥哥说,“这是一次探险,应该很有意思。” 孩子们认为要去一个能让他们安全的地方。很多孩子穿得很漂亮:小女孩发间绑着丝带,穿着最好的花裙衫和白短袜。男孩们穿着清爽的衬衫和及膝短裤,看上去很帅气。 “哈瓦那号”在孩子们看来是个庞然大物,它沉沉地停靠在码头,像一头准备吞噬他们的巨鲸。几个最小的孩子甚至够不着从跳板上扔下的绳子。水手们拉着幼童的小手,紧紧地抱着他们,护送他们从狭窄的木栏杆旁走过,这些栏杆可以防止他们坠落到码头与轮船间黑暗的海水中。 这艘大船可以容纳八百名乘客,但现在,他们在船上安排了近四千名儿童和近两百名成人:二十名教师,一百二十名助手,梅塞德丝就是其中一位,还有十五名天主教神父和两名医生。日落之前,他们都上了船,吃了一顿几个星期以来从未吃过的饱餐,然后在甲板上睡下了。 五月二十一日黎明,系在船上的铁链松开了。沉重的铁链叮当作响,轮船起航。驶出港口时,乘客们感觉到了它缓慢的起步。 梅塞德丝感到腹中翻腾起来。这种陌生的摇晃马上就让从未坐过船的她感到慌乱,但让她胃部痉挛的多数是心理作用。她正在离开西班牙。身边所有的幼童都在号哭,较大的孩子则站在旁边勇敢地拉着他们的手。梅塞德丝咬住嘴唇,压抑着几无可挡的恸哭的渴望,心中满是悲伤和失落。经历了几天的期待与准备,事情竟然这么快就发生了。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她与贾维尔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一片溅起的苦涩的海水,和着她的泪水一起流下面颊。她知道,自己正离开身后每一个深爱的熟识的人,她无法承受这种感觉,几乎难以抗拒奔向船头跳入浅水的诱惑。阻止她这样做的只有一个事实——为了照顾这些孩子,她必须勇敢。 围绕在全然的凄凉中,她第一次朝码头上的人影望去。然后,房屋渐渐变得如针孔般微小,终于在视野中消失。与贾维尔重逢的希望似乎也随之消失了。 “而且,”米格尔说,“那是梅塞德丝最后一次见到西班牙。” “什么?”索妮娅的震惊无法掩饰,“她再没回过西班牙?” “是的。而且她不能给母亲写信,告诉母亲她在什么地方,因为可能会连累亲人。” “太可怕了,”索妮娅说,“孔查甚至都不知道梅塞德丝已经离开了祖国?” “是的,她不知道。”米格尔肯定地说,“一直到很久之后才知道。” 他们在大教堂旁边的一家餐馆吃了午饭,然后慢慢踱回埃尔巴瑞尔咖啡馆。索妮娅突然十分害怕。如果梅塞德丝永远离开了西班牙,也许米格尔就失去了她的消息。老人继续讲故事的时候,她想问得更深一些。 “我想再给你讲些安东尼奥的故事。”老人坚定地说着,加快了脚步。那时他们正穿过广场,向他的咖啡馆走去。“我们还没有讲到内战的结束。” 29 一九三七年的春天和初夏,安东尼奥和弗朗西斯科一直待在马德里。这一年,季节的更迭十分突然,五月和煦的暖风突然被夏日灼热的高温扫到一旁。首都的空气让人艰于呼吸,人们都深深陷入一种无精打采的状态。 七月伊始,又出现了新的战事,安东尼奥和弗朗西斯科被派到马德里以西二十公里外的布鲁内特,他们都很高兴。共和军的目标是呈楔形切入国民军控制的领地。如果能切断法西斯与其在马德里边缘及附近村庄的驻军的联系,这座城市的包围圈就会解除。安东尼奥和弗朗西斯科是调入这场战役的八万名共和军士兵中的一分子,参与这场战役的还有几万名国际纵队成员。 开始,形势似乎对共和军很有利。第一天日落时分,他们就攻入了法西斯的领地,攻占了布鲁内特和卡尼亚达新镇,又朝卡蒂斯略镇攻去。 有时,安东尼奥和弗朗西斯科会与几支法西斯余兵作战,或捡拾敌方撤退时丢弃的军需品和食物。有一次,他们的营房遭到轰炸,四个小时里炮弹像雨点一样纷纷坠落,他们只好待在道路两旁的战壕里。国民军的飞机又来了,轰炸再次开始。烟尘、灼热、焦渴和灼痛般的疲惫围绕着他们,但当空气中洋溢着胜利的气息时,这些都无足挂齿了。这种甜蜜的感觉能压倒血污、汗水与粪便的刺鼻气味。 “就是这样,我想。”弗朗西斯科欣喜若狂,带着年轻人特有的幼稚的热情,对安东尼奥喊道,“就是这样。”他的欢呼甚至压倒了枪炮声。 “好吧,我希望你说对了。”他的朋友答道。看到这位伙伴表露出愤怒和挫败之外的情感,安东尼奥十分高兴。 最初的几天里,共和军势头强劲。连国民军也清楚这一点,他们准备进行有效的反击。这片地区十分关键,如果共和军实现了下一个目标——抢占马德里四周的群山,就会大获全胜。 但是,共和军还没准备好发动这一攻势,国民军就已调遣大批部队,开始凶猛地反攻。开始,共和军的空军抢占了空中霸权,但几天后,国民军在空中又获得了优势,现在不停地轰炸共和军的行军路线。 浅浅的战壕里,又干又硬的土地无法再挖深一寸,安东尼奥和弗朗西斯科坐在那儿,知道己方陷入了麻烦。最初的乐观之后,他们能看出,取得胜利花费的时间比预想的更长。 国民军的飞机一架接着一架,轰炸几乎频繁到乏味。炮火冷酷无情,炮声碾碎了共和军的士气。气温越来越高。去年冬天来复枪的扳机都冻住了,而现在它们却热得烫手。战场变成一座人间地狱。 战壕里几乎没有说话声,但偶尔有一些似乎毫无意义的指令断然发出。 “上边希望我们到那边去。”一天,安东尼奥指着一个树木稀疏的地方说道。 “什么?到那个连掩护都没有的鬼地方?”弗朗西斯科喊道,他的声音简直比炮弹爆炸声还高。 在短暂的空袭间隙里,一群人爬出战壕,跑到树丛中寻求掩护,安东尼奥和弗朗西斯科也在其中。敌方狙击手的枪声响起来,但没有人被击中。这场战争中,安东尼奥所在的营队大部分人很幸运:虽然他们所得甚少,但至少没有失去生命。 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焦糊的尸体。偶尔有几具尸体被战友抬走,但更多的时候他们就躺在那里,在炎炎烈日中晒得滚烫,成为苍蝇的食物。这是一片蛮荒之地。一天天过去,灰色的土地晒得越来越白。有时,子弹会射中前线的几小片草地,草地顿时燃烧起来,腾起短暂而明亮的火焰,给附近的人们又添上几分炽热。 补给的匮乏状态令人震惊。共和军缺乏的不仅是军火,还有食物和水。 “我们得选择:喝下这些可能让我们患上伤寒的污水,还是渴死?”弗朗西斯科说着举起一个搪瓷茶缸。水质的确很恶劣。他从一个长颈瓶中喝了一大口白兰地,无比渴望它变成一大口纯净而清洁的饮用水。“你知道,上游有些动物尸体。” 身边有些人将分到的水泼洒到地上,看着它渗入土里。他们知道弗朗西斯科说得对。前几天,他们就曾目睹一位战友因伤寒死在面前。 空袭更加密集,能在这片暴露的地方幸存下来就是好运。一枚炮弹落下,干燥的尘土扬起,大块的石子落在战士们头上,溅到脸上,甚至飞进耳朵里。他们没有机会展露来复枪的命中率和投掷手榴弹的准头。勇敢并不能增加生还的机会,不过懦弱也不能。 “你知道我们是什么。”一天夜里弗朗西斯科说道。风平浪静的日子越来越少,他们终于有个平静的时刻可以聊天。“德国飞机练习射击的枪靶。” “也许你说得对。”安东尼奥低声抱怨道。他一贯保持积极的立场,此时也感到了与日俱增的沮丧。 看来,共和派的领导人并不能达成一致,他们没有明确的基本方向,甚至都不清楚自己的位置。开始时坚定而谨慎的战略,现在在灰尘与混乱的蒙蔽下变得模糊。 尽管佛朗哥的步兵部队在前线遭到轰炸,死伤惨重,但国民军继续袭击共和军的机场,显著削弱了共和军在空中的战斗力。共和军艰难地守卫着战役之初攻下的领土。 七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太阳仍然毒辣得令人难以承受,国民军的空军部队已占压倒性优势。很多共和军试图逃跑,有些人在逃跑时被同志开枪打死。最后,战火终于平息了。弹药几乎用光,烧焦的坦克散落在战场上。 由于共和军通信不畅、领导人能力不足、军队对地形地貌缺乏了解、补给体系太过糟糕,国民军又获得了空中优势,共和军一开始的胜利最终几乎失去意义。这种胜利并无清晰的轮廓,战争的混乱状态让双方都感觉自己赢了。左翼领导人宣布,攻占布鲁内特是军事计谋的成功。然而,占领这个仅有五十平方公里的小镇却牺牲了两万条性命,伤者的数目至少与此相等,这桩小小胜利的代价未免太大。 “这么说,我们胜利在望了。”弗朗西斯科说着,用力踩着脚后跟,一直深陷到土里。“原来这就是胜利的滋味。” 他的挖苦,反映了士兵们对这场战役中毫无意义的牺牲的不满和愤怒。 现在“热情之花”在哪里?她怎么不来鼓舞他们,提醒他们绝对不能放弃?领导者告诉战士们这是一场胜利,号召他们继续战斗,但现在,战士们却开心于能回到马德里休息一下。以后还会有其他战线需要保卫。 安东尼奥和弗朗西斯科回到首都,待了几个月。那里,人们仍在举行“化装舞会”,假装一切如常,尽管这种脆弱的常态随时会打破。人们在阳光下畅饮冰凉的饮料时,听到一声空袭的警报,便拔腿向防空洞狂奔,这让他们记起仍然潜伏在这座城市的威胁。安东尼奥的思绪总是回到格拉纳达,他想知道,在一座被法西斯抢占的城市里,人们过着什么样的生活。那里的天空不会落下炸弹,但他怀疑,他至爱的母亲是否会坐在新闻广场上吃冰淇淋。 那年秋天,阿拉贡前线受袭,但安东尼奥和弗朗西斯科发现,去往战场的部队中不包括他们所在的营队。 “为什么不让我们去?”弗朗西斯科抱怨道,“我们可不能后半辈子都坐在这儿。” “必须有人留在这儿保卫马德里。”安东尼奥说,“那场战役看上去一片混乱。你为什么要去当炮灰?” 安东尼奥十分信任共和国的事业,但现在生命却被浪费了,他很恼火。他不想白白牺牲。他们在马德里读到的那些文件详细地描述了共和派内部的分化,这丝毫无助于共和国的大业。冲突在自己人的阵营中爆发,只会阻碍己方的事业。安东尼奥永远无法理解为何朋友渴望战斗。正如他所料,阿拉贡前线死伤惨重的消息开始传来。 尽管如此,十二月,两人仍然坐上了卡车,被派往前线。在这个记忆中最严酷的寒冬,最开始几天,安东尼奥和弗朗西斯科到达马德里以东的一个小镇特鲁埃尔。它处于国民军的占领下。共和军认为,如果己方袭击特鲁埃尔,佛朗哥就会将战斗力从马德里转移到这儿,他们害怕佛朗哥谋划新一轮针对首都的袭击。共和国的领导人觉得,必须做点什么将佛朗哥的军队拖走。 共和军对特鲁埃尔的突袭让国民军大吃一惊。有一阵子,共和军抢占了优势,打败了当地的驻军。恶劣的天气让德国和意大利军队的飞机无用武之地,但即使没有这些飞机,国民军仍有优势,有更多武器和更多士兵。他们无所不用其极,向特鲁埃尔发起一轮轮残酷的猛攻。 这里的地形也很残酷:平坦、荒芜,光秃秃的斧凿刀削般的山坡。安东尼奥和弗朗西斯科被部署在这座小镇里,几乎要冻死,他们眼看着几十位同志死在这片荒原上。他们对苦难早已安之若素,但安东尼奥想知道,是否会有一天,他们会再也感受不到痛苦。只有沉溺在危险与死亡中,弗朗西斯科才停止抱怨战况和共和派领导人的失职。他沉迷于开火,看上去是那样心满意足,连猛烈的咳嗽都无法让他分心。 圣诞节那天,他们在一座小镇外露营。大雪纷纷扬扬地下了好几天,战士们的衣服都湿透了,却没有希望弄干。靴子浸透了雪水,重量几乎变成平时的两倍,走路比以往更艰难。 弗朗西斯科喘息得很厉害。他夹着一支烟,喘息着弓下腰,烟落到了地上,整个身体因剧烈的咳嗽而蜷缩。 “看看,你干吗不坐下来歇会儿,或者干脆来我这儿?”安东尼奥提议道。他把朋友拉到一个临时帐篷旁边,这个帐篷用作医疗供应。 “没事。”弗朗西斯科抗议道,“我只不过是得了流感或什么小病。我很好。”他唐突地甩掉安东尼奥的手。 “听着,弗朗西斯科,你需要休息。” “我不需要休息。”他颤抖地低语,喉咙里充满了黏液。 安东尼奥注视着弗朗西斯科的双眼,发现他已热泪盈眶。也许是寒冷让眼睛流泪,但他觉得自己看到了一个濒临崩溃的男人。咻咻的气喘和十四个潮湿而疲惫的不眠之夜,将这个顽强的男人逼到了忍耐的边缘。弗朗西斯科可以坚强地承受痛苦或创伤,但现在让他倒下的却是疾病和躯体。 “我必须坚强。”发现身体竟能如此束缚自己的渴望,他绝望地抽泣道。对抗脆弱比忍受疾病更加艰难,他觉得十分羞耻。 安东尼奥抱着弗朗西斯科,支撑着他全部的体重,透过朋友厚厚的制服,仍然能感受到他高得可怕的体温。弗朗西斯科身上快冒出热气了。 “我不……我不……我要……不要……”弗朗西斯科浑身颤抖,陷入谵妄状态,开始胡言乱语。一个小时后,他失去知觉。那天夜里,人们将他送到了一家军事医院。 敌人猛烈扫射的子弹密集得就像迎面打在脸上的冻雨。湿气驻留在战士们的肺泡中。许多人冻死了,没有在清晨醒来。一些人曾用酒来麻醉自己,他们在沉睡中如此放松,连心脏都忘记了跳动。至少在雪地里,他们的尸体不会那么快腐烂。 这场战役又持续了一个月,直到新年。弗朗西斯科回到马德里休病假,安东尼奥总算摆脱围绕在身边的烦扰了。弗朗西斯科总是对战争双方都很愤怒,他无休止的抗议却让人更为不快。 在阿拉贡前线的这几个星期中,安东尼奥幸存了下来,但并不觉得自己英勇。战役结束前,他和许多人在特鲁埃尔的街巷中继续战斗,与敌人展开了白刃战。此前,他一直是抽象地朝远方开火,但这天他看到敌人就在面前,还看到了对方眼珠的颜色。 在不容转身的一刹那,安东尼奥犹豫了。面前站着一个男人,比他年轻,头发卷曲,瘦骨嶙峋。别人大概会将他们误认作堂兄弟。唯一的区别是衣服的颜色,它提示安东尼奥此人站在国民军那边。染料的颜色提醒他:终结这个男人的生命。如果他不下手,很可能马上就没命了。 安东尼奥觉得,再也没什么比用刺刀刺入他人的身体更残忍了,在这种屠杀中,他感觉自己的一部分也死去了。他永远无法忘记这个年轻人恐惧的面容如何扭曲,变成痛苦的神情,然后渐渐僵住,成为一具怪异的死尸。不到半分钟,安东尼奥就目睹他的猎物经历了这些阶段,听到这具尸体“轰”的一声沉重地倒在面前的地上。这个场面令人惊骇之极。 那天夜里回到营房后,安东尼奥发现少了几个人。这一切多么随意,多么专断啊。成为一名战士之后,他第一次感觉自己像棋盘上的卒子。这些人的牺牲,都只因很多人从未谋面的某个人的心血来潮。 特鲁埃尔的苦战一直持续到来年二月,国民军从共和军手中抢回了这座小镇。这场战役又牺牲了双方无数将士,损耗极大而所得甚少。安东尼奥竭力不将这场战役视作战争的转折点,但是它似乎证明了一个冰冷的事实:佛朗哥的物资和计谋显然无穷无尽。 30 安东尼奥很悲观,他回到马德里好几个月了,从未如此迫切地想加入反击佛朗哥的最新战役。法西斯部队在阿拉贡又发动了一次袭击,欲将地中海沿岸共和国从南至北的广大领土一分为二。一九三八年仲春,法西斯部队打通了海路,将共和国领土分为两半。加泰罗尼亚被从中间分开。 到了仲夏时节,弗朗西斯科的身体已经康复。他和安东尼奥所在的营队再次参与修建城市防御工事。共和军决定继续迎战,除非佛朗哥占领首都。 这个时候,人们预计国民军会向北行军,占领巴塞罗那。共和国政府在去年十月进驻巴塞罗那,但并未占领这座城市,而是转头向南直奔巴伦西亚。 被一分为二的两块领土上,士兵和百姓的物资都极度紧缺:不仅缺乏食物和医疗补给,还缺乏士气。惊慌和恐惧与日俱增,两边的通信联络也变得十分艰难。在共和国治下的一些城市中,仍有人从战争伊始就秘密支持国民军,而四处隐匿的告密者又增加了人们的不安。 安东尼奥和弗朗西斯科打算参加另一场战役。对共和国而言,这几乎是一场绝地保卫战,目标是将两部分领土统一起来。 “你觉得我们有多大胜算?”弗朗西斯科一边问一边系紧靴带,随后他们出门向埃布罗河岸的新战线走去。 “为什么要费脑筋猜测呢?”安东尼奥问道,“我们的枪炮和飞机都比他们少,我宁可不想。” 他很悲观,但事实上,他们武器虽少,人数却很多。一支八万人的共和军部队已经调遣过来。凭借征兵制度,又招募了几千名士兵,年龄跨度从十六岁一直到中年。七月二十四日晚上,几千名士兵横跨埃布罗河,从北向南朝国民军的战线发动袭击。 一开始,共和军因突袭而占有优势,但佛朗哥冷静地命令增援。他将此看作消灭共和军的机会。 佛朗哥的第一步行动包括炸开比利牛斯山的上游堤坝。河流暴涨,冲垮了共和军用来接收补给的桥梁。共和军刚一修好,佛朗哥就继续轰炸桥梁。国民军向这个地区增补了几千名士兵,还派遣了大量空军。最初的几天里,共和军完全没有飞机,无法防御,德军和意军飞机便发动了猛攻。 交战第一个月,气温暴涨,布鲁内特成了一座灼热的炼狱。这里没有什么防御措施,但战场上的暴力愈加密集。愈发饥渴难耐的共和军在几个星期内不断遭到来自地面和空中的无情轰击。德军的装备似乎无穷无尽,特别是飞机。佛朗哥宁可牺牲几万名士兵,也想将共和军从地球上抹去。 在一个阳光耀眼的下午,弗朗西斯科想在山谷里找个藏身的地方。法西斯部队占领了上面的山脊。他成功地打死了几个敌人,因为此刻对方简直是束手待毙的枪靶。 “我们打死的敌人得比这多得多。”安东尼奥喊道。 几个星期来,他们时刻渴望着弹药,却由于无法得到而渐渐失望。待在埃布罗河畔的几个月里,弗朗西斯科想慷慨赴死的念头潜滋暗长。安东尼奥认为这是朋友典型的风格——反其道而行之,当境遇恶化、前景黯淡时,弗朗西斯科就越发积极。 “我们走出了这么远,”弗朗西斯科乐观地说,“现在谁也抓不到我们了。”战胜了致命的疾病之后,他再也不会被任何东西打败。 不太可能在坚硬的土地上挖战壕,营队就用石块建起了小型的临时堡垒。有一个小时,他们罕见地没有遭到敌人的炮击。几天前建好的石墙后有一片宜人的荫凉,五个人几乎是悠闲自得地靠墙坐着抽烟。 “这样想想,安东尼奥。佛朗哥必须依靠德国和意大利的援助,”弗朗西斯科讽刺道,“我们是孤军奋战。苏联人的一点点援助也许会……” “看看我们的人数发生了什么变化吧,弗朗西斯科……我们正在被有计划地消灭,就像消灭苍蝇一样。” “你怎么知道?” “也许你该相信别人说的一些东西。”安东尼奥厌倦地说。 那天下午,这两个格拉纳达男人突然发现自己遭袭,便分头行动。敌人从山上发起猛攻,炮弹像无情的暴风雨般倾泻而下,大约持续了一个小时。没有地方可以躲藏,就算有人指点他们,声音也会被子弹的呼啸声淹没。炮声偶尔沉默时,战场上是一片此起彼伏的痛苦呻吟。 弗朗西斯科的末日来临时,他并没有感觉到痛苦。他还没明白出了什么事,就被落在身边的一枚炸弹卷走了。当时安东尼奥离他五十米左右。炮声停息后,安东尼奥认出了朋友残存的遗体:戴在他右手中指上的一枚金戒指表明了身份。他小心翼翼地从朋友冰凉的断手上摘下戒指,又将断手放回尸身旁。也许这样有点恶心,但他仍然得做。他拉起一条毯子将弗朗西斯科的遗体盖起来,却觉得自己的眼睛干涸了。有时候,太悲伤反而让人无泪可流。 两个星期后,十月初,对于安东尼奥来说,战斗也将结束。 这一天,天色渐暗,当天的战斗差不多结束了。 “外面可安静了。”身边的民兵说,“可能敌人正在撤退。” “机会来了。”安东尼奥一边说,一边给来复枪装入子弹。 他走到山坡上的杂树丛里,举起武器。还没来得及开枪,他突然感到身体一侧传来一阵剧痛。他缓缓地倒在地上,无法喊叫或呼救。身边的同志大概以为,他只是被这坚硬的荒凉地带中遍布的石块绊倒了。安东尼奥觉得轻飘飘的,仿佛灵魂离开了身体。自己死了吗?为什么有个人俯下身来,用一种温和而模糊的声音询问一些自己听不懂的事…… 安东尼奥苏醒后,剧痛让他难以承受。他几乎发狂,只能紧咬着手臂,不让自己失声喊出来。医疗帐篷中的麻醉剂氯仿十分紧缺,空气中到处是哭喊声。人们将仅有的白兰地用来麻醉这些男人。无论是霰弹造成的伤口还是截肢手术,伤者都迫切需要减轻痛苦。安东尼奥经历了与时空脱节的几天或是几个星期,然后,他看到自己被抬到一副担架上,放进了一节专为伤员改造的火车车厢。 过了一会儿,他从恍惚的状态中慢慢醒来,发现身处巴塞罗那。这座城市尽管仍在遭受猛攻,但还没有沦入佛朗哥的魔爪。火车从埃布罗河隆隆地开到这座北方城市,要将伤员带到安全的地方。车顶上鲜艳的红十字似乎在向空中盘旋的法西斯飞行员们请求怜悯。 安东尼奥康复的过程就像从黑暗到光明的转变。时间一周周过去,疼痛渐渐减少,呼吸越来越深,体力也与日俱增,仿佛一个缓慢却壮丽的黎明的到来。眼睛可以睁开一会儿了,他发现常在身旁来去的身影是几个女人,而不是天使。 “看来,你是真的。”他对握着他手腕试脉搏的少女说道。第一次,他感受到了她手指传来的凉凉的压力。 “对,我是真的。”她低头对他微笑,“你也是真的。” 在过去几个星期里,她目睹生命的潮水在这具瘦骨嶙峋的身躯中起起落落。这里的大部分病人都如此。这与运气有关,更与护士们勤恳的工作有关。她们每天竭尽全力挽救病人,尽管越来越多的濒死士兵不断送来,病房已经人满为患。医疗补给的匮乏意味着很多人会不必要地死去,他们营养不良的身躯几乎无力抵抗感染。有些男人扛过了埃布罗河的冲刷,却在病床上被坏疽甚至伤寒夺去了性命。 安东尼奥对过去几个月的战事一无所知。再次回到这个世界后,他听到一些消息。埃布罗河战役结束了。十一月底,共和国的领导人终于撤回了所有残余部队,而三个月前他们就应该承认失败并撤军。在每个阶段,国民军的兵力与计谋都比共和军的更胜一筹,但共和军顽固地不肯承认战败,直到最后三万名共和军士兵战死疆场,还有至少三万名身负重伤。 病房里很少有安静的时刻。除了病人的呻吟,还有不断传来的炮火声。这里比战场要安静些,但外面炮声连连,雷鸣般的空袭声不时打断这里偶然出现的太平时刻。安东尼奥的神志日益清醒。听到这些声音,他开始沉思未来会发生什么。他每天都试着走点路,体力缓慢地增加,几乎可以离开病房了。几个月来,这里成了他的家。如果能回到真正的家,看到母亲,那该多好啊。 他渴望见到母亲,还有父亲。但这绝无可能。他也不可能重回部队,他的体力还很衰弱。 法西斯部队对巴塞罗那的袭击越发密集,安东尼奥被转移到了一间汽车旅馆,与一群境遇相似的人住在一起。他们都负伤了,身体变得虚弱,从战场上被替下来,但都希望有朝一日再次拿起武器——他们仍是战士。 一九三九年的新年悄悄来临,人们根本没有庆祝的理由。街道上弥漫着大势已去的悲凉。商店里的食物被抢购一空,燃油用尽,最后几句殊死一搏的口号在空荡荡的大街上回响。巴塞罗那遭到致命重创,无力回天。一月二十九日,法西斯军队长驱直入,占据了这座几已荒废的城市。 31 巴塞罗那沦陷后,五十万人踏上流亡之旅,长达数月的饥馑让他们身体羸弱,但也有不少人从创伤中逐渐恢复。 安东尼奥与另一个民兵走在一起。他叫维克多·埃尔维斯,是个年轻的巴斯克人,十七岁被征入伍,从未受过训练。他连来复枪都不会用,到达埃布罗河的第一天就受了伤。几个星期前,他的家人就已离开家乡逃往法国,他希望能与家人团聚。 有两条路可以去往法国,他们必须斟酌一下。第一条路是翻过比利牛斯山。对于正从枪伤中恢复的安东尼奥和维克多,崎岖的地形不是唯一的问题,还有冰雪。冰雪会令这场跋涉步步艰难。安东尼奥听说,在某些地方,积雪能没到孩子的腰。在深深的积雪中,年长体弱者常常丢失拐杖。很多人会在冰层上滑倒,这场逃亡因此会痛苦而漫长。 安东尼奥和维克多几乎没有东西可带,但其他人很少能克制欲望,都带了过多的财物。他们途中不得不丢弃的东西被雪掩埋,会为身后的人群制造更多看不见的危险。春天,当山上的白毯融化了,雪水下会露出一些稀奇物件的踪迹。那些无用但寄托感情的东西,比如珍贵的香水瓶或圣像,以及一些有用但无关感情的东西,比如金属炒锅或小椅子,都散落在路上。 除了这条变幻莫测的山路,还有一条路是海岸线,不过也有危险,那里是边防。安东尼奥和维克多都觉得只能选择第二条路,他们出发了。一大群人开始朝北方远行。 每个人都艰难地背负着家庭用品、毯子、成捆的衣服,以及在逃往另一种生活的途中所需的东西。孤身带着好几个孩子的女人最为艰难,安东尼奥总是尽力帮助她们。除了来复枪,他什么也没带。他没有其他东西,也习惯了几个星期穿一套衣服。不过仍有很多人在背包中紧紧地塞满了衣物,现在走得十分艰难。 “我来帮你。”他执意对一个女人说。她的孩子怀中还抱着一个婴儿,她则泪流满面地扛着个大包,行李的把手因沉重而猛然折断。她还有一个孩子,正磕磕绊绊地走在他们身边,身上非常暖和地裹了好几条毯子。安东尼奥和维克多一个抱起婴儿,一个扛起大包,很快唱起一支行军歌曲,让几个孩子高兴起来。安东尼奥回想起与那群民兵一起离开格拉纳达的旅程,当时唱这首歌是为了鼓舞士气。那时它起了作用,现在仍然奏效。 安东尼奥在战场上见过许多骇人的场面,但仍会对途中景象大为震惊。女人们在路上生孩子,女性亲戚们围成一圈,用裙子遮住婴儿出世那神秘的一刻。 “现在出生真是太危险了。”安东尼奥听到新生儿悲伤的哭声,不由得喃喃自语。 这是一场长达二百公里的跋涉。步行一个星期后,安东尼奥终于到达了塞贝尔的法国边境。他遥望着大海,一瞬间感到一阵乐观。地中海强烈的阳光穿透了二月厚厚的云层,在一片迟缓的铅灰色海水上闪着辽阔的银光。他们面前就是法兰西,另一个国家。也许在那里会有一个全新的开始。这仿佛一场大规模的出埃及之行,这群衣衫褴褛、流离失所的人必须相信,面前这片福地乐土上会有新的起点。一些人对祖国已经漠不关心,因为那里已经没有亲人,没有家,也没有希望。 虽然大多数人已经丢弃了身上的包裹,但士兵们仍然带着来复枪——他们不需要别的东西。在乏味的漫漫长夜里,士兵们总会扣几下僵硬的扳机。现在他们仍然相信,这些破损的苏联武器能够保护自己的安全。 “前面出什么事了?”维克多问。 “我不知道,”安东尼奥答道,隔着一片森林般密集的戴帽子的人头,他伸长了脖子往前看,“也许他们又把边境封锁了。” 有传言说,法国人将国境线封锁了一段时间,难民多得让他们难以承受。人群现在已经拥堵,但看上去每个人都很顺从,没有谁表现出不耐烦。他们已经走了这么远,几米之外就是目的地。 大约一个小时后,人群开始向前移动。安东尼奥能看到边境控制的情景,能听到法国人陌生的声音。那种粗鲁的语气,他们不曾预料到。 “把东西放下!”卫兵用法语说道。 这几个词在西班牙人耳中也许毫无意义,但法国卫兵的手势和路边一堆堆的枪和物资说明了一切。对方表达得很清楚:这些疲惫的流亡者离开西班牙前得放下武器。他们还强迫一些人丢弃携带的包裹。离安东尼奥几米处,一位老人愤怒地与法国卫兵争吵起来。与国境戍兵争吵也许是个错误,尤其是当你像这位老战士一样衰弱的时候,随之发生的事只会更糟糕。 卫兵让老兵当面将所有衣袋都掏空。发现老人攥着拳头,卫兵用刺刀推了一下他的肩膀。 “你在干什么?蠢猪!” 另一个士兵将老人抓住。有位士兵意识到老人并不是要挥拳打人,握紧的拳头中可能藏着东西,于是他将老人石头一般坚硬的手指一根根用力撬开,直到露出手掌。他们以为会发现什么?一把金子?一支藏在手里的手枪? 在他摊开的手掌中,什么都没有,只有可怜的一把土,西班牙的土壤。他就是握着这把乡土翻越了群山。 “行行好吧……”老人请求道。没等老人说出最后一个音节,卫兵就将他手中的沙土一把打掉,撒在地上。老人低头看着地上的点点尘埃,故土的残迹还留在他的掌纹上。 “狗杂种!”他怒不可遏地喊起来,声音哽住了,“你凭什么……” 卫兵对着老人的脸哈哈大笑。安东尼奥向前迈了一步,轻轻地拉住老人。老人泪流满面,但仍然怒不可遏,作势要打人。这种愤怒只会招致法国卫兵更多的羞辱,这样做并没有好处。那些宝贵的西班牙土壤被卫兵践踏在靴底,他们又将老人往后推搡了一步。如果老人不再制造麻烦,他很快就可以进入法兰西了。 卫兵们的注意力转向了安东尼奥,其中一个抓住了他来复枪的枪把。这是个挑衅的姿势,非常无理,因为路边一堆堆丢弃的武器已经明示,流亡者必须放弃所有武器才能进入法国,几乎不需再说。安东尼奥一言不发地将来复枪交给了卫兵。 “为什么我们应该交出武器?”维克多低声吐了口唾沫。 “因为别无选择。”安东尼奥说。 “但他们为什么强迫我们?” “他们害怕。”安东尼奥说。 “害怕什么?”维克多难以置信地喊起来,扫视着周围的男人、女人和孩子。有些人身上压着残存的重负,腰身弓得像只巨大的蜗牛。所有人都疲惫不堪地垂着头。 “他们怎么会怕我们?” “他们担心放进去一批武装分子,蔓延到整个国家……” “真是个疯狂的想法……” 在某种程度上的确如此,然而两人知道,在四分五裂、混乱不堪的民兵组织中的确有一些激进者。那些希望受到欢迎的人只会失望。国际纵队在西班牙的出现,让这些西班牙人以为自己会在任何地方得到外国人的支持,但他们想错了。国境戍兵冰冷而残酷的态度扫除了他们心底残存的希望。 过了边境岗哨,道路蜿蜒到了海边。海岸荒无人烟,遍地巨石,空气比他们祖国的更加尖锐而冰冷。不过有一段路是下坡路,让人轻松。人群的移动看上去十分机械。法国警察负责监护他们,却十分不耐烦。 “我真想知道,他们要把我们带到哪儿去。” 安东尼奥自言自语。有传言说,法国人虽然不愿让难民进入法兰西,但已经为他们准备了暂住的地方。在冰冷的空气中拖泥带水地走了这么久,有个地方休息一下令人如释重负。 人群向大海走去,湿气刺透了骨缝。维克多没有回答朋友的话,只是默默地向前走。他们快要冻麻木了,对面前的一切几乎失去了反应。 安东尼奥本以为会走向陆地,远离这片残忍的海岸,但警察很快带着他们朝广阔的海滩径直走去。面前是一望无垠的黄沙,看到用带刺的铁丝网围起来的大院子,难民们并未马上意识到这就是目的地。这显然是牲口圈,而不是人类的住所。有些地方,围栏甚至延伸到了大海里! “不是想让我们在这儿住吧……”维克多说出了不能言说的东西。他望着那排肤色黝黑的士兵,他们正用钝重的来复枪指挥人们走进围栏内的大院子。 “我们离开了摩尔人,又遇到了这帮人渣!圣母马利亚……” 安东尼奥察觉朋友的怒火正在升腾。法国人让塞内加尔部队来为西班牙流亡者维持秩序,他也感到恶心。这支部队中的很多人都亲历了佛朗哥手下摩尔人士兵的残忍对待——那是法西斯部队中最残忍的一支。现在在这些黑色的面孔上,人们却看到了同样冷酷的表情。 法国兵根本不听人们渴望团聚的请求,将难民根据数字而非仁爱的规则分开。他们只想将这一大群难民高效地分成一个个小组,而严格按照编号划分是唯一有利于控制的途径。法国人害怕边陲小镇充斥着难民,这种担心并非毫无根据。圣西普里安镇的人口本来只有一千多,但人们很快发现这里成了两万五千多名陌生人的家。这座小镇只能为难民提供海边辽阔的荒地:海滩。科特韦梅勒(意为“朱红海岸”。)沿线的其他小镇也都如此,例如阿热莱斯、巴卡莱斯和塞普方兹为难民找到的住所都在黄沙之上。 条件十分恶劣。难民们住在用木桩和毯子临时搭建成的帐篷里,根本无法抵挡风雨雷电的袭击。在最初的几个星期里,海滩在暴风骤雨中变得混乱而糟糕。安东尼奥每天晚上都自愿守卫一个小时,否则人们在睡觉时会被埋在黄沙和狂风卷起的灰土里,老弱病残身上堆起了小土堆。在这片凄凉的荒地上,沙子迷住了眼睛,进入鼻孔、嘴巴和耳朵里。人们吃着沙子,呼吸着沙子,被沙子遮住视线,这种残酷的生存条件简直让人疯狂。 法国人为第一批到达的两万多名难民提供的,只是极少的食物和一条小溪。病人根本得不到及时救治。几千名重伤员从巴塞罗那的医院撤离,很多人生了坏疽。士兵将那些出现痢疾症状的人隔离开来——招人嫌恶的恶臭足以让他们暴露。他们被安排在一个临时的检疫隔离区内,自生自灭。其他疾病也普遍存在,肺结核和肺炎都很常见。每一天,死者都被深深地埋入黄沙。 安东尼奥最憎恶的事大概是卫兵带领难民集体排便。海边的某些区域被用于排便。他多么害怕那个时刻的到来:在卫兵轻蔑的怒视下,用尽气力将粪便拉到海水中。被人带到海边这个臭气熏天的地方,海风卷起脏污的手纸,黄沙在空中飞扬,是最丢脸的事。 除了类似的某些日常惯例之外,海滩上有种全然的永恒:人们似乎感觉不到光阴的流逝。海浪无休止地涌上来,退下去。它拍击海岸的冷漠节奏,与大自然对沙滩上的人类悲剧的漠然无视如出一辙。几天过去了,几个星期过去了。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时间悄然流逝,不知今夕何夕。但安东尼奥坚持每天在棍子上刻下凹痕,记录时光的流逝,这种方式能减轻看着时间缓缓流走的痛苦。有些人害怕自己会乏味得发疯,想了一些办法:玩纸牌和多米诺骨牌,或者练习木雕。有几个人甚至将沙地上伸出的带刺铁丝网的残片制成了雕塑。偶尔有几个晚上,他们时不时地举办诗歌朗诵会。在死寂的夜里,某些帐篷中传出大歌黑暗而激越的调子。大歌是弗拉门戈歌曲最基本的形式,它悲怅哀婉的曲调让安东尼奥毛发倒竖。 一天晚上,难民们举办了一场舞蹈演出。卫兵在一边观看,一开始他们呆住了,后来看得如醉如痴。那时正是黄昏,人们用给养帐篷中的几个旧木箱建起一个坚固的小舞台,一位年轻女子开始起舞。没有伴奏的音乐,只有合乎节奏的击掌声,它越来越高,越来越强,成为一支掌声的乐队,时而柔和,时而激烈。呼应着舞者在木板上的踏步声,击掌声先是升高,又逐渐消失。 舞者十分清瘦,也许过去曾经丰满过,但几个月来,几乎将人饿死的生活已经消融了她的曲线。节奏感依然存在于她不可触摸的灵魂深处,痛苦的消瘦使她胳膊和手指的动作更显柔软轻盈。咸涩的海风将她的头发结成了团,一绺绺像蛇一样贴在脸上,她并未试图将它们拂开。 她的脚踝边并未旋转着一层层沉重的弗拉门戈裙裾,现场也没有吉他演奏,但在她心中,这些都有,而且观众也能感受得到,听得到。她家的房屋遭到空袭后,她最漂亮的饰有精美流苏的丝绸披肩与其他东西一起化成灰烬。此刻与她一起旋舞的是一条破损的头巾,它磨损的褶边唤起了遥远的记忆,过去它的边缘曾经镶有昂贵的缨穗。 很多观众聚拢过来,男人、女人和孩子们见证了这场与冷漠环境并不相容的情欲与激情的表演。这场舞蹈让他们忘记了一切。它持续着,吞没了海浪的声音。在冰冷的夜里,她不停地跳舞,甚至沁出了汗水。似乎没有什么可以再向观众展示时,她再用足跟开始一轮柔和的踏步。这场演出唤起了每个观众的回忆。他们想起节日和其他欢乐的时光,那些时光所含的正常与平和现在已经湮灭,每个观众的心都已飞到了遥远的地方。他们翻过群山踏入故乡的村庄或小镇,与亲人和朋友在一起。 现在,舞者伴着一支喧戏调起舞,这种欢快的舞蹈似乎与这个地方很不协调。 安东尼奥想起了妹妹。现在,梅塞德丝在哪儿呢?他没办法获得她的消息。他仍然时不时地给罗西塔姨妈寄信,信中充满暗示,说不定她会将信转给母亲。梅塞德丝可能在任何地方,甚至可能在这片海滩上的某间帐篷里。她是否找到了贾维尔?是否仍在跳舞?有一阵子,梅塞德丝的面容似乎比他面前的舞者还要真实。面前这个女人紧锁的双眉在眉心画出一道深沟,他不由想起妹妹全神贯注跳舞时的样子。随即,她们的相似之处消失了,除非梅塞德丝在他记忆中的面容已经消逝。也许现在,她的相貌已经失去了孩童的圆润,与面前的这位纤瘦舞者一样,如同鸟儿一般轻盈。他多么希望自己能知道这些! 结束时,一个脸上挂着泥土与鼻涕的小孩冲到观众前面。“妈妈!妈妈!”他哭喊起来。舞者将他抱在怀里,消失在远处的一座棚屋中。她仍然十分清楚自己从哪里来。 又是几个星期过去了,法国人宣布了一项重建计划,冒出了一大堆新目标。安东尼奥和维克多这样的强壮男人被派去拆除这片破旧的棚屋,建造一排排井然有序的木屋。现在,他们的头脑和身体都忙于这项体力劳动,这也让人困扰:连焚毁陈旧的小地毯都是一种痛苦的与过去的分离。有些小地毯是曾藏身其下的人翻山越岭拖过来的。新建的木板房也许能更好地保护他们,但它们隐含的永久性让人沮丧。 “现在这就是我们的家了,是吗?”许多人喃喃道。他们一直以为这片营地只是临时住所,是找到更佳居住地之前的过渡。突然间,它似乎变成了永远。 “这样一来,我们就不是流亡者,而是囚犯了。”维克多毅然说道,“我们必须离开。” “我敢肯定,他们很快就会想出办法来。”虽然安东尼奥完全赞同,口中却仍在劝他。 “但我们不能再假装这是个安全的避风港了!”维克多坚持道,他年轻的战斗精神不肯衰退,“难道不该想办法回到西班牙吗?我们只是坐在这里打打牌,听人念马查多的诗,我的天哪!” 他说对了。他们只是这所室外监狱中的俘虏。现在,离开这里的唯一途径是加入志愿工作组。男人们被装进运送牲口的卡车,赶到千里之外的陌生之地,然后像牲畜一样被人检查体力,委以繁重的体力劳动,比如修公路和铁道或者种田,几乎没有自由。这更像是奴役。 像许多战士一样,安东尼奥忖度着,难民营的位置更有利于他们翻过群山,逃回西班牙,重新开始反抗佛朗哥的斗争。他勤勤恳恳地教一群孩子认字,孩子们每天围在一起看他在沙滩上画字母。他要不惜一切代价,避免成为几百公里外某个法国村庄中的无偿劳工。这个怀着敌意的国家只能容忍他的生存,却绝不容忍他有更多的权利。 这个曾经貌似安乐窝的地方现在成了紧紧捆住他的套索。事实上,他极其后悔离开西班牙。几个月前从巴塞罗那逃跑时,他跟在一群向北逃亡的人身后。从那时起他就痛苦极了——也许他本该向南奔赴马德里。 很多民兵心中仍有这样的信念:只要马德里还在,就不能算完全战败,自己应该待在祖国保卫剩余的国土。但对有些人来说,幸存就是放弃、顺从、听之任之。他们开始观看日落,欣赏那短暂却辉煌的壮丽时刻,看着祖国从迷雾中浮现,那儿似乎近得触手可及。 几个月来,难民们逐渐回复日常的安全感与程式,开始模拟真实的生活。他们用街道名称来称呼一排排的木板房,甚至用酒店的名字为居住的棚屋命名。通过这些方式,他们尽力给这种日子赋予些许价值。 对一些人来说,让生活有意义的方式是进行小规模的叛逆和颠覆行为,比如用沙子堆一座佛朗哥半身像,抹上糖浆,招来无数苍蝇。维克多善于煽动这种活动,有人发现了他的反抗态度。卫兵知道他是个爱招惹麻烦的人,等着他再次越界。一天排队吃饭,他的动作慢了些。那天晚上,他被卫兵埋在了沙子里,一直埋到了脖颈。沙子进入他的眼睛、耳朵和鼻孔,他差点窒息而死。连卫兵都开始怜悯他,凌晨三点,他们拙劣地将一杯水端到他的唇边。 那天晚上,维克多踉踉跄跄地回到棚屋,安东尼奥起来照顾他。这位年轻人气疯了,焦渴和暴怒令他发狂。对这些卫兵的仇恨几乎喷薄而出,他愤怒得想要杀人。 “尽量想点别的事情。”安东尼奥坐在他床头平静地说,“不要因愤怒而让他们得意。把怒火保存下来,以备将来之用。” 这说起来很容易,但这些虐待狂的行径已经唤起这位热血青年刻骨铭心的仇恨。 春天来了。天空更加碧蓝,太阳升起,灰暗的沙滩转为金黄色,大海映出澄澈的天空。直到这时,人们才想起过去曾经多么热爱海滩。它曾是休闲的地方,孩子们在飞溅的海浪中嬉戏玩耍,而现在这片海岸嘲笑着他们所有快乐的记忆。 但这个春天也带来了最糟糕的一天。消息传来,国民军攻陷了马德里。这件无可避免的事此刻成了现实。一九三九年四月一日,佛朗哥宣布大获全胜。他收到了教皇发来的一封贺电。 在格拉纳达,举行了一场盛大的庆典,佛朗哥的支持者挥舞着旗帜。孔查放下百叶窗,关上店门,回到楼上的卧房内休息。右翼市民在这个城市已经成为势不可挡的多数派,看到他们脸上的喜悦与必胜信念,她难以承受。两天后,她又出现了,透过窗户望着外面她敌视的新国家。这样一个国家,她从来不希望看到。 很多难民必须面对现实:回到西班牙会十分危险,只能继续流亡。新政权不会大赦为反对佛朗哥而战的人,民兵只要踏入西班牙,毫无疑问会被逮捕。很多媒体报道了佛朗哥对敌人的大规模屠杀。最安全的选择是移民国外。 “你为什么不去申请呢?”维克多提议,他刚刚发现亲人已经起航前往墨西哥。 “我不能放弃祖国。”安东尼奥说,“家人可能不知道我还活着,如果他们知道,一定希望我回家。” “不管怎么做,我们大概也无法得到位置。”维克多说,“我听说撤离委员会收到了很多申请表。” 他说对了。西班牙共和国撤离服务处已经收到了二十五万份申请,只有少数人获得了船上的位置,得以离开。不过维克多很幸运。他得到了去南美洲的座位,很快登上了船。服务处的人认出了他父亲的名字,顺利地通过了他的申请。 法国人曾不情愿地为这些难民提供了临时家园,现在则渴望遣返这些异国来客,而佛朗哥也希望难民回国。手提扩音器播放着消息,力劝这些人翻越群山,回到新西班牙。 难民们进退两难。此时,法国面临着德国入侵的威胁,待在法国会有新的危险。 “我唯一不愿意的就是成为希特勒的奴隶。”安东尼奥宣布。他决定冒险回西班牙。他要冲出重围回到格拉纳达。新政权肯定像旧政权一样需要很多教师。离家之后,他每天都在思念父母,想知道他们过着怎样的生活。他不断给他们写信,却一年多没收到他们的消息。他希望父亲已经被释放,因为他毕竟没犯什么罪。父母的照片他一张也没带,他们的面容已经在他心中模糊了。他还能想起母亲乌黑的头发和正直的举止、父亲挺出的肚子和卷曲的灰发,但见到父母的那一刻,恐怕已经认不出他们了。 很多人都有这种归家的冲动,他们和安东尼奥一样主动忽视了关于死刑与逮捕的报道。他与另外几位参加过埃布罗河战役的士兵一起启程。大家像他一样急切地要离开法国,在这里,除了敌视,他们几乎没有遇到别的。他们决定翻越比利牛斯山。爬山时安东尼奥回过头来,最后看了一眼身后这片可憎的海岸。他不知道,在这片蛮荒的沙地上,他闻到的肮脏沙粒的气味和关于那些无理暴行的记忆,会不会终生难以摆脱。 32 安东尼奥朝群山走去,看到一直绵延到菲格拉斯的草原。他原以为看到热爱的祖国会欣喜若狂,然而并未如此。在他眼中,这片地方已经不同了。西班牙是他的祖国,眼前的土地却与往日截然不同,这是一个在法西斯统治下的国家。他希望回到家乡的城市后,能重新燃起对它的爱。 安东尼奥站在山脊上,望着雄鹰在高高的天空翱翔,不由得向南望去。西南方,离他九百多公里的城市是格拉纳达。此刻,他多么嫉妒能够飞翔的鸟儿。 几个男人一到山里就分开走,这样更安全。安东尼奥的计划是穿过较大的市镇,那样更不为人知,也有更多机会躲开人们好奇的目光。那么多人正在往家乡赶,他肯定也能隐姓埋名地溜回去。他既没考虑国民卫队警觉的眼睛,也未顾及那些告密者——任何新来的人只要有一丝嫌疑,他们就会向当局汇报。 晚上八点左右,他来到吉罗纳郊外,夜色渐浓,似乎十分安全,他选了一条安静的小街,走了进去。两个穿制服的男人就像从地底下冒出来一般跟上去,询问他的名字。 他没有携带可靠的公文或证件,没穿制服,没戴泄露秘密的红星徽章,从外表无法看出他在最近的战争中支持哪一方。这些国民卫队队员仅仅嗅出了一丝共和国支持者和退役民兵的气息,这足以发出逮捕令。 安东尼奥被关进了菲格拉斯镇附近的牢房,那里的条件可想而知十分粗陋。他走进监狱时,被扔进去的还有一条粗糙的毯子和几支烟。现在,他理解了为什么人们认为香烟比食物更重要。他睡觉的草垫上到处都是虱子,而夜里唯一能将它们从脸上赶走的方法就是抽烟。 一个星期后,当局草草提审了安东尼奥,判处他三十年监禁。两年多后,他第一次给留在格拉纳达的母亲写了封信。法西斯士兵非常愿意为他送信,因为这个名叫安东尼奥·拉米雷斯的颠覆者会因此将污名更深地烙在家人身上。 狱中的艰苦对安东尼奥来说并不新鲜。有时他的确在想,一个男人在不失去仁爱的前提下,在忍受他遭受的肉体折磨时,究竟可以变得多顽强。在冰冷的特鲁埃尔与灼热的布鲁内特露宿在坚硬的地上的困苦,还有那令死亡像一种舒适逃逸的灼人伤痛,加上之前法国沙地上可鄙的龌龊,这些都给他留下了印记。无论身体还是精神的创伤,形成的疤痕都十分坚硬。痛苦感不断减弱,安东尼奥仿佛被麻醉了。 给囚徒的食物非常少,而且十分单调。早饭是一碗稀粥,午饭是豆子,晚饭与午饭一样,有时候会有一条鱼头或鱼尾。偶尔有沙丁鱼罐头。 几个月过去了。安东尼奥和大多数狱友都顽强地抵抗着看守残忍的对待。但他们的确变得形销骨立,人们在无法且无望改变境遇时都会这样。 囚徒们总在讨论越狱,但唯一一次尝试得到了极其残忍的惩罚,没人有兴致重来一遍。越狱未遂者痛苦的尖叫声似乎仍在院子里回荡。 有一阵子,囚徒们能进行的颠覆活动大多是拒绝唱歌颂新政权的歌曲,或在院子里被迫接受训话时插嘴。但这些琐事也会招致惩罚。稍有借口,看守就挥起马鞭将他们痛殴一顿。 每天最骇人的时刻是宣读死囚名单,看守会大声念出次日将被处死的囚犯的名字。一天拂晓时分,他们宣读了一份特别长的名单。平时只有十几个名字,但这一次念了一个又一个:好几百个。安东尼奥站在清晨刺骨的寒气中,感觉血液都要结冰了。 就像人会在人群中认出特定的面孔一样,安东尼奥在那些毫无区别的嗡嗡声中突然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在充斥着“胡安”和“何塞”的乏味名单中,“安东尼奥·拉米雷斯”这个词清晰地跳了出来。 名单念完了,一片死寂。 “所有念到名字的,站队!”口令刺耳地响起。 几分钟后,这些被念到名字的男人都站出来,排成了几队。没有更多的解释,卫兵像赶牲畜一样将这些囚徒赶到监狱大门外。在肮脏的衬衣下面,每个男人都汗出如浆,空气中弥漫着酸臭味,这是恐惧的气味。真的要杀了我们吗?安东尼奥想知道。他的双腿在恐怖中打战,他拼命控制。没有告别的时间。在漫长的监禁时光中,有少数几个人建立了友谊,此时只是悄悄交换秘密的眼神。留下的人怜悯地望着离开的,但他们都有共同的决心——绝不让法西斯在自己脸上看到恐惧,否则暴徒们会非常得意。 安东尼奥被从监狱里驱赶出来,向一个小镇走去。将囚徒从一座监狱转移到另一座并不罕见,但他知道这样大的规模算得上异常。一大群人走到火车站,有人下令让他们停下。他意识到将开始一场长途跋涉。 火车枯燥的咣当声持续了很多个小时。 “像在箱子里一样。”安东尼奥听到有个男人嘟囔。 “他们真仁慈,还把盖子给我们掀开了。”另一个人接口道。 “这可真不像他们的做派。”还有人在冷嘲热讽。 纵使转移到另一个地方,囚徒们遭受的待遇仍然不会两样。每一节隆隆向南行驶的车厢中都站了一百多个人。有的人扶着横杆,从木条间望着窗外不断变换的风景。随着时间流逝,地形越来越平坦。那些挤在中部的人只能看到天空。 有几个小时,雨水像鞭子一样猛烈地抽打在他们身上。后来,云朵飘走了,安东尼奥从太阳的位置大致判断出正向西南方而去。许多个小时后,咣当咣当行驶的火车终于停下来,箱子的大门打开了。他们争先恐后地涌出,踏上坚硬而尘土飞扬的土地,很多人松了口气,因为可以让疲惫的双腿休息一下了。 一群全副武装的士兵站在旁边看守,武器高高竖起,随时寻找机会派上用场。即使囚徒们想逃跑,四周的地形也没给机会:一边是几块突兀的岩石,另一边什么也没有,他们无处可逃。想逃的人能得到的回报就是一颗射在背上的子弹。 士兵带着毫不隐藏的轻蔑,将仅有的几块面包扔到囚徒中间。人们像一群鱼一样挤到面包旁边,拼命争夺着,所有残存的尊严都丧失了。 安东尼奥看着十几个男人分抢同一块面包。他很恶心地看到,自己消瘦的、指甲肮脏的手也伸了出去,想从另一个男人的手指间撕下一小块面包。他们已经沦为野兽,用这种方式自相残杀。 然后,他们被装回火车。又过了许多个小时,隆隆向前的火车剧烈地颤了一下,停住了。人群中出现一阵短暂的骚动。 “我们这是在哪儿啊?”有个人大喊。 “你们能看到什么?”另一个人大叫,“出什么事了?” 旅途还没有结束。安东尼奥再次从牲口笼中掉出去。十几辆卡车正等候在面前,有人命令他们爬进去。 这次他们挤得更紧,卡车在路上颠簸地行驶,一车人一起摇摆。大约一个小时后,传动装置发出“吱”的一声,突然刹车。他们全像弹弓发射时一样猛然前倾。车门打开又猛地关上,门闩又插上了。周围响起了几声吼叫和口令,不知什么地方还发出几句争吵。再一次,人们的肠子开始恐惧地颤抖,他们似乎来到了一个蛮荒之地。安东尼奥隐约看到了一座城市的郊野,虽然那在极远的远方。 人们纷纷低声议论。“带我们走这么远,就是为了枪毙,这可有点奇怪。”在过去的四个小时中,一直与安东尼奥面对面挤在一起的男人沉思道。他口中的恶臭几乎让安东尼奥窒息。他知道自己的口气也未必清新,但这位老兵没牙的嘴和腐臭的牙龈让他恶心欲吐。 安东尼奥正要回答,却被人抢先了:“如果他们真这样打算,早就把我们除掉了。” “别说得这么肯定。”另一个人悲观地说。两人争论起来,一名士兵猛然喊出的号令打断了他们。有人指挥着囚犯离开大路,沿着一条小径往前走,很快到达了目的地。一排棚屋出现在眼前。许多人当真如释重负,哭泣起来,知道自己可以再活一天了。 有人命令囚徒在棚屋的空地上站成几排。一名军官开始训话,囚犯们只能看到他薄薄的嘴唇和瘦削的颊骨。安东尼奥很不快,因为军官的双眼被帽舌遮住了。人群十分安静,第一次带着乐观的心态,充满期待地望着军官翕动的薄唇。 “多亏我们佛朗哥大元帅的慷慨大度,你们遇到了本不配得到的好运。”他说,“今天,你们获得了第二次机会。” 人群中发出一阵如释重负的低语。军官的论调让安东尼奥恶心,但内容仍然让他兴奋。军官继续训话,还有一条消息要宣布,他不想被打断。 “你们肯定听说了,刚通过了一部法律,允许用劳动来赎罪,代替刑事处罚。干两天活就能为你们减一天刑。有些人渣实在不配这样的好运。但有什么办法——大元帅已经这样颁布了。” 他听上去就像在吞一片苦药。显然他并不赞成这种宽大处理,更希望看到这群人遭受最严厉的惩罚。但佛朗哥的话是至高无上的,他必须服从。 他继续说道:“更重要的是,选中你们去做的,是所有任务中最光荣的一项。” 安东尼奥有点明白了。他听说过用囚徒做苦力建造工程,比如重建贝尔奇特和布鲁内特等小镇,这些小镇在战争中被完全摧毁。也许这就是他的命运。 “以下这些话是元首在宣布这个工程的计划时说的,我引用一下……”军官努力站直身体,采用了更加庄严而浮夸的语气。讽刺的是,他的声音显然比佛朗哥的更加低沉而阳刚,人们都很熟悉佛朗哥纤细而压抑的声音。“我希望这个地方具有古老圣殿的宏伟……成为一个安静宜人、适合冥想的地方,我们的子孙后代可以在这里向那些先辈致敬,是他们将西班牙变成一个更美好的国家……”他唱诗一般重复着佛朗哥的言辞,几乎充满崇拜,但说完后立即换成一种粗粝的声调。 “你们要建造的地方就是‘英灵谷’。这个山谷用来纪念战争中阵亡的几千名士兵,他们为了挽救祖国,摧毁了那些卑鄙的赤色分子,像什么共产主义者、无政府主义者、工联成员……” 军官的声音渐渐升高。他的愤怒如此强烈,连帽子都晃动起来,脖子上青筋迸出。他毫不压抑自己的歇斯底里。离他最近的人能感觉到,愤怒的唾沫随着他唇间迸出的每一个字喷出来。他几乎是在尖叫。其实人群鸦雀无声,他并不需要这样。 关于这一计划,每个人都听说过很多传闻。目前只能确定他们位于谷埃尔加穆罗斯,距离马德里不远,离王室的陵墓埃斯科里亚尔很近。佛朗哥的目的很清楚:虽然此处将用来纪念为他的事业牺牲的士兵,但首先是他的陵墓。 那位狂热的、陶醉在强权中的军官现在讲完了,让手下将囚徒都赶到棚屋中去。 “现在知道为什么要把我们弄到这么远的地方了……”途中一直走在安东尼奥旁边的老人说道,“大概本来要把我们关起来,后来又改变主意了。” 对有些人来说,这位老人机敏的反应是一味滋补良药,但对于另一些,他没心没肺的嬉笑令人厌烦。经历了许多天甚至许多年的苦难,一个人的声音仍然这样不带一丝苦涩,真的很罕见。 “是啊,我们能看到更多天空了。”安东尼奥回答,尽量显得很乐观。 那些即将成为新家的棚屋与囚徒们待过的最后一间牢房截然不同。他们刚在一个没有窗户的隔间里连续站了好几天,唯一的光源是一只灯泡,二十四小时亮着。这里很肮脏,但至少还有一面墙全是落地窗,有两排床铺,大概二十张床,床之间的空位还算宽阔。 “看上去没那么糟糕,对吧?” 棚屋外面,是千百个男人乱哄哄的声音。他们聚在长满灌木的地上,等着下一个指令。在这片嗡嗡声中,老人愉快的声音激励着安东尼奥。当身边整个世界似乎已分崩离析的时候,为什么有些人仍然保持了如此愉快的性情? 草席上放着棕色的制服,有人命令他们穿上。 “这能装下两个我了。”这位古稀老人说着卷起袖子和裤腿。他的样子看上去很滑稽。“真幸运啊,这儿没有镜子。” 老人说对了。他看上去的确荒谬可笑,就像一个孩子穿着父亲的衣服。数月以来,安东尼奥第一次露出笑容。这是一种陌生的感觉。很久以前,他笑的能力就退化了。 “你是怎么做到笑口常开的?”安东尼奥努力系好纽扣。由于寒冷,他的手指十分僵硬。 “请问,”老人说,“如果我们不笑,又有什么意义呢?”老人患有关节炎的双手也很难将外衣的纽扣扣好。“我们能做什么?什么也做不了,无能为力。” 安东尼奥思考了片刻,答道:“抵抗?逃跑?” “你和我一样清楚,那些试图抵抗或逃跑的人会有什么遭遇。他们被毁了,彻彻底底地毁了。”老人将重音放在最后一句上,语气完全变了。“对我来说,这是为了保护人类的精神。”他继续说道,“其他人一息尚存就要战斗不止。而我对这些法西斯分子的抵抗,就是要跟他们一起走,要微笑,好让他们知道无法碾碎我的灵魂、我内心深处的自我。” 听到这个回答,安东尼奥非常吃惊。他从未想过会是这样。如同牲口笼中的每个人一样,这位老人看上去也是个一贫如洗的劳工。从物质上说,他拥有得更少,甚至都不能拥有身上穿着的那套衣服。然而,他的口音和措辞暗示着什么。 “起作用了吗?”安东尼奥问道,“我是说你这个方法。” “目前为止,起作用了。”老人说,“我没有宗教信仰。你可以说我是一个无神论者,许多年来都这样。但我有一个信念,就是要保卫自己的精神。相信我,这个信念能给你绝处逢生的力量。” 安东尼奥越过老人的肩头,看着拥挤的两百多人。他们现在已被粪色的制服模糊成一个没有定形的抽象概念——人。这是虚无的大众,个体的特征最终消弭于无形,而里面原本有医生、律师、大学教授和作家。也许这位老人就是其中一个。 “以前你做什么工作?”安东尼奥问道。 “我是马德里大学的哲学教授。”他不假思索地回答,并特意使用了现在时。 他滔滔不绝,很高兴能引起安东尼奥的兴趣。“看看吧,有多少人被逼自杀?也许有几千人。这就是法西斯分子最大的胜利了,对不对?多一个投身地狱烈火的囚徒,就少一张嗷嗷待哺的嘴。” 这个人对目前处境的看法如此实在,如此恰如其分,安东尼奥几乎被说服了。他目睹过好几桩自杀事件,最可怕的一次就发生在几天前的菲格拉斯。一名男子突然跳起来,抓住从天花板上垂下来的电灯泡,他的朋友和法西斯分子都没来得及阻止。他飞快地将灯泡在椅子边缘打碎,将锋利的玻璃残片猛然切入自己的静脉。 最后,看守过来拖走了他的尸体。囚徒们都目睹了这件事。人们费了很大劲才把灯泡的电线缩短。 大学教授戴上圆帽。“我想,得开始干活了。”有那么一瞬间,他鼓舞人心的热情很有感染力。 “你看到这个了吗?”老人说着向上指指帽子,帽子上的“T”字纹章代表西班牙语“Trabajos Forzados”,意思是“被强迫参加劳动的劳工”。这为他刻下一个奴隶的印记。 “是的,”安东尼奥回答,“我看到了。” “他们可以奴役我的身体,”教授说,“但我的精神仍属于自己。” 这里的每个个体都必须找到生存下去的理由,而这个人似乎找到了。 现在,屋里的其他人都走了。尽管腹内空空,但他们今天仍得干活。离天黑还有两个小时,奴隶主不允许他们闲着。 新来的这批人排成一路纵队,穿过一片茂密的森林,到达工场的边缘。进入广阔的隔离带后,面前的盛大场面让他们震惊。 成千上万名男子分成许多小组正在干活。他们秩序井然,动作连贯,形成了流水线作业,显然正在执行一项冷酷无情的、庞大的、永不停息的任务。他们搬起重物朝一个方向走去,放下后再空手回来搬另一件,就像蚂蚁在蚁丘前来来回回地奔忙。 安东尼奥身边的那群人被带到一片开阔而空旷的山麓。乍看之下,仿佛是派他们来移动大山。喧闹声震耳欲聋,偶尔从山里传来一阵轰隆声。这些囚徒需要做什么已经很明显:在这块高耸入云的巨岩上,人们正试图炸出一个巨大的洞口。迎接他们的喧嚣声淹没了所有指令。面前是一堆堆大石块,男人们用铁镐奋力敲碎石头。碎片四处横飞。其他人赤手空拳将碎石捡起来运走。不时能听到吼出的指令和训斥或看到扬起的棍棒,这幅画面简直是地狱。 本来,安东尼奥希望在露天工作,这样至少能看到蓝天,但现在希望破灭了。空气中灰蒙蒙的,飞舞着尘土与碎屑。连那天下午漂浮在他们面前的自由的幻影,现在也消失无踪。法西斯向他们伸出一只手,却又夺走了另一只。 33 安东尼奥修建佛朗哥的坟墓时,孔查·拉米雷斯仍在经营埃尔巴瑞尔咖啡馆,她决心将家族的生意做下去。和战争中站错方向的每个人一样,她因丈夫和儿子入狱而受了很多苦。孔查不时遭到国民卫队的骚扰,她家总是成为搜查和审查的目标。这纯粹是恐吓的伎俩,但她没有办法阻止。类似的家庭发现,自己的孩子除了当仆役就找不到别的工作。有的共和军士兵回家后,其家人竟被立即抓进监狱。那个月,帕吉塔的一个哥哥被处决了。 佛朗哥宣布胜利之后几个月,一个星期二的下午,孔查在厨房里听到咖啡馆房门被撞开的声音。此时,忙碌的午饭时分刚刚过去。这个顾客来得真够晚的,她恼火地想,希望他什么也不想吃。 她匆匆跑进咖啡馆,想告诉这位晚来的顾客店里的食物都卖完了,却突然停住了脚步。她想开口说出那个名字,却一时口干舌燥,什么也说不出来。 尽管他眼神空洞,驼背的身躯十分陌生,她仍然能在千万人中一眼认出这个男人。 “巴勃罗。”她声音微弱,细不可闻。 他站在那里,一只手紧紧抓住一把椅子的靠背。他再也动不了了,也说不出话。在回家的路上,他耗尽了每一丝体力和毅力。 孔查穿过房间,张开双臂抱住他。 “巴勃罗,”她低声说,“是你。我简直不敢相信。” 这是事实。孔查·拉米雷斯很快开始怀疑自己的感觉。这个苍白的影子真是丈夫吗?她漫无边际地想着。有一瞬间,她怀疑自己抱在怀中的这个虚弱而虚幻的物体是否真实。或许这仅仅是她想象的片段?也许巴勃罗已被执行死刑,而这只是出现在面前的鬼魂? 他的沉默没给她确证。“告诉我,是你吗?”她坚持道。 老人在一把椅子上坐下了。他饥肠辘辘,虚弱不堪,精疲力竭,双腿已经无力支撑身体。他老泪纵横,深深凝视着她的眼睛,第一次开口:“是的,孔查,是我。我是巴勃罗。” 她抓住他的双手哭了。她真的难以置信,不停地摇着头。他们就这样坐了一个小时。没有人走进咖啡馆。这是午休时分,一片静寂。 他们终于站起来。孔查带着丈夫上楼,走进卧室。巴勃罗颤巍巍地在床的一侧躺下。是床的左侧,它已经空了许久。妻子帮他把空荡荡地挂在身上的褴褛衣衫脱下来,竭力隐藏看到他形销骨立的身体时心中的震撼。他的身躯她都认不出来了。她拉开被子给他盖上,被单陌生的冰凉浸透骨髓。随后孔查也钻进被子,将他抱在怀里,把自己的体温传递给他,最后他快要燃烧起来了。他们睡了好几个小时,两个瘦弱的身躯像葡萄藤一样缠在一起。顾客走进咖啡馆,发现孔查不在,他们十分迷惑,又有点担忧。 直到醒来,巴勃罗才问到安东尼奥和梅塞德丝。孔查曾经害怕这个时刻,但只好将自己所知的告诉他:安东尼奥进了监狱,梅塞德丝音信全无。 他们苦苦思考,为什么巴勃罗会被释放,这简直突如其来。一天晚上,宣读当日的死囚名单后,有人把他带到一旁,告诉他,他也将离开监狱。这是什么可怕的恶作剧?他愕然地想着,心脏惊惧地跳动。他不敢问,唯恐哪个反应会毁掉这一恩典。办完必要的释放手续后,他回到了格拉纳达。先坐卡车,然后步行,他花了三天时间。途中他一直在想,为什么是他? “埃尔薇拉。”孔查说,“我想这事和她有点关系。” “埃尔薇拉?” “埃尔薇拉·德尔加多。你一定记得。斗牛士的妻子啊。”孔查犹疑地说。 巴勃罗似乎忘记了很多东西,比如入狱前生活中的无数细节。在过去的一天中,孔查时不时地留意到,丈夫的表达中总是出现空白,好像他的一部分仍留在监狱里,没有回到格拉纳达。 她没有气馁,接着说道:“她是伊格纳西奥的情妇。我相信,是她利用自己的影响让丈夫通融了一下,才救了你。我想不出别的解释。” 巴勃罗似乎陷入了沉思。他丝毫想不起孔查提到的女人是谁。 “好吧。”最后他说,“这事为什么发生,是怎么发生的,也没多大关系吧。” 孔查猜对了。的确是埃尔薇拉·德尔加多暗中帮了他们,但他们显然无法找到她说声谢谢。而若她承认涉入此事,会危及双方的安全。很久之后,孔查在三位一体广场上从埃尔薇拉身边经过,认出了她,因为她的照片常常出现在《理想报》上。即使没有看到那张熟悉的脸,她为红衣衬托的惊人美貌也会让孔查多看两眼。那件衣服做工考究,夸张地镶着宽毛边。人们转过头来注视她。这个女人的双唇涂满口红,呼应玫瑰红的衣服,高高盘在头顶的黑发像领口的黑色貂皮一样闪亮。 埃尔薇拉走近时,孔查的脉搏快起来。这很怪异,一位母亲不仅直视着引诱过儿子的女性的风情,而且承认那很有力量,难怪儿子不惜冒险与她在一起。这时,孔查近得可以看到她完美的肌肤,闻到一丝她的芳香。孔查很想对这个年轻女人说句话,但毋庸置疑,对方一直在昂首阔步地往前走。埃尔薇拉微微仰着头,目光坚定,她与其他人不同,不喜欢街上的人与她搭话。孔查想起自己漂亮的儿子,喉咙顿时哽住了。 巴勃罗很少向孔查提起狱中的生活。他不需要。看他脸上的皱纹和背上的伤疤,她完全可以想象出来。那些经历从肉体和精神上折磨着他。 巴勃罗尽可能对狱中的生活保持沉默,不仅是想把那可怕的四年抛在脑后,还因为他描述得越少,妻子就越少去想埃米利奥死前所受的痛苦。狱警在展现残忍上充满了想象力,会将最残酷的待遇留给同性恋。他最好别让妻子想这个话题。 现在,他最痛恨的就是敲钟的声音。“那种噪音,”他将头埋在双手中呻吟道,“真希望有人把它轰走。” “但那是教堂的钟声,巴勃罗。教堂的大钟已经有很多年历史了,以后也会继续在那儿。” “他们不是烧毁了好几座教堂吗?为什么没烧掉这一座?” 家门附近的圣安娜教堂是他们举行婚礼的地方,两个大孩子的第一次圣餐仪式也在那里举行。那个地方本该充满欢乐和回忆,不该令他无法容忍。而在监狱中,神父与那些酷爱虐囚的看守一样罪恶,为死囚举行临行前的仪式时,言辞中充满恶意和嘲讽,成为整个教堂中最可鄙的人。现在,巴勃罗痛恨与天主教教堂有关的一切。 在最后一座监狱中,他待了整整一年,而那间牢房正处在钟塔的阴影中。夜复一夜,教堂的钟声整点敲响,一次次毁掉他短短几个小时的珍贵睡眠,执著地提醒他时间的无情流逝。 每天早晨孔查醒来,看到巴勃罗睡在身边就喜不自胜。他的存在总是让她惊奇,让她狂喜。接下来的几个月中,她看着他的体力和精神日渐恢复。 巴勃罗回家大约一个月,他们收到了一封信。这封信十分简洁,措辞严谨。 亲爱的母亲: 我已经搬到了伟大祖国西班牙的另一个地方居住,可能一段时间内不能来看望您,因为我正在为元首的一项特别工程工作,帮助重建我们的国家。我现在住在谷埃尔加穆罗斯。一得到批准,我就会邀请您来这里看看。 您挚爱的儿子,安东尼奥 “这是什么意思?”孔查问,“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简洁的措辞,正式的语气,显然可以看出安东尼奥正隐瞒着什么。他将佛朗哥称作“元首”,这太过讽刺。除非有人胁迫,否则安东尼奥永远都不会使用这个词,来暗示他接受这个独裁者。显然,写信之人非常清楚这封信会受到审查。 巴勃罗看了这封信。儿子没有提到父亲,看上去很怪异。他觉得自己已经不复存在了。 “他没有提到你,是以为你还在坐牢。”孔查说,“这样写更安全。最好不让别人知道家里有人坐牢。” “我知道,你说得对。他们会立即拿这个当借口迫害他。” 他们更困惑的是字里行间隐藏的意思,也很想知道所谓的特别工程是什么。他们只能推断出,儿子现在被关在囚犯劳动营内,成为千千万万个被迫为西班牙独裁新政权奉献体力的人之一。 “他在干活,那起码他们会让他活下去。”孔查为丈夫着想,尽量说得乐观一些。 “好吧,我想只需要再等等。也许他很快会再来信说点什么。” 他们都没有承认自己忧心如焚,而是坐下来,一起商量怎么回信。 一封盖着格拉纳达邮戳的信件送到了安东尼奥面前,他欣喜若狂。得知父亲已经出狱,热泪灼痛了他的双眼。又看到母亲答应要来看他,他的心高兴得都要跳出来了。谷埃尔加穆罗斯的劳工可以得到亲人的探望,有些劳工的家人甚至搬到了附近居住。为了这次探望,孔查要花费几个月准备,但正是这个念头支撑着他们活下去。 34 安东尼奥回信了,更详细地描述了他们建造的工程,甚至还寄回一点钱。为了将这项工程合法化,劳工们会得到少许报酬,尽管在数量上几近于无。 “被迫为敌人修建纪念碑,这太残忍了。”巴勃罗说,“简直是个恶心的玩笑。” 现在,安东尼奥几乎习惯了新生活。他很健壮,能扛起巨大的重物,但很少有什么能减轻生活中的乏味无聊。死亡和受伤在山中十分常见,不断输入的新工人替换了死者和伤残者。 一天,安东尼奥被派去做新工作。这成了他最大的恐惧。他忍受过人们能想象得出的最恶劣的处境,那几乎将人逼到崩溃边缘,但被封锁在山里,这种非理性的恐惧比所有苦难都强烈。幽闭恐惧令他无法自控。 被派到山腹中的工人在黑暗中走向岗位。越朝里走,安东尼奥觉得气温降得越低,冰冷的汗水包围与统治了整个身体。在极端苦难的年月中,他第一次忍不住泪如雨下。这完全是非理性的反应,令他恐惧与束手无措的不是黑暗,而是头顶的山石势不可挡的压迫感。许多次爆破前,他不得不压抑想惊叫的欲望。爆炸停止、岩石在面前崩落时,他偶尔带着恐惧和绝望大声吼叫,泪水和着肮脏的汗水从身上流下,浸透全身,一直流到靴子里。 花岗岩非常坚硬,但每天他们都在黑暗中向深处走一点。只有自大狂才想造出这样一个巨大的洞穴,安东尼奥心想,它根本是个地下的人造大教堂。有几次日出时,它会披上一层宁静的神秘光辉。在斧凿和锤击之前,安东尼奥试图想象正朝着一个和平、肃穆而圣洁的地方前进,但幽闭的恐惧很快再次压倒了他。他只看到自己向地球中心走去,也许永远无法回来。 他反复对自己说,很快就会出来,但是山洞中没有光亮,没有手表,他无从知道时间。最终他会沿着来时的脚步回去,但每一天似乎都是永恒。 时间月月流逝,工程进展十分缓慢。从整体上看,几乎看不出他们在山壁上凿出了什么痕迹。现在,工人们对这个大工程有所了解:按原计划,它要在一年内竣工。 “怎么可能?就像是佛朗哥会让我们回家过圣诞节一样。”安东尼奥说,“我们干了一年,对不对?看上去和刚来的时候没什么区别!” 他说得很对。“英灵谷”耗费了二十年和两万名工人的劳动。 每个星期都有几十名工人死去,或在爆炸中身亡,或被崩塌的巨石砸死,或被电死。很多人染上了重病。人们在山腹中钻孔或劈砍石块时,空气中充满了粉尘。工人脸上都蒙着海绵,但微小的硅石颗粒依然能穿透海绵,填满他们的肺泡。 这种劳动非常耗费体力,工人也一直在流动,很难建立起友谊。在非常偶然的情况下,有些人会被释放,但大部分人没有这样的好运。没几个星期,那位教授就被带走了。他似乎犯下了很多反对政府的罪行,但那些罪名都是莫须有,最荒诞的罪名是他是知识分子和犹太人。那个破晓时分,教授离开棚屋时,依然向安东尼奥露出笑容。 “别担心,”他说道,“至少我不是去毛特豪森(指奥地利毛特豪森集中营,它是纳粹德国在奥地利迫害犹太人、反法西斯人士及无辜平民的主要集中营。)。” 迪亚斯教授曾在德军占领下的法国待了一年。他的很多犹太亲友被捕,进了臭名昭著的集中营。安东尼奥非常钦佩迪亚斯教授——在这个被上帝遗弃的地方,他是唯一能称作朋友的人。虽然教授淡泊地直面极刑,但他面临的未来仍然让安东尼奥惊骇万分。 自此之后,安东尼奥再也没有结交新朋友。每天的劳动结束后,他精疲力竭地躺在草席上,只想闭上双眼。唯有想象才让他免于疯狂。他艰难地练习,让头脑自由地远离这个地方,而需要的不过几个朴素而熟悉的画面,其中没有女人——这些冲动已经变成了遥远的回忆。常常是他与弗朗西斯科和萨尔瓦多坐在桌前,空气中飘着白兰地诱人的清香和朋友盈盈的笑语,口中一块鲜嫩的帕弗朗甜点碎成了甜蜜的颗粒,感觉非常美好。在这样的想象中,没有人能打扰他,他终于睡着了。 睡在安东尼奥旁边的人最先发现他出了问题。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整天咳嗽——太吵了,我没法不注意。但你整晚都在咳嗽,每天晚上都咳嗽。” 安东尼奥可以察觉对方的恼怒之意。“这让我没法睡觉。”邻床抱怨道。 “很抱歉,我会努力控制,但我一定是睡着后才咳嗽的……” 棚屋中浓密的烟雾和瓜达拉马山区的湿气加快了病菌的传播,在黑暗的夜晚辗转反侧的人并不只有安东尼奥一个。 几个星期后,安东尼奥就无法入睡了。他整夜地出汗,咳嗽时能看到掌心深红的斑斑血色。剧烈的胸痛更让他备受煎熬。安东尼奥是无数个染上矽肺病的患者之一。这可恨的大山将它的一部分埋到了他们体内。 在这里,疾病得不到有效的治疗,很多工人只能继续工作,直到最后倒下。安东尼奥也想这样做,但有一天身体不再听从他的命令。他甚至无法从汗水浸透的床上强撑着站起来。据说人在见到上帝之前,会经历一片寂静的安宁,但这种状态并未在安东尼奥面前出现。在一片谵妄的迷雾中,他感受到的唯有怒火与挫败。 一天晚上,安东尼奥似乎看到了母亲。他模糊地记起,母亲曾写信说要来看看,也许现在真的来了。她站在面前,头发乌黑,笑容温柔。他经历了一丝一闪即逝的平和,但没有天使向他走来,甚至在半是清醒半是蒙昧中,他知道自己正在放手离开。没有什么神父来为他做临终祷告或指望他最后一刻的皈依,他们认为安东尼奥已经无法救赎。 连续几个小时的高烧之后,安东尼奥再也感受不到最可怕、最累人的悲伤了。他全身浸透了泪水、汗水和伤痛,万事万物都离他而去。死亡席卷了他,像一阵高高的海浪,无人能够阻挡。 在过去的一年中,安东尼奥和贾维尔·蒙特罗完全没发现彼此间仅隔咫尺。一九三七年二月,马拉加被攻占时,贾维尔与父亲双双被捕。战争期间,他一直身陷囹圄。他唯一的罪行是身为吉卜赛人,仅仅因为这个,他就成了颠覆分子。他的足迹与安东尼奥的无数次交错,但两人都佝偻身躯,很少抬头望一眼。政权更替的几年完全毁掉了他们的身体。 那天,贾维尔和一群囚徒面临的严酷任务是埋葬死者。他看到自己曾经漂亮的双手现在握着铁锨,流着血,僵硬粗糙,纵横交错地布满被花岗岩划破的口子。他修长的手指握着吉他拨片,已经是四年前的事了,而他最后一次听到音乐,也几乎是同样久之前。 “我们大概是幸运儿。”挥起铁镐刨向坚硬的土地时,与他一起挖墓穴的同伴说道,“这总比花岗岩软和多了。” “你说得对。”贾维尔答道,努力欣赏对方轻松的语气。 他们将尸体搬过来,放入墓坑。尸身上没有什么裹尸布,贾维尔铁锨上的泥土直接落在了这个男人的脸上。这就是安东尼奥最后的祭典。山腹中没有任何送别的仪式。 两个掘墓人都没有朝尸体看一眼,但沉默了几分钟。这是他们能做的最多也是最少的一件事。 几天前,孔查已经从格拉纳达启程,向谷埃尔加穆罗斯而来。她早就答应过要来探望安东尼奥。在入口处登记并述说了事由之后,有人让她去一座小屋。小屋坐落在一排排长长的棚屋旁边,棚屋一直延伸到远处。 她报出了安东尼奥的全名,一名军士在工人名单上划着查找。那里有几十项记录,她耐心地站在一旁,看着他翻过一页又一页。他叹了口气,显然觉得乏味。虽然孔查不能倒着读出名字,但能看到有些名字上画着删除线。 然后,他的手指在纸页的中间停住了。“死了。”他面无表情地说,“上个星期死的,矽肺病。” 仿佛利箭穿心, 孔查的心几乎停止了跳动。 “谢谢。”她彬彬有礼地说,决心不在这个男人面前流露出任何脆弱。她像失明一样摸索着走出房门,不知道该去向何方。 这时是下午五点,有些工人完成十二个小时的工作后,已经回到了棚屋。贾维尔从窗口向外望去,看见一个女人。除了那些搬过来居住的劳工的妻子,这里极少能见到女人,但引他多看一眼的是那张脸似乎很面熟。他悄悄走出棚屋,快步向她追去。 那个女人正缓慢地行走,几分钟他就赶上了她。“请问……”他说着,轻轻碰了下她的胳膊。 孔查以为是监狱看守要来训斥她,不准她在禁区内乱逛。她停下了脚步。她现在什么都察觉不到,当然也不会害怕。 贾维尔没有认错人。尽管她已经发染霜雪,但模样依然没变。 “拉米雷斯太太。”他说。 过了好一会儿,孔查才意识到这个瘦骨嶙峋的人究竟是谁。他变化巨大,但那双与众不同的大眼睛仍与往日一样。 “是我,贾维尔·蒙特罗。” “是,是的,”孔查答道,她的声音如此微小,恐怕连鸟儿的歌唱都能将它淹没。“我知道……” “您在这儿干什么呢?”他问她。他脑海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拉米雷斯太太得知他在这儿,特意为他带来了梅塞德丝的消息。 “我来这儿看安东尼奥。”她答道。 “安东尼奥!他在这儿吗?” 孔查低下了头。她说不出话,但脸上滚滚而下的泪水已经告诉了他一切。 他们默默地站了一会儿。贾维尔觉得十分窘迫。他想像拥抱母亲一样抱住拉米雷斯太太,但好像并不合适。如果他能用某些方式安慰她,该多好啊。 已是薄暮时分,孔查知道她得走了。她必须在夜幕降临之前离开这里。止住泪水,她终于开口说话了。离开之前,有件事得做。 “我不指望你知道他的坟墓在哪儿。我只是想在离开前到坟场去一趟。”她竭力控制自己,终于说出了这一句。 贾维尔搀起孔查的胳膊,温柔地带着她向坟场走去——它距离棚屋区有几百米之遥。在林木间的空旷地带,她能辨认出那片刚被翻过的土地:它翻起细细的垄沟,像刚犁过的田野。孔查站了一会儿,双眼紧闭,嘴唇翕动,口中喃喃念着祷告语。贾维尔意识到埋葬安东尼奥时一定是他当班,但他仍保持沉默,连他的呼吸声似乎都是对她的打扰。 最后,孔查抬起头来。“现在,我得走了。”她决然地说道。 贾维尔又搀住了她的胳膊。他们向大门走去,一路上有很多工人迎面走来,迷惑地望着他。有一件事他迫切地想知道,他不能连问都不问就让拉米雷斯太太离开。 “梅塞德丝……” 过去的几个小时中,孔查几乎忘了这个女儿,但她早就知道这一刻迟早会到来:她不得不告诉贾维尔,梅塞德丝去找他了,再也没有回来。 “我不会骗你。”她说着拉起他的手,“只要我们收到她的信,我一定马上写信给你。” 这次,轮到贾维尔无言以对了。 大门“当啷”一声在孔查身后关紧,她不禁打了个冷战。她裹紧外衣,加快了脚步。虽然儿子确实埋葬在这里,但她仍然想尽快离开。 未来的一天,一座一百五十米高的巨型十字架在山巅刺破晴空,庄严,骄傲,得意扬扬。基石上跪着一个个圣徒的身影。后来,人们将这座十字架放在佛朗哥的陵墓前,那些日子里,它长长的阴影投向一片林地——那里,安东尼奥的遗体正在一座无名的坟墓中长眠。 35 2001年,格拉纳达 重重阴影投在埃尔巴瑞尔咖啡馆墙外的广场上,米格尔的声音越来越低,渐至于无。索妮娅几乎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她为米格尔讲述的一切震惊不已。 “可这么多不幸怎么会降临到同一个家庭?”她问。 “并不是只有拉米雷斯一家有这种遭遇,”米格尔答道,“这并不罕见。一点也不。每一个共和派家庭都遭受了这样的痛苦。” 米格尔的体力似乎在渐渐衰退,但在给索妮娅讲述这些往事时,他不知疲惫。索妮娅现在再看这间咖啡馆,感觉完全不同了。那些人遭受的苦难似乎仍在这里徘徊。 老人连续讲述了好几个小时,但故事仍然遗漏了一部分,也是她最为好奇和想知道的部分。 “那梅塞德丝的遭遇呢?”她问道。墙上高悬在他们头顶的舞者照片,不断提醒着她为什么要坐在这里。 “梅塞德丝?”他的声音听上去很茫然。于是索妮娅担忧了一会儿,也许这位乐于助人的老人已经忘记了她的存在。“梅塞德丝……是啊。当然了。梅塞德丝……好吧,很长一段时间内,她与家人一直没有联系,因为信件会牵连无辜,她觉得母亲承受的怀疑恐怕够多了,要是再冒出个通敌的女儿,必定会遭到指控。” “她那时还活着?”索妮娅心中再度燃起一线希望。 “哦,是的。”米格尔明确地说,“后来,事态比较安全的时候,她开始给孔查写信,寄到埃尔巴瑞尔咖啡馆。” 米格尔在靠近窗台的一个橱柜里翻找。索妮娅的心狂跳起来。 “那些信就在这里的什么地方。”他说。 索妮娅颤抖起来。她看见他手里拿着一叠整齐扎好的信件,写信的人就是照片中那位让她十分困扰的少女。 “我给你读几封信好吗?是用西班牙语写的。”他在她旁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来。 “好啊,劳驾您了。”她静静地说着,注视着他手中边角卷起、纸张泛黄的信封。 在那堆按日期排列的信件中,他小心翼翼地从顶端的信封里掏出十几张精致的航空信纸,又缓缓地展开。寄信日期是一九四一年。字迹很陌生。索妮娅从没见过母亲的手写字体。由于患病,她很难用手书写,在索妮娅的记忆中,她通常使用一台打字机。 信中的文字从信纸一边一直写到另一边,读着有些困难。老人竭尽全力将这些西班牙文逐句译成相当旧式的英文,念给索妮娅听。 亲爱的母亲: 我知道您会理解为什么我这么长时间没给您写信。我很焦虑,唯恐连累了您。我明白,我离开了西班牙,待在国外,会被看作叛徒。希望您原谅我的所作所为。考虑到所有相关的人,这条路似乎最安全。 我想告诉您,四年前我乘“哈瓦那”号来到英格兰后的遭遇……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横亘于梅塞德丝与故乡之间的海越来越宽阔。船起航不久,海风就吹了起来。航行到比斯开湾时,海浪汹涌。澎湃起伏的波涛让每个人都大吃一惊。很多孩子从没坐过船,猛烈的震动令他们惊恐万状。无望而无助的感觉袭来,许多人开始哭喊,被喉咙阵阵发紧欲吐的感觉攫住了。 甚至连大海的颜色看上去也是那么异样,眼下它不再是蓝色,颜色像搅浑的泥浆。几个孩子很快开始晕船。船行渐远,连几个成年人都恶心呕吐。甲板很快就因呕吐物而变得黏糊糊、滑溜溜的。 不管梅塞德丝怎样反对,恩里克仍然被迫与她分开,去了上一层的甲板。她已经好几个小时没看见他,感到辜负了他的母亲。 “你在这儿可不只是为了照看那两个孩子。”一位较为年长的助手训斥她。她说得对。梅塞德丝此行及行程结束后的角色,是照看更大一群人。她只关心那两个孩子,几位教师和牧师早已露出不悦之色。 那天晚上,孩子们在颠簸的船上将就着睡下。有几个挤在救生艇中,另外几个蜷缩在一大捆绳子上。梅塞德丝很快便无能为力,无法再安抚他们了。恶心的感觉击溃了她。第二天,肆虐的海浪平息下来,大家才如释重负。英格兰的海岸线偶然在视线中出现过,但巨浪不再将船卷来卷去时,他们才注意到地平线上那一抹淡淡的暗色线条——英国汉普郡的海岸线。 第二天清晨六点半,他们在南安普敦靠岸。沉寂的海港是个完美的避难所,船一靠岸,可怕的晕船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孩子们站在轮船的甲板上,一双双小手扶着栏杆,低头望着这个全新的国家。目光所及之处,暗淡的港口墙壁正朝他们隐隐而来。 然后是船舶停靠时发出的喧闹声,他们还听到锚链叮当作响。像手臂一般粗细的巨大绳索扔上码头。头发斑白的男人们朝上望着他们,目光中既有怜悯又有好奇,但没有恶意。有人用一种他们听不懂的语言在叫喊。码头工人粗犷而野蛮地大声吼叫,好让人们在一片嘈杂中能听清楚。 太阳刚刚冲破云朵的重围喷薄而出,这次奇遇的新鲜与兴奋就已耗尽。孩子们想回家找妈妈。很多人在旅途中与兄弟姐妹失散,给他们分组耗费了很多时间,而六角形徽章提供了很多帮助。对方为每个孩子指定了一位帮手。梅塞德丝很想找机会问问自己这一路能拿到多少报酬,但这场风暴不给她时机。 上岸之前,对方又为孩子们做了一次身体检查,根据治疗要求将多种颜色的缎带系在孩子们手腕上:红色缎带意指要去集体洗澡,集中灭虱;蓝色缎带意指已经诊断出传染病,需要住进医院接受隔离;白色缎带则表示健康状况正常。 可怜的小家伙们看上去都脏兮兮的。两天前梳理得油光可鉴的头发、编成辫子缠着绸带的头发,现在都结成了硬邦邦的发团。编织精美的毛衣上满是肮脏的呕吐物。姑娘们竭尽所能将他们收拾得体面一些。 最后,孩子们不得不将带来的财物集中上交,每个人只领到返还的一点。小女孩们抱着钟爱的玩偶,小男孩们勇敢地站着,像一群小男子汉。他们集合起来准备离开轮船时,靠岸已经好一阵子了。 人们彼此好奇。每个人的眼睛都瞪得溜圆。西班牙人打量着英国人,英国人也盯着这群排成窄窄的纵队在甲板上缓缓行进的外国小孩。不列颠人对西班牙左翼的“野蛮”早有耳闻,听说过他们如何烧毁教堂,凌虐无辜的修女,本以为会见到许多小野人。当这些双眼圆睁的孩子——其中一些人仍然衣履光鲜——出现在视野中时,他们大为诧异。 西班牙孩子见到的第一批英国人是救世军的乐队。梅塞德丝不太清楚该如何描述他们。他们穿着黑色的制服,明亮的短号和伸缩号闪耀着灿烂的光芒。在她看来,他们未免太像军人,但她很快就明白了,他们是善意的。 南安普敦像一座正在举办狂欢节的城镇。街道上彩旗飘飞,这群西班牙孩子微笑起来,以为这都是为了欢迎他们。他们后来才发现,这一切是刚刚举行的加冕礼庆典留下的。 拿到健康合格清单的孩子们坐上双层巴士,从南安普敦驶向几英里外的北斯托纳姆,那儿将是他们临时的家。这是一场跨越三片野地的大型露营,五百顶白色的钟形帐篷排列得井然有序。每一顶帐篷可容纳八到十个孩子,男女分开。“印第安土著!”目睹此景,几个孩子快乐地喊道。 “他们以为那是个牛仔和印第安人的大型游戏。”恩里克对着妹妹嘲笑道,妹妹正站在他身边抱着玩偶。 梅塞德丝将这些帐篷与人们在马拉加到阿尔梅里亚的路上临时搭建的容身之处暗暗作了比较。这里有秩序,有安全,最感人的是有仁慈。在这片绿茵茵的草地上,他们找到了避难的天堂。 活动的组织情况让人印象深刻。除了分开男女,还按照父母的政治倾向将孩子分成了三组,每组都有单独的活动区域。组织者希望将敌对群体之间的争斗降到最少。 营地是个自给自足的世界,有自己的规则和惯例。尽管供完第一餐花费了四个小时,但排队领取食品时依旧井然有序。这些撤离者领到的食物口感有些怪异,但他们仍然心生感激,也努力适应新口味,像什么好立克热饮和茶。梅塞德丝发现她照看的孩子中有几个在囤积食物,他们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太久了。 人们在灿烂阳光中野餐,但很长时间里,只要听到去往附近伊斯特利机场的飞机从空中飞过,他们就心惊肉跳:他们总是将这种声响与空袭的凶兆紧紧相连。过了一阵子,他们终于可以躺在英格兰柔软的草地上望着蓬松的云朵,明白炸弹再也不会遮蔽太阳。 孩子们忙着学习功课,唱诗,练习体操,但纪律却很仁慈,尽量不让他们感觉这个地方像个监狱。每天,最整洁的帐篷都会得到嘉奖,梅塞德丝让她的小团队经常获胜。每个人都以不同的方式忍受着思乡的折磨,但连最年幼的孩子也努力将眼泪留给夜晚。 难民人数远远超过预期,但压力迅速解除了。第一个星期,四百人被送到一家救世军汽车旅馆;一个月内,又有一千人进入天主教避难所。食物短缺的情况也出现过,但从未像毕尔巴鄂的情况那样严重。一次吃饭时,梅塞德丝仔细查看了手中陈旧且已磨损的刀叉,想到难民营中的每一件东西都来自自愿的捐赠。尽管他们处于合理的保护之内,与外界的态度隔开,但她仍然知道,英国政府拒绝对这些滞留英格兰的西班牙人提供资金援助。人们正在热火朝天地捐款,好为他们提供食物和衣服。他们的生存完全依赖于陌生人的善意。 尽管为了保护起见,不让他们看到报纸上那些不欢迎他们到来的负面文章,但有一条新闻,人们却没有向这些西班牙难民遮掩:毕尔巴鄂被国民军占领了。他们从毕尔巴鄂起航仅仅一个月后,这座城市就沦陷了。这一天,北斯托纳姆暗无天日。许多孩子疯狂地奔跑着,哭喊着,一想到爸爸妈妈可能已经死去,他们就陷入巨大的恐慌。恩里克和几个男孩奔出营房,决心找一条船回到西班牙打仗。很快有人发现了,将他们带回营房。梅塞德丝花了一整夜安慰恩里克,向他保证他母亲会安然无事。坐在他旁边,她又想到了贾维尔,又一次希望他很久以前就离开了那座城市。 毕尔巴鄂沦陷的消息让每个人左右为难。 “我们肯定不能回去?”梅塞德丝对另一个助手卡门说。 “是的,我认为不能。孩子们会陷入更大的危险。”卡门回答。 “那我们在这儿又会遇到什么呢?”梅塞德丝问。 “你的想法几乎和我的一样,但我觉得,我们不可能永远在这种天气中露营。” 很快,北斯托纳姆的难民都得搬离这里,去往更稳定的地方。巴斯克儿童委员会一直在努力寻找解决方案,在全国到处建立收留儿童的“殖民地”,每个孩子的去处都是随机分配的。对于一些孩子来说,可能是另一顶帐篷、一间空旅馆或是一座城堡;而对于梅塞德丝来说,是一座乡间宅邸。 七月末,她与由二十五个孩子组成的团体——包括恩里克和帕洛玛——来到萨塞克斯郡。他们坐火车来到海沃兹希斯,在火车站受到了小镇乐队和孩子们的欢迎,这些孩子还带来了很多礼物和糖果。真是温暖而快乐的一天!一辆公共汽车载着他们到了十五公里外的村庄。走了没多远,他们就到了温顿城堡的门柱前。 虽然有些年久失修,但苍鹰高踞顶端的柱子仍然让人印象深刻。有几块砖已经移位,那些长满青苔的苍鹰有一只丢失了一边翅膀,即便如此,它们仍然为即将到来的一切制造了威严的气氛。孩子们手挽手,沿着碾下深深车辙的长长车道一对对地往前走。梅塞德丝与卡门一起走,教师要负责整个团体。在过去的两个月中,两位女子成了密友。 天气炎热。高温让他们恍然觉得回到了家乡。四周尚未收割的田野枯黄焦渴,天空是清澈耀眼的碧蓝。蝴蝶躲在路边蓬勃生长的醉鱼草丛中晒太阳,幼小的孩子们向着那些轻拍他们小脑袋的“红司令”蝴蝶兴奋地尖叫。他们摘下路边的毛茛和雏菊,随意地编着歌儿。这一段路好像很快就走完了,他们甚至忘记了背包的重量。 梅塞德丝头一个到达车道的转弯处,一座宅邸赫然出现在眼前。她在书中看过英国恢宏建筑的照片,知道它们的模样,但从未想象过一座这样的房子会成为她的家。温顿城堡由浅棕色石头筑成,有那么多烟囱和角塔,小一点的孩子数都数不过来。 “仙境般的城堡!”帕洛玛惊叹道。 “我们要搬过来,和新国王一起生活吗?”她的朋友问。 主人一直待在楼上的一个房间里,望着他们沿着车道徐徐走近。这时,他来到入口处台阶的顶端。两只小狗蹲在他脚下。 即使没有财富,约翰爵士和格林厄姆女士也具有英国封地领主的高贵风范。温顿城堡由约翰爵士的祖父建造,他曾是一位财力雄厚的实业家,但斗转星移,经过几代,温顿城堡的建筑已渐渐衰败倾颓。 “欢迎来到温顿城堡。”主人说着,走过来迎接这些新来的客人。 这群人中只有卡门会说一点英语。孩子们来到这里后,学过一些单词,但并不能交流。梅塞德丝只会说“你好”和“谢谢你”。在这种情况下,这两句足以应付场面,让她炫耀了一把。 格林厄姆女士仍然站在台阶顶端,冷冷地看着他们。邀请这些难民来这里居住并不是她的主意,只是丈夫一时的心血来潮。他是巴斯克儿童委员会创始人阿索尔女爵的远亲。孩子们要从营地解散,女爵帮助他们在全国各地寻找住所。格林厄姆女士清楚地记着第一次听到丈夫打算开放城堡容留难民的情景。“哦,我们帮帮这些可怜的小家伙吧!”他对太太说,“他们不会住很久的。”他刚从伦敦开会回来,传说中的“红色女爵”呼吁大家提供协助。 约翰爵士是个心地善良的男人,他想不出为什么不让这群无辜的西班牙儿童住进自家长年积满尘埃的房间。这对夫妇不曾有过孩子,除了偶尔有老鼠出没,他家的走廊很久没有出现活物了。 “既然这样,那很好。”妻子很不情愿地答应了,“但我不希望男孩住进来。只要女孩,也不能太多。” “恐怕做不到。”他坚定地回答,“如果有些孩子是亲兄弟姐妹,就必须待在一起。” 从一开始,格林厄姆女士就充满了怨愤。尽管房屋常有积尘,但她仍有强烈的自豪感。很久前,他们家的佣人辛勤劳作,尽力保持房子完美无瑕,而现在,只有一位目光短浅的管家偶尔用拂尘掸去蛛网。即便如此,格林厄姆女士仍十分在意这座房子昔日的宏伟和她作为城堡女主人的社会地位。 孩子们鱼贯进入走廊,眼睛瞪得像茶托一样大。墙上几幅昏暗的画像正俯视着他们。帕洛玛咯咯地笑了。“你看,”她指着祖先画像中的一幅对恩里克悄声说道,“他可真胖!” 这句话招来卡门一个不满的眼神。东道主并不能听懂帕洛玛的话,但她发笑的理由却很明显。 格林厄姆女士僵硬的笑容消失了。“那么,孩子们,”她说道,声音中没有丝毫混乱,孩子们能明白无误地听到,她还提高了嗓门好让他们理解,“我们定几条规定,好吗?” 孩子们在她身旁围成一圈。梅塞德丝第一次从近处观察这位英国女人。她看上去和梅塞德丝的母亲年纪相若,大约四十五岁。而她的丈夫,几绺红发徒劳地覆盖着秃顶,他好像比她略长几岁。爵士脸上有密密麻麻的雀斑,梅塞德丝尽量不盯着他看。 格林厄姆女士讲话时,卡门为大家翻译。 “不准在走廊里来回跑……从公园回来后,进门先脱鞋……不准进入画室和图书馆……不准逗狗,不准让狗太兴奋。” 孩子们静静地听着。 “姑娘们、小伙子们,这些规定大家都听见了吗?”卡门努力打破紧张的气氛。 “听见了!”孩子们齐声回答。 “现在,我带你们去看睡觉的地方。”约翰爵士说。孩子们跟在女主人身后,脚步咚咚乱响,踏上光秃秃的宽阔楼梯。 格林厄姆女士停下来转身。孩子们也停住了。“我想,我们违反了一条规定,对吗?” 卡门不禁满脸通红。“是的,他们犯错误了。真对不起。”她抱歉地说,“孩子们,下楼梯,脱鞋。拜托。” 他们都乖乖服从了命令。沾满灰尘的鞋子在楼梯下堆成乱糟糟的一团。 “我来告诉你们以后应该把鞋放哪儿。”格林厄姆女士说道。她的船鞋在走廊中有力地敲打着地面,朝孩子们的卧室走去。 梅塞德丝发觉,无论孩子们在外面玩得多么热火朝天,一旦踏过这座房子的门槛,一切热度就留在门外了。 男孩们住进一楼的一个房间,那里天花板很高,窗框很大,有一块巨大的退色波斯地毯。女孩分成两组,住进阁楼里两个发霉的房间,那里过去是仆人的卧室。里面有几张床,她们可以随意安排,一起躺下。卡门和梅塞德丝将会一个靠着床头,一个靠着床尾,和女孩们一起睡下。 晚餐时间。开始时,管家威廉斯太太和她的女主人一样冷淡。在厨房里,她给他们规定了一连串的“不准”。 “不准把盘子留在桌上。不准让餐具发出声响。不准浪费食物。不准喂狗吃剩菜。不准把菜渣倒进水槽。不洗手不能吃饭。” 对于每一条,她都用动作演示了一下。然后她微笑了,一个宽阔的、调动了脸上每一处肌肉的微笑,眼睛、嘴和下巴都似乎笑意盎然。孩子们看得出,这位女士心中充满了温暖。 豪华的餐厅里,污秽的水晶枝吊灯从天花板垂下,长桌上不协调地摆着绿色的伍尔沃斯瓷器和锡杯。格林厄姆女士不会将最好的瓷器拿出来给这些小外国佬使用。 第一顿饭吃的是肉末,然后是木薯布丁。很多孩子强忍着恶心,咽下肥腻的第一道菜,但木薯更难吃。几个孩子强烈地作呕,帕洛玛吐得倒在了地板上。卡门和梅塞德丝飞快地跑过去清理呕吐物。绝对不能让格林厄姆女士听到,这会证明她丈夫请这些孩子来住有多愚蠢,从而招来麻烦。 尽管管家太太对雇主十分忠诚,但她也不想让这些新来者陷入麻烦,她帮着清理呕吐物,保证不会向主人提起这件事。以后她会让大家吃一种叫作粗麦粉的东西,不再吃木薯。 第二天,早餐吃完面包和人造黄油之后,孩子们获准在外面玩耍。他们很想知道城堡的边界到底在哪里。有一个形式上的花园,草坪上蓬勃生长的草很久没修。还有一个砖砌的花坛,里面的野草看上去比玫瑰还要繁茂,它们似乎在展开一场激烈的争夺战。令人费解的是,还有一大片低洼地,中间有一只搁浅的无底划艇,船桨像旗杆一样插在泥浆里。他们推断那里过去是一片人工湖。几个孩子围着它走来走去,但后来发现小径上野草太茂盛,无法通过。湖对面一边是树林,另一边是草地,几头牛在那儿吃草。 花园里有座小建筑,显然曾是某个绘画爱好者休闲的地方。它是圆形的,光线可以从四周洒进来。一个画架斜倚着墙壁,陈旧的桌面上满是油画颜料的污痕,颜料管仍然放在桌上。画笔笔尖朝下放在敞口杯里。很多年没人来过这里了。年纪较大的两个女孩皮拉尔和爱斯珀兰萨闯入这个秘密的隐居处,发现了几张纸和几支炭笔。纸张虽然潮湿,但仍然可以用。她们开始画画,几个小时后仍然聚精会神地画着。 梅塞德丝被湖边的一间避暑木屋吸引住了。她推开房门,里面装满了折叠帆布长椅。 “我们拿出来一些吧。”帕洛玛说。她和梅塞德丝一起进去,想探个究竟。她将一把长椅拖出来,放到阳光下,却发现帆布已经腐烂了。“没关系,”她愉快地说,“也许我们能修好几把椅子。”她们打算用这个星期剩下的几天来做这件事。 几个孩子发现一片用墙隔开的地方种着些蔬菜。过去,有人在这里种过很多蔬菜,而现在只长着几株洋葱和土豆。一个女孩进入温室,发现槽里结了几个草莓。她忍不住吃掉了一个,吃完后一直非常担心。“格林厄姆女士是不是点过草莓的数量?过两天她会不会发现少了一个?”她在焦虑中度过了这一天。 还有些孩子发现了一个废弃的网球场,随后在旁边的一个亭子里又找到了卷成一团的旧球网。卡门与几个年纪较大的男孩把网立起来,边线仍然清晰可见。他们还挖出了几只旧球拍,每只上都有一两根线已经断掉。几个孩子开始在网的两侧打球。这是很多个月以来,他们第一次感受到这样的欢乐。 午饭时,约翰爵士来找他们。他先是听到笑声,然后发现一群孩子在打球。 “这是什么?”卡门问,举起一个巨大的木槌让他辨认,“有个箱子里有好几个这种东西。” “啊,”他微笑着说,“这是门球杆。” “门球杆……”卡门喃喃道,仍然迷惑不解。 “午饭后,我给你们演示一下怎么玩,好吗?” “这是一种游戏?” “是的,”他答道,“过去我们经常在草地上玩。”他指着一大片绵延的草地说道,那里现在覆盖着一块块的青苔。“地有点不平,但我们不妨试试。” 午餐是一碗土豆汤、几片面包和一大块奶油。奶油吃起来像橡胶,但孩子仍然很喜欢。之后他们回到了花园,先上了一节门球课。约翰爵士竖起门球拱门,将这种游戏怪异多变的规则教给孩子。不过,男孩们拒绝了将另一球员逐出草地的选择,而是接受更为平和的策略。他们在短短的生活中目睹了太多的侵略。 在花园各个区域中愉快地冒险,让每个人都着了迷。在这个绝佳的英格兰夏日的下午,人们暂时忘却了过去,享受着当下。他们可以自由奔跑,也可以安静地坐着。几个较为年幼的孩子在阳光下找到了一张长椅,开始拖动它。 卡门一直与其他几位教师保持联系,其他几个“殖民地”的境况使她格外感激自己在温顿城堡的好运。在一个地方,孩子们发现自己被用作洗衣店的免费劳工;而在几个天主教容留所,修女们毫不犹豫地严加责打犯了小过失的孩子,以示惩戒。 住在救世军营地里的孩子们似乎怨气最盛:“那些戴着圆帽、命令我们唱英文赞美诗的女人严厉的脸,只让我记起我们离开西班牙的原因。”卡门的朋友在信中写道,“一群穿着制服的人强迫我们服从他们的宗教,听着是不是很熟悉?” 在梅塞德丝看来,尽管“殖民地”管理者的行为常常出于善意,但其中一些人总是无法体恤这些孩子承受的痛苦。 36 温暖的夏日一天天过去,温顿城堡的气氛常常令人心满意足。许多孩子都收到了家人从毕尔巴鄂寄来的信。恩里克和帕洛玛就是幸运儿,他们知道自己的母亲、弟弟和妹妹都安然无恙。 上午孩子们学点功课,下午就可以随便玩了。那天,一帮孩子试着在记忆中搜寻挚爱的歌曲,以及传统的巴斯克舞步。这至关重要,他们不能忘掉故乡的美好事物。接下来的几天里,他们都在反复排练,直到歌词和舞步都完美无瑕。如果约翰爵士、格林厄姆女士和威廉斯太太对这些歌舞感兴趣,孩子们就表演一下。 晚饭后,孩子们举办了一场演出。连格林厄姆女士都鼓掌了。约翰爵士热情洋溢,激动的心情呼之欲出。 “美轮美奂,”他对卡门说,“实在是美轮美奂!” “谢谢你。”她笑语盈盈道。 “对了,我有个好主意。我觉得你们应该在村里演出。” “哦,那可不行,”卡门答道,“孩子们会很害羞。” “害羞?”约翰爵士大声说,“他们什么都会,就是不会害羞!” “那我一会儿和他们商量一下,”卡门不想反驳他的提议,“您觉得村里的人愿意付费看演出吗?” 在过去的几个星期里,卡门发现手中的钱财极度匮乏。尽管巴斯克儿童委员会发起了一场热火朝天的捐赠运动,但英国民众并不打算为这些流亡儿童慷慨解囊。每一片“殖民地”上,难民都要设法赚钱谋生。 约翰爵士说对了。那天晚上,孩子们一致同意向公众演出,只要有人组织就行。 “但是我们只有三支舞蹈和五首歌啊。”一名较为年长的少女提出,“要是打算卖票,大家认为这就够了吗?” 孩子们都嘟哝着说,这恐怕不够。这时,梅塞德丝毫不犹豫地提出另一个主意。 “我会跳舞,”她说,“他们应该从没看过弗拉门戈舞。” “显而易见,我们的节目会更丰富多彩。”卡门赞同道,她了解梅塞德丝的过去。“但谁给你伴奏呢?” “哦,咱们没有吉他手。”梅塞德丝尽量轻描淡写,“不过,我可以教大家学会用手打拍子。” 在幽暗的微光中,几个孩子立即举起了手臂。这里显然不缺乏热情。 “我这儿还有个好东西。”房间角落里的床上,一个声音远远地传来。那是皮拉尔。听到响板幽幽的鸣声,大家纷纷转过头来。它好像蝉鸣,在这燠热的夜晚,大家几乎都想起了家乡。三四岁时,皮拉尔就开始玩响板,如今,这位十四岁少女演奏响板的技艺已经炉火纯青。 “完美!”梅塞德丝说,“我们可以演出了。” 现在,舞蹈队的规模增加到了二十人。接下来的三天里,每个人都舍了命一般排练。不参加演出的孩子负责制作海报,约翰爵士命人将这些海报张贴在村里。 让格林厄姆女士恼火的是,梅塞德丝总是在门廊里练习跳舞,因为那里的地板非常坚固,能承受她踏足的力量。少女们坐在楼梯上,透过扶手栏杆窥视着她。她们从没见过像她这样跳舞的人,看得目瞪口呆,简直如醉如痴。只要她一停下来,她们就兴奋地鼓掌、欢呼雀跃。 皮拉尔坐在门厅的后面,先是用手掌静静地叩击,奏出节拍,声音微弱得除她之外无人能听到,然后用响板奏出调子。她确定基调后,才继续敲打响板,开始为梅塞德丝演奏。她将响板声音中的一切微妙变化都展现出来,让它啁啭、嗡鸣、呱嗒、噼啪。 “太精彩了,皮拉尔!”梅塞德丝说。她从未听过比这更动人的响板演奏。 演出当晚,村庄的礼堂座无虚席。有些观众纯粹是出于好奇心的驱使,想看看这群巴斯克儿童委员会描述的“幼小的黑孩子”到底是什么样。对他们来说,来看演出就像是去动物园参观。还有些人来这儿则是因为无所事事。在这个英格兰小村,几乎没有其他的娱乐活动。 巴斯克舞蹈的魅力让观众着迷。为了这次演出,威廉斯夫人想方设法为小演员找合适的衣料。女孩们亲手缝制了自己的演出服:红色的裙裾、绿色的马甲、黑色的围裙和朴素的白衬衣。她们跳舞时充满了活力与热情。每个观众都热烈鼓掌,还不时高呼:“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孩子们的演唱也让观众如醉如痴。甜美的嗓音整齐地唱出《说说你的妈妈》,即使最铁石心肠的观众,这一刻心也融化了。梅塞德丝站在舞台的侧翼,听着他们唱出最后一个词“妈妈”,一时竟无语凝噎。他们都与母亲远隔千里,此刻却展现出异常的勇敢。 最后一个登台表演的是梅塞德丝。她奔放的舞蹈与纯真的巴斯克歌舞呈现出极其强烈的对比。与她前往毕尔巴鄂途中的表演绝不相同,在这座礼堂里,屋顶滴答着水滴,观众是一群面色冷峻的英国男女,她将自己所有的痛苦与渴望都展露了出来。她穿着几个月前酒吧主人送给她的那件红色圆点舞裙,如今她已经丰润了许多,穿上去显得玲珑浮凸、珠圆玉润。 即使观众在这个炎热的夜晚化成蒸汽,也不会对她有丝毫影响。她是为自己而舞。有几个观众明白,因此靠近她,想更好地欣赏。他们的眼睛热切地追随她每个倾诉般的动作,看着她的舞姿徐徐展开。当响板的声音在空中清脆地敲响,配合着她脚步的节奏,他们觉得脖颈上的汗毛直竖。 另一些人发现她的表演令人费解。它很奇异,不可解读,格格不入,这让他们不舒服。演出结束后,一阵沉默。没有人见过这种东西。然后,有人出于礼貌开始鼓掌。另一些人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几个人站了起来。梅塞德丝通过舞蹈将他们分成两个阵营。 很快,巴斯克歌舞和弗拉门戈舞声名鹊起。当地报纸甚至都报道了。南英格兰其他村庄和市镇都写信来邀请这些难民前去演出,他们接受了所有邀请,因为报酬可以用来维持歌舞团的开支。每周都有一次,他们整理行囊,带上演出服去往另一个地方。每到一处,纯真传统的巴斯克舞与辉煌热烈的弗拉门戈舞的对比都独一无二。梅塞德丝没有一天不思念贾维尔,每次跳舞,他都在她心中鲜活地苏醒,如同她将他的灵魂召唤了过来。为了与他重逢,她需要坚持练习,她心中暗想。 几个月的幸福时光悄然度过。唯有一个人似乎不能享受温顿城堡里的假日气氛,那就是格林厄姆女士。 “为什么她看上去那么难受,就像咂着一个柠檬?”有一个夜晚,梅塞德丝对卡门说。 “我想,她不太乐意让我们待在她家。”卡门直言不讳。 “那她为什么邀请我们来这儿住?” “我不知道。这都是约翰爵士的安排。”卡门答道,“不过我确实觉得,她就是那种人。你知道,有种人从来不会真正地快乐。” 早餐时分,格林厄姆女士大步迈进餐厅,她的嘴唇抿得比平时更紧。约翰爵士在靠墙的一张桌前坐着喝茶。他自得其乐,发出一种自己也不甚明了的语言——不拘形式而无迹可循的嗡嗡声。 “你看看!”他妻子说着将一份《每日邮报》“啪”的一声扔在他面前的桌子上,“你看看!” 女孩们顿时鸦雀无声。她显而易见的愤怒镇住了她们。 大标题触目惊心:“巴斯克儿童袭击警察。” 她丈夫将报纸翻了过去,因此没人能看到内容。“写的可能就是我质疑过的那个案件。不过,这样的事情本地没有发生过,对吗?而且,这种报纸你本来就不该信,不要听风就是雨。” “但这些小孩压根不可信!”格林厄姆女士虽在密谈,声音却是如此大。 “我觉得我们应该出去谈。”约翰爵士压低声音愤怒地说。 虽然他们离开了房间,但提高嗓门的争吵声完全可以听到。尽管什么也听不懂,几个孩子仍跑到门边偷听。卡门把他们赶到听不到争吵的地方。 约翰爵士承认,他听说过附近几个村庄的“殖民区”里,发生过一些小型事件,像什么偷了果园的苹果、跟本地小孩打架、砸碎一两块窗玻璃,但他绝对可以肯定,这种事情不可能在温顿城堡发生。 一直以来,格林厄姆女士对这群儿童明显持矛盾的态度,而现在,卡门终于看到了全貌。这个冷若冰霜的英格兰女人只有在生活不被侵犯的前提下,才乐意做慈善工作。而她丈夫的这个“工程”却改变了一切。她再也无法欣然忍受这些外来者的入侵了。他们是异族,因此在她眼中就是一群野蛮人。 对那些孩子,卡门什么也没说,却向梅塞德丝吐露了一切。 “我觉得,我们对此无能为力。”梅塞德丝说。 “我们只需要证明她错了。”卡门说,“孩子们必须举止得体,好得可以当模范。” 此后的几个月,孩子们果然做到了这一点,没有给格林厄姆女士任何抱怨的理由。 从一九三七年十一月开始,孩子们的父母开始给委员会写信,想让孩子回家。毕尔巴鄂不再被封锁,也没有轰炸了。桑切斯太太居住的街区在一次空袭中被炸毁。一九三八年四月,她找到了新住所,已经准备好让全家重聚,于是恩里克和帕洛玛收拾东西打算回家。 梅塞德丝与两个孩子坐火车到多佛。在那里,孩子们要搭乘小船去往法国,再继续前往西班牙。窗外是橙色与金色变幻交织的秋日风景,梅塞德丝坐在车厢里,端详着这两个由她照看的孩子。过了一年,帕洛玛仍是个小女孩。玩偶罗萨坐在她的膝盖上,正如去年五月她坐火车去往码头桑特斯时那样。相比之下,恩里克完全变了。虽然脸上仍有忧虑的表情,但他已经成了个少年。想象着他们与母亲重逢的情景,梅塞德丝心如刀绞。 “我不能肯定要不要回去,”恩里克对梅塞德丝说,他发现妹妹已在火车的摇晃中昏昏欲睡,“有些男孩不肯回去,觉得不安全。” “但你妈妈已经给你写信了。如果她觉得不安全,就不会让你回去,对吗?”梅塞德丝安慰他,“你太多疑了,我敢保证,委员会只要觉得有一丝危险,都不会让你走。” 梅塞德丝没有想过这些平淡无奇的叫孩子回家的信会招致何种不幸。他们应当回到西班牙,这似乎再自然不过了,也是他们一直以来的打算。许多父母宁肯让孩子陪在身边,也不愿让他们远隔千里待在异国。战争的炮声此时已响彻整个欧洲北部,因此“家”对每个人来说必定是最安全的地方。 梅塞德丝紧紧拥抱这两个孩子,随后将他们交给负责人,对方会陪护一大群人回到西班牙。恩里克强忍泪水,但梅塞德丝和帕洛玛都控制不住,她们泪流满面地告别,真诚地约定以后再见。 梅塞德丝望着小船开走,内心激烈地抵抗着返回西班牙的渴望。关于贾维尔的下落,她一无所知,而且真的害怕回到格拉纳达会有什么遭遇。她知道自己留在英格兰会幸福得多。在这里,陪着那些没有收到父母的集结令的孩子,她仍会找到许多事情聊以度日。有几个由她看管的孩子明白,如果父母都已去世,那永远也等不到来信了。 梅塞德丝坐着去海沃兹希斯的火车回到了温顿城堡,那里将迎来几个从另一个“殖民地”来的孩子:那个地方关闭了。初始的九十个“殖民地”数量渐渐减少,越来越多的撤离者已经返回故乡。 规模不断缩减的歌舞团仍在坚持舞蹈演出。现在,随着声望日隆,他们可以猜到每个演出地点的反应,当地人对待他们的态度越发柔和。偶尔,另一个弗拉门戈演员会和梅塞德丝一起跳舞,而萨塞克斯郡另一个“殖民地”的两兄弟是不错的吉他手,有时也会过来演奏。 一九三九年春天,马德里沦陷时,佛朗哥希望所有撤离以及流亡到英格兰的人都回到西班牙。但许多人收到警告:不能回去。贫穷、迫害及逮捕都极有可能成为他们的遭遇。 梅塞德丝意识到现在必须冒险一搏。她给母亲写了封简短而谨慎的信,告知母亲她现在的位置,希望母亲能回应并指导她的下一步行动。 在格拉纳达,巴勃罗和孔查收到来信后喜极而泣——他们的女儿竟然还活着,而且很安全! “她一直在照顾那些孩子!”父亲惊叫着,仔细端详女儿娟秀的字迹,“我们最后一次见她时,她自己还是个孩子呢!” “而且,她还在跳舞……”孔查说,“太棒了,她还在跳舞!” 他们将女儿的来信反反复复看了个够,然后讨论该怎么回信。 “我们能再次见到她,简直太好了。我真想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老人对自己唯一的女儿充满了热情。 孔查直奔主题。这些天来都是她引导讨论,做出决定。巴勃罗自从出狱后,就变得很迟钝。“我觉得她应该留在英格兰,”她语出惊人,“我们不能让她回到这里。” “为什么不能?”巴勃罗问,“战争都结束了!” “但仍然不安全,巴勃罗。”孔查决然地说,“虽然我们非常想再见到梅塞德丝,但这对她并不是最好的安排。” “我不懂,”他说着把眼镜摘下来摔在桌子上,“她只是个单纯天真的年轻姑娘!” “当局可不会这样想。”孔查坚持道,“她离开了国家,这会被看作敌对行为。她就算回来,也延误了时机。相信我,巴勃罗,她很可能会被抓起来。我必须清楚她是否安全。” “那贾维尔怎么办?”巴勃罗问,“梅塞德丝很想回来看他。” 孔查最害怕这件事。如果梅塞德丝知道贾维尔仍然在世,而且就生活在谷埃尔加穆罗斯,她一定会回来。为了女儿的安全,她决定向女儿隐瞒这个消息。 在温顿城堡,梅塞德丝热切地等待回信。终于,一封来自格拉纳达的信送到了她面前,上面盖着西班牙新独裁者的邮戳。仅仅是信封上母亲的字迹,就已经让梅塞德丝激动地发抖。这种熟悉的感觉让她无法承受。她撕开信封,盼望看到每个人的消息,但她失望了。里面只有一张信纸,只有淡淡的两句话: 父亲和我盼望你尽快回家。你姐姐也顺致爱意。 字里行间有太多无言的诉说。得知父亲回了家,梅塞德丝激动不已,但信中不曾提及安东尼奥,她十分困惑又大失所望,而且极度恐惧。不过,第二句显然非常清楚。母亲提到一个不存在的姐姐,给出了清晰的信号:“这些话并不是真话。”即使孔查·拉米雷斯出于对审查之眼的恐惧不能说太多,梅塞德丝也明白,母亲是在告诉她不要回家。当年叛逆的孩子早已长大,现在,这位深思熟虑的年轻女子听从了母亲的叮嘱。 37 一九三九年五月,温顿城堡终于送走了最后几个从毕尔巴鄂来的孩子,梅塞德丝知道自己也该离开了。已经两年了,这座城堡一直为她提供安全与容身之处,此后她会带着爱意回忆它宏伟的房屋与浪漫的花园。 许多姑娘都在本地找到了工作,还有些接受了秘书培训。她们都开始上英语课。待在英国的这两年,她们中没有几个人能学会十个以上的单词。她们只与西班牙人一起生活和交往,真正在意的是保持自己的语言和文化,而待在英国是她们考虑的最后一件事。 像梅塞德丝一样,卡门也不能回家。佛朗哥执政后没几个月,她的父亲和哥哥就被逮捕了。他们参加了反抗活动,当局抓捕他们时,他们刚刚摧毁了巴塞罗那郊外的一座桥梁。父子俩都被判处死刑。卡门的母亲也已入狱。 道别的时候,连格林厄姆女士的脸上也几乎充满了温情。她们怀疑她很高兴看到她们离开,但她薄唇上的微笑没有泄露任何秘密。相比之下,约翰爵士的眼眶里满是泪水。他并未流下泪来,但看得出他在承受感情的巨大冲击。她们答应以后会再来拜访,他静静地点点头,转身离去。 梅塞德丝既兴奋又害怕地期待接下来的几个月。正如她在毕尔巴鄂登上小船时的感觉一样,她希望这是流亡生活的终点。 她们能去的地方显然是伦敦。当时,那里有一个大型的西班牙人聚居区,一旦学会英语,便有大量的工作机会。 “回到城市真有点怪啊。”梅塞德丝对卡门说道。她们走出维多利亚火车站,走进一条繁忙的街道。 “真的,有点如释重负。”卡门答道,“我真受够了乡下。” “不过我也受够了毕尔巴鄂。”梅塞德丝说。 “嗨,伦敦可不是毕尔巴鄂。我们在这儿会很开心!我敢肯定!” 伦敦的街道上人潮汹涌。男人似乎都相貌英俊,对这两位西班牙女子大献殷勤。 芬斯伯里公园区,一对西班牙夫妇为她们提供了一个房间,她们乘公交车去往目的地。坐在双层巴士上层前排的位子上,她们享受着这场在城市中穿梭的旅行,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竟有好运可以来到这里。海德公园区、牛津大街、摄政公园,这些地名她们都有所耳闻,但现实竟然比期望的还要美好。它们多彩多姿,流光溢彩,活力四射。终于,售票员报出了她们要去的站名,她们下了车,仅仅步行五分钟就到达了新家:一条樱花盛开的美丽街道上,一座维多利亚风格的联排建筑。 她们的房东在战乱爆发前就来到了英格兰,也鼎力支持了巴斯克儿童委员会的工作。梅塞德丝和卡门感觉自己极受欢迎。连墙上的可爱涂鸦瓷砖和几幅内华达山脉的风景画都让她们感觉身临故乡。 但法西斯的威胁不断增长,正如西班牙国内那些共和派的支持者深感恐惧的那样,战争在欧洲全面爆发。一九四○年九月,伦敦遭到闪电战袭击,在其后的八个月里连续不断地遭到攻击。 “如此说来,祖国现在风平浪静,我们却跑到这里挨轰炸……”一天晚上,梅塞德丝说,她和卡门正惊恐地缩在公园地下的家庭防空洞里。 “我们坐在这儿,待在外国,却仍然是德国人的轰炸目标,这真有点讽刺。”卡门若有所思,“但不管怎样,你说错了。西班牙并不太平。几十万政治犯入狱,能有多太平?” 这场反击希特勒的战役十分可怕,但说到孩子们撤离伦敦这件事,气氛无法与人们决定离开毕尔巴鄂时相比。在西班牙,国家开始与自己的人民作对。而在英格兰,并没有什么有害的事情发生。这里有恐惧,但没有恐怖。 联排房屋中的居民常常在防空洞中度过夜晚。那是最安全的地方。梅塞德丝和卡门会连续几个晚上谈论自己的过去和将来。卡门无所不谈,因此,她们的梦想不受任何束缚。这是一片没有写明疆界的领土。 英语课和本地的工作让梅塞德丝忙碌起来。从一九四一年秋天开始,让她一直快乐的是“西班牙之家”的节目。共和国流亡首相内格林与因弗内斯高地的一座房屋签下一份租赁协议,于是,此处成为无法回归祖国的西班牙流亡者的据点。 这是难民们社会文化生活的中心,从梅塞德丝这种在英国擦拭壁炉架的人,到知识分子和流亡政治家,每个人都参与进来,有时还放声高唱。他们甚至举办周末狂欢。这些盛事举行时,梅塞德丝总是放下鸡毛掸子前去跳舞。百褶裙的旋转和金属鞋头的踏响让她每次都十分尽兴。这才是她的样子。在心里,她已经回到了故乡。还有些人唱歌、跳舞、演奏吉他或响板。在那些窗户大开的温暖夜晚,人们聚在大街上,在楼下倾听枪声一样响亮的踏足声和弗拉门戈吉他深沉的旋律。其中的一些人——包括梅塞德丝——会时不时地为公众演出。 那时,她开始收到母亲的定期来信和她最爱的照片,也开始给母亲回信讲述自己的经历。她从孔查的描述方式推断出,父亲已经不是以前的样子了。这让她悲伤,渴望回家帮助他。后来,母亲在信中告诉她安东尼奥的点滴遭遇,也讲述了西班牙的一些大事。她终于明白卡门说得对——人们蒙冤入狱,遭受奴役,那个国家绝不太平。每次收到带有西班牙邮戳的信件,她都有一瞬间希望是贾维尔写来的。母亲应该会将他发出的每一封信转交给她。梅塞德丝从未放弃希望,一刻也没有。 一年年过去了,梅塞德丝的英文越来越好。一九四三年,她的英语已经好到可以接受秘书职业培训。很快,她就在贝肯汉姆找到一份工作,但发现那儿离芬斯伯里公园区太远了。卡门也很乐意搬家,于是她们在南伦敦共同租下了一套公寓。 对于背井离乡的人来说,她们的生活好得不能再好了。现在,她们不能那样频繁地去“西班牙之家”了,但梅塞德丝每月至少有一次受邀。她充满活力的舞蹈总是能吸引大批赞赏的人群。 梅塞德丝尽力不去想父母在何等的压力之下生活。在新政权下,拉米雷斯夫妇相当成功地经营着咖啡馆,但三个儿子相继离世,他们的悲伤从未减少过。孔查有时会想,自己再也没有眼泪可流了,但这只不过是欺骗自己。悲痛仍会持续一生,而且常有常新,每一天都意味着从新近打破的玻璃上再走一遍。每一步都小心翼翼,试探着落足,仅仅是为了应对从清晨贯穿到夜晚的痛苦。夜里,顾客刚离开,连钟表的滴答声都会让他们感觉喧嚣难忍。 虽然有点慢,信件仍是寄到了英格兰。孔查总是试图显得轻松愉快,但她强烈反对女儿回来。“你在那里一定过着甜蜜的生活。”她写道,“如果回家,你会发现一切截然不同。”她以自己的方式将梅塞德丝拒于那充满回忆和空白地带的祖国之外。 梅塞德丝的来信给父母这样的印象——她已经适应了新生活。尽管女儿总是从父母的来信中读出点什么,但父母从未想过读出女儿信中字面底下的东西,也没有质疑过她花费偌多时间营造出来的心满意足。信件往来中缺乏真相,并不意味着他们之间没有爱。这恰恰意味着他们爱得太深沉,都想保护对方不受自己的影响。 但有一件事,孔查无法隐瞒。一九四五年,巴勃罗去世了。那是格拉纳达最冷的冬天,冷空气吹进他的胸腔,在他肺中翻滚。他的身体不够强壮,没能战胜病魔。这是梅塞德丝离开毕尔巴鄂后最难承受的痛苦时刻。 欧洲战事结束后,男人们从前线归来,西班牙少女们的社会生活开始聚焦于本地的洛迦诺舞厅。经过六年的战争和焦虑,跳舞是最好的解毒良药。这是一种共享生活的方式,也不需要配给券。每个年轻人都在跳华尔兹和轻快的狐步。当拉丁美洲音乐骤然扫过全场时,梅塞德丝和卡门轻松地跟上了节拍。 舞厅是年轻男女浓情蜜意的地方,每个人都有明确的目的:觅得佳偶。梅塞德丝是个例外,她压根没想过要在这里寻找灵魂伴侣——她已经拥有一位。星期五和星期六晚上出去时,她只想要那种能提升生命的舞蹈的战栗,别无他想。 每天晚上,男人们都与不同的少女跳舞,有些他们一直都认识,有些他们打算认识,但他们始终没想过是否要和其中哪位结婚。 卡门和梅塞德丝第一次出现在洛迦诺舞厅时,引起了轰动。她们撩人的表情和浓重的口音,看上去十分具有异国风情。尽管穿的是与本地少女相同的裙子,但穿在她们身上效果绝不相同。“她们像吉卜赛人一样黑。”人们喃喃说道。 每个星期五和星期六,她们都去洛迦诺舞厅跳舞,一年多过去了。这天,一位英国青年邀请梅塞德丝跳舞,此前她从未注意过他。 这是一曲探戈。之前,她已经和上百个男人跳过舞,但他比所有人跳得都好。那天晚上回去,她在心里反复重演那支舞,每一个音符都在她心中激荡。 而在这位青年看来,与梅塞德丝共舞的经历也同样具有魔力。对他最轻微的触摸, 她轻盈娇躯的回应与大多数英国少女做作的笨拙迥然不同。舞曲结束时,他再次与朋友一起喝饮料,她也回到友人身边,他竟不敢肯定是否真的与她共舞过,那似乎仅是一段记忆、一种幻想。 次日晚上,梅塞德丝希望那位修长而英俊的英国男子再次邀她共舞。她没有失望。当他朝她走来时,她微笑接受了邀请。这次是一曲快步舞。 在她的舞步中,他觉察到一丝热切和急迫。她无与伦比,比他共舞过的舞伴都要完美。他发现,她的动作绝不仅仅是一连串对他的回应。偶尔他会感觉她在引领他。这位黑皮肤的西班牙女孩比她的外表更有力量。 “我遇到一位舞蹈高手。”梅塞德丝在信中告诉母亲,“虽然他们都努力展现,但大部分人却十分拙劣。” 梅塞德丝给母亲的信中总是谈舞蹈。与其他话题不同,这个话题总是轻松愉快的。有一天梅塞德丝写信说,她赢了一场比赛,孔查十分高兴。 “我曾向您提过的那位舞蹈高手为我伴舞。我们跳得真的特别好。下周我们要参加郡决赛,如果赢了,就去区里比赛。”她兴奋地写道。 这种合作持续了几年,除了在舞池里见面或偶尔在跳舞的间隙喝杯茶,他们不曾在其他地方相见。他们赢得了参加的每一场比赛。作为舞伴,他们的优雅和美丽让每个人惊羡,没有舞蹈演员能与之抗衡。看他们跳舞是全然的狂喜,当梅塞德丝旋转着舞过,评委们总是对着她的脸庞激动地叫喊。 直到一九五五年,他才向她求婚,此时距离他们第一次共舞已将近十年。梅塞德丝大吃一惊,她从未想过舞伴会爱上她。求婚简直是突如其来,让她手足无措,心中充满了莫名的愧疚。她爱的是贾维尔,只爱他一个。 卡门对她很不客气。三年前,卡门就找到了一位如意郎君,如今她已经怀上了第二个孩子。“你要面对事实,梅塞德丝。”她说,“你以后还会见到贾维尔吗?” 不止五年了,梅塞德丝始终不敢问自己这个问题。 “难道你不觉得,如果他还活着,你肯定会听说他的消息吗?” 也许卡门说得对。贾维尔知道她母亲的住址,如果他仍在世,就会给她写信,而孔查会将信件转给她。她始终为怀疑所扰,疑心信件丢失,也怀疑她深爱的那个男子仍在某个地方以某种方式活在世上。 “我不知道,但我不能放弃对他的希望。” “好吧,但这个人你也不能放弃。现在他就在这儿,梅塞德丝。你要是让他走,那你一定是疯了。” 他们再次共舞时,梅塞德丝尽力用一种不同的眼光审视她的舞伴。她一直将他视作兄长,而不是爱人。这样的情况会改变吗? 舞曲结束后,他们喝了杯茶。梅塞德丝觉得时机合适,他们需要谈谈。 “我想告诉你,这个问题你愿意考虑多久都没关系。我可以等。如果有必要,我可以等二十五年。”舞伴这样说道。 他说话时,梅塞德丝端详着他的面孔。她看到的是如此的热切与善良,几乎怀疑自己会融化。他蔚蓝的眼睛凝视着她的双眼,她知道他的话完全真诚,他的爱毋庸置疑。 做出这个决定,她花费的时间远远不到二十五年。在几个月内她就发现,将这个亲爱的男人放走是一件大蠢事。 “嫁给他准没错。”卡门戏谑道,“要是你俩能像在舞池里那样珠联璧合,想象一下……” “卡门!”梅塞德丝喊道,脸色飞红,“你说什么呢!” 梅塞德丝写信告诉母亲订婚的消息,渴望母亲前来参加婚礼,但孔查现在年事已高,此行有太多事需要担心,更别说婚礼后当局是否允许她回到西班牙。梅塞德丝完全理解。 婚礼前一个月,一件包裹从格拉纳达寄来。梅塞德丝十分好奇,接着她就看到牛皮纸上母亲歪歪扭扭的字迹,还有成排邮票上被邮戳弄污的佛朗哥头像。她颤抖着双手,用一把粗钝的厨用剪刀将系带剪开。 那是母亲结婚时戴的白色蕾丝披巾。四十五年来,她一直将它保存在蜡封棉纸中,其他东西都丢失了,只有这一件幸存下来。除了有块颜色较深之外,这条披巾可以说洁白无瑕。它能安全送达简直是个奇迹。牛皮纸下面,母亲还塞进一份格拉纳达报纸——《理想报》。梅塞德丝将报纸放在一旁,垫在包裹里的东西下面。这是一份一两个月前的报纸,但她打算过些时候再看。光是看到报头都会让她胃中阵阵发紧。 里面还有一封母亲的信,信封里有一条朴素的、未装饰过的金链子。 “我在婚礼上也戴了这个。”母亲写道,“是我妈妈给我的,现在将它传给你。它还有个十字架,但前一阵子我摘了下来,现在大概弄丢了。你了解我对教堂的感觉。” 在梅塞德丝心中,除了孔查不能参加她的婚礼,唯一让她略为心酸的是未婚夫的父母不赞成他们的婚事。梅塞德丝是个外国人,那个时候,有些人十分害怕外国人。在他们看来,她简直是来自另一个星球。她比他们的儿子略长几岁,这一点他们也不太高兴,但在婚礼举行的时候,他们还是过来坐了一会儿。 婚礼在贝肯汉姆的注册办公室里举行。新娘穿着一件朴素而合身的及膝棉裙,袖子四分之三长,是她亲手缝制的,头发以西班牙式样高高盘起,夸张的蕾丝披巾垂在肩头。证婚人是卡门,而宾客多是像她这样的滞留在英国的西班牙流亡者。 杰出的乐队领袖维克多·西尔韦斯特曾多次欣赏他们的舞蹈,这次,他给他们拍了份电报,送到本地小酒店的接待处,内容是:“致幸福的伉俪:愿你们的婚姻像你们的舞蹈一样珠联璧合。” 38 米格尔几乎将一堆邮件翻了个底朝天。索妮娅终于看到他拈出了一张信笺。此时已过了午夜时分,她担心米格尔会因疲惫不堪而无法坚持。梅塞德丝的故事如果已剧终,那么它有着一个幸福的结局,索妮娅也许该知足了。 “你真的不累么?真的还能再坚持一会儿?”她关切地问道。 “不累,不累,”他答道,“我今天必须给你念这封信。这是她最后写下的东西,是在她婚后不久。” 英格兰为我提供了一个向往已久的避风港。虽然有时候我仍然觉得自己是个异乡人,但在这里,善良的人有许多许多。 当然,是舞蹈让我的灵魂保持鲜活,自从到达这里的那一刻就一直如此。英国人对西班牙人的了解恐怕就限于:总是穿着巨大的荷叶边舞裙,在响板的咔哒节奏中纵情狂舞。演出会唤起我的记忆,让我想起我是谁,然而有时,不过多沉湎于记忆似乎更好。 还有,当然,我嫁给的这个非凡的男人,让我成了最幸福的人。我可以爽快地告诉你,我们相遇时他比我年轻,但他有一张和蔼的面孔,还会跳舞,正如英国人常说的“像弗雷德·阿斯泰尔 (20 世纪30 年代好莱坞歌舞片巨星。)一样”。虽然他的金发白肤与格拉纳达人的长相不同,但我仍然敢肯定你会喜欢…… 索妮娅屏住了呼吸。她几乎不敢听到那个名字。 ……杰克。 索妮娅紧紧咬住嘴唇,下唇几乎要流血了,拼命抑制的泪水让她的脖颈和胸脯痛苦地悸动。她决心不让米格尔看出这封信对她有怎样巨大的影响。她不敢保证现在是解释的好时机。他还有一点没读完。 这里,没有人真正了解西班牙。对我的新任夫君,我也极少谈到格拉纳达。对祖国内战的憎恶,我更是只字不提。 我仍然想知道贾维尔遇到了什么事,我也会时常想起他。 考虑到家庭的变故,或者还有我深爱的这个男人,我想你会理解我为什么不肯回去。 梅塞德丝 第一次,索妮娅发现强忍泪水的并不只有她一个人。米格尔早已泪流满面。她很困惑为什么他会如此悲伤,因为这个故事对他来说早已是旧事。她伸出手臂抱住米格尔,抽出一张纸巾递过去,好让他擦去泪水。 “我能看出你多么喜爱他们,你爱拉米雷斯一家。”她柔声说。 他们相对而坐,默默地过了一会儿。索妮娅需要时间思考。现在,没有任何疑问了。这就是母亲的故事,而昨天她还对此一无所知。对母亲的内心世界,她深感震撼。假如父亲获悉妻子的详细经历,显然也会有同样的感受。她不由得想到,这些真相对一个来日无多的老人可有丝毫用处? 梅塞德丝的故事就放在面前的桌上,米格尔用扭曲变形的苍老手指捏起信笺,小心翼翼地沿着原来的折痕叠好,装回信封。索妮娅知道,这些信件已经被一读再读,这很怪异。为什么母亲写给外婆的信对米格尔竟如此重要?她的心跳起来,她也不明白是为什么。自己为什么会想到这个问题? 米格尔望着索妮娅。她知道他有话要说。 “感谢你能听我说这些事。”他说。 “不用谢我。”索妮娅说着,竭力控制自己的感情,“应该是我谢你才对。是我让你告诉我的。” “对,但你是多好的一个倾听者啊!” 轮到她说了。她曾经多么渴望向米格尔展示随身携带的那些照片,而现在,她已经确信梅塞德丝·拉米雷斯跟自己的母亲是同一个人,展示照片已不再荒唐。 “这是有原因的,你知道。”她一边说,一边在手袋中翻找。她找到两张照片。一张是少女时期的母亲,穿着弗拉门戈舞裙。另一张照片上则是一群孩子坐在一只木桶上。 米格尔拿起第一张。 “这是梅塞德丝!”他激动地说,“你到底是从哪儿弄来的?” 停顿片刻后,她说:“我父亲给我的。” “你父亲?”米格尔难以置信地惊叫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内心挣扎了好一会儿,她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梅塞德丝是我母亲。” 老人瞠目结舌。索妮娅担心起来。但片刻之后他就恢复了常态。他全然不信,不停地用力摇头。 “梅塞德丝是你的母亲……” 一瞬间,他沉默了。他的凝视几乎让索妮娅气馁。 “看,”他指着第二张照片中的那群孩子说,“你知道这些孩子是谁,对吗?这是安东尼奥,这是伊格纳西奥,这是埃米利奥……这是你的妈妈。” “太不可思议了。”索妮娅平静地说,“是他们。” 米格尔缓缓站起来,说:“我想你得喝点什么。” 索妮娅看着他穿过房间,心中对他的柔情如潮水般涌来。米格尔返回时拿着两杯白兰地,他们又一起坐了一会儿。有太多话要说。索妮娅明白了,为什么只有米格尔的咖啡馆能吸引她,而不是别家。 “这是广场上最漂亮的一家,”她说,“但也可能因为这只木桶看上去很眼熟。他们的童年合影肯定铭刻在我脑海中了。” 米格尔若有所思地说:“你简直一下子就认出来了。” “嗯,它的造型十分独特,不是吗?而且,我刚刚意识到咖啡馆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埃尔巴瑞尔(西班牙语“桶”的意思。)。我可得好好学点西班牙语了!” 索妮娅看了看表。一点半,她得走了。她和米格尔紧紧相拥了许久。他似乎很舍不得让她离开。 “米格尔,谢谢你,非常感谢你做的一切。”她说。 一句如此朴素的话!然而无论怎样的言辞都不足以表达她的感情。她亲吻着米格尔的双颊,他热泪盈眶。 “你走之前我能去看你吗?”他问。 “飞机下午才起飞,所以我上午有几个小时的时间。”她说,“我会过来吃早饭。” “你尽量早点来。你走之前我想带你看几个地方。” “好的。”索妮娅说着抱紧他的手臂,“我会在早晨来看你。八点半,好吗?” 老人点点头。 就在索妮娅将钥匙插进玛吉房门的锁孔时,她的朋友从她背后跳了出来。 “哈啰!”玛吉兴高采烈地打招呼,“你去了一个秘密的萨尔萨俱乐部?” “那倒不是。”索妮娅回答,“我度过了非同寻常的一天。” 玛吉陶醉在她当晚的美妙经历中,没再问别的。尽管已经不胜疲惫,索妮娅还是熬夜听她描述她生命中出现的又一个男人。这个人真的很独特,玛吉从骨子里都能感觉到。 她们入睡前,索妮娅告诉玛吉,不久之后,她可能得再来这里住几天。 “随时欢迎,”玛吉说,“来的时候告诉我一声,我好在家等你。” 短短几个小时的睡眠之后,索妮娅就起床了。她轻车熟路地回到了埃尔巴瑞尔咖啡馆。米格尔知道她会准时来,早就在吧台上放了一杯牛奶咖啡等着她。很快,他们就离开咖啡馆,绕过街角。米格尔那辆磨损严重的西亚特牌汽车停在那里。 “我要带你去的地方离市区有点远,我们得开车去。”他说。 他们开车走了二十分钟,成功地驶出格拉纳达复杂的单行道体系,路过宽阔的林荫大道,在狭窄的仅容一辆汽车穿行的鹅卵石街道上蜿蜒而过。他们绕过最古老城区的边缘,面前的道路渐渐变成向上的缓坡。 一路上他们几乎没有交谈,但即使是沉默也如此自在。索妮娅目不暇接,饱览格拉纳达郊外动人的风景——辽阔的田野丰盈肥沃,冰雪覆盖的内华达山脉风光壮美。她想,难怪摩尔人和基督徒都将这个地方视作珍宝。 最后,他们到了目的地。大门宏伟华丽,装饰精美,门前停着几十辆车,看上去像是一座法兰西城堡的入口。 “我们这是到哪儿了?”她问米格尔。 “这是市政公墓。” “哦。”她平静地说。她记起来,曾有一次他鼓励她来这里看看。 在米格尔泊车时,一支送葬的车队来到公墓门前。除了灵车,还有八辆豪华轿车隐约闪着光芒,一大群衣着光鲜的悼亡人走下车来。女人都穿着黑蕾丝斗篷,用黑纱遮住容颜。男人们身穿优雅的黑色西装,每件都因量身定做而十分合体。这群人跟在棺材后面,缓慢而忧郁地走进大门,背影消失在墓园内,只留下几个司机斜倚在漂亮的引擎罩上,忙里偷闲抽一支烟。 米格尔望着他们,索妮娅感觉他有话要说。他的嗓音沙哑而苦涩,她想起最初相遇时,她已留意到他隐忍的痛苦。当时她就惊觉于此,而此时往日的感觉又重现了。 “内战中有许多人被杀害,死后也不准举行葬礼。”他说,“有好几千人被扔进了乱葬岗。” “真是太可怕了,”索妮娅悄声说,“难道家人不想知道他们在哪儿吗?” “有些人想知道,”他说,“但并不是所有人都想。” 他们下了车,漫步走入墓园。坟墓的数量和规模让索妮娅很是震惊。英格兰的墓园与此大不相同。她想起母亲的安息之地——南伦敦公墓,不禁颤抖起来。在那里,一片巨大的草地上布满一排排小型墓石,每个位置都只能容纳一口棺材。那片公墓她每年都会去一次,往往是在驱车去看望父亲的路上去的。透过栏杆能看到边上的几个坟墓。仍有鲜花陪伴它们,有明黄或橙色的花圈,上面有红色康乃馨组成的“爸爸”字样或白色菊花组成的“妈妈”字样,偶尔会有一个让人心惊的泰迪熊玩具。除了少数例外,那些较旧的坟前空空如也,要么只有几枝早已凋零的花插在果酱罐中。人造花比比皆是。将假花带到墓园的人几乎忘了要“谨记死亡”。 格拉纳达的这片墓地迥然不同。在这里,有一些逝者的坟墓像小房子那样大。这仿佛是一个用白色大理石建造的村庄,有纵横的街道和小型花园。 这是个很容易让人陷入沉思的地方。在星期三的早晨,这里行人稀少。索妮娅和米格尔都没觉得一定要说什么。 整片墓园划分成几十个独立的分区,或者称之为庭院,每个庭院内都有无数个大墓,上面的十字架和纪念石镌刻着逝者的姓名。让索妮娅震撼与感动的除了此地巨大的规模,就是——似乎没有任何一座坟墓遭到摒弃。 每一座坟墓前都盛开着鲜花,当她读到这些墓碑上最常见的铭文时,一切突然有了意义——“亲人永远不会忘记你。”大多数人信守了自己的诺言。 “我可以到上面逛逛吗?”索妮娅问,跃跃欲试,想去看个究竟。 米格尔早已漫步走到入口处,停下来想买一株小型绿色植物,她料想他应该不会介意片刻的独处。她顺着小径走上去,这条路似乎通往公墓的边界,走近之后才发现墙外是另一片墓地。这个地方似乎没有边界,朝哪边都是如此。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许多诸如此类的墓葬之地,其富丽堂皇令她心醉神迷:守卫家族墓园入口的天使,凹槽柱和精致的石花冠,还有华美的铁十字和简朴的大理石十字架,以及漫山遍野的鲜花。她看见几个女子手持喷壶浇花。一个女子拿着扫帚和撮箕,温柔地将先人墓前的尘埃碎石一一扫净。这是索妮娅目睹过的最动人的场面之一。 她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终于找到了米格尔。在她离开之处不远的地方,米格尔在一条石凳上坐着。 “不好意思,我离开了这么久。”她道歉。 “别担心。时间在这里停止了。” “可不是嘛。”索妮娅微笑道。 她挨着他在石凳上坐下。已经接近中午了,太阳热辣辣的,他们巴不得找到一棵绿荫如盖的大树。对面矗立着一堵巨墙。从顶端到底部,六层纪念碑阶梯状排列。每块纪念碑前面都有一个突起的壁架,人们将盛满鲜花的小花瓶放在这里。 “你能认出他们的名字吗?”米格尔问。 索妮娅站到这些石碑面前,从下往上数第二行,她念出了三个名字: 伊格纳西奥·托马斯·拉米雷斯 1937年1月28日 巴勃罗·文森特·拉米雷斯 1945年12月20日 孔查·皮拉·拉米雷斯 1956年8月14日 她注意到米格尔之前买来的绿色植物。它粉红色的花朵正轻拂着最后一个名字,旁边是一束绚烂的红玫瑰,已经悄无声息地开始凋零。 “好像有人来看过他们。”索妮娅说。 米格尔没有回答,索妮娅转头看他。他正摇着头。 “只有我。”说着,他苍老的眼中已是泪光莹莹,“只有我来过。” 索妮娅这时不得不问出那个前夜就在舌尖蠢蠢欲动的问题,那时她就意识到,米格尔在给她讲述拉米雷斯一家的故事时,感情是何等深沉。 “为什么?”她迷惑地问他,“为什么你对这家人感情这么深?” 有一瞬间,他似乎艰难得说不出话。他的喉咙哽咽着,仿佛快要窒息,要吸入空气才能开口。 “我就是贾维尔。贾维尔·米格尔·蒙特罗。” 索妮娅难以置信,不禁倒吸一口气。 “贾维尔!但是……” 似乎只有一个动作可以回应这个惊天秘密。她温柔地拉起他苍老的双手,这一瞬,他们都深深地懂得了彼此的婆娑泪眼中蕴含的深情。刹那间,索妮娅明白了,梅塞德丝在多年以前看到的是什么。而贾维尔在凝视梅塞德丝女儿的面孔时,见到的则是梅塞德丝的影子。 终于,索妮娅开口了。 “贾维尔。”她说。此时,这个名字叫起来似乎很怪异,而老人打断了她。 “请叫我米格尔。”他说,“这个名字我已经用了很多年。自从我回到埃尔巴瑞尔咖啡馆,我就开始用。” “当然没问题,只要你更乐意人们这么叫你。”索妮娅说。她在沉默中等了几分钟。心中涌动着太多的疑问,但她不想给他带来更多伤痛。 “你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吗?”她终于问道,“当你回到格拉纳达的时候。” “一九五五年,我从埃尔巴耶获释。埃尔巴耶就是传说中的‘英灵谷’。‘通过劳动我得到了救赎’,他们都这样说。事实上,首先我从没承认过任何罪名,无论是在这里还是那里。有一天,我到了埃尔巴瑞尔,事先没有告诉任何人。在马拉加和毕尔巴鄂,我都没有任何亲人了,在谷埃尔加穆罗斯的日子又彻底摧毁了我的身体。左手的两根手指完全断掉,严重变形,我明白自己再也不可能当吉他手谋生了。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米格尔停顿片刻。 “很简单,我想不出可以去别的什么地方。孔查收留了我,让我在她家生活。她待我很好,就像对待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 “但你回来后不久,孔查就去世了。”索妮娅说。 “是的,她去世了。她很快就重病缠身,我竭尽所能去照顾她。” “那她有没有给梅塞德丝写信,告诉她你在这里?” “没有。”米格尔硬邦邦地回答。 “假设一下,其实在多年之前,她就知道你仍然活在世上……” “……可是她告诉我,梅塞德丝在英格兰生活,定居了。” “但她那么爱你。”索妮娅说着哽咽起来,“还有,你爱她吗?” “我爱她,”他说,“但我知道她很幸福,我为她高兴。我不能将她的幸福生活夺走,那太残忍了。她经历的苦难已经够多了……” 两个人在温暖的阳光下坐了一两个小时。索妮娅感到自己无权评判外祖母的决定——向女儿隐瞒她本来可以知道的消息。如果她不曾这样做,自己现在就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她坐在那里,赞叹这崇高的人性,这深沉的爱。 39 英格兰与西班牙不同。在西班牙,四月份就已经逐渐迈入夏季,而且不会再有寒冷。四月的英格兰却似乎仍是严冬。索妮娅的飞机在夜晚降落时,天气严寒,停车场的地面上有一层薄雪。擦完挡风玻璃上的积雪,她的双手已经冻得乌青。 她回了家。家里空无一人,她感觉自己像个破门而入的陌生人,似乎在检查家里有没有另一个人生活的痕迹。她在画室里窥探搜寻。一瓶枯萎的玫瑰放在咖啡桌的正中心,花瓣散落在几本《乡村生活》和《闲谈者》杂志上。壁炉架上有一叠饮酒派对的邀请函,还有一些詹姆斯说的那种“硬请柬”——邀请他们参加正式的公司活动,要使用好几毫米厚的卡片。有一张请柬邀请他去苏格兰猎鹿,日期就是当天。也许这就是詹姆斯此时的去向。厨房门前的地板上有十来个红葡萄酒空瓶。在洗碗槽中一只玻璃杯的杯底,残留的饮料已经结了层硬皮。这可不是詹姆斯的风格,他一向雷厉风行,任何东西都要马上洗净收好。 索妮娅带着提包上楼,下意识地走进了客房。她几乎要忘了,当然,在她转动钥匙时,她意识到与詹姆斯与日俱增的陌生感,是她去格拉纳达的原因之一。在听米格尔讲述自己经历时,伦敦似乎已是那样遥远。 冷若冰霜的一个星期过去了。索妮娅没有想过会有什么不同。她关心的是星期五的萨尔萨课程,上完课回家时她总是容光焕发。 经历了几天极度乏味的办公室生活,从怪异的本国气氛中脱身后,舞蹈那能够提升人生、点燃心灵的魅惑,又一次鼓舞了她。 那个周末,詹姆斯的父母邀请他们去家中住上一夜。她比往常更害怕,但詹姆斯显然很希望去。场面上的事还是要维持的,取消安排会招致各种各样的疑问。对于詹姆斯和索妮娅来说,保持沉默更容易,整个旅途中他们都做到了。这本应是个绝好的机会,将她的非凡发现告诉詹姆斯,但她甚至没有丝毫欲望提起。这些事非常宝贵,他可能会大加嘲讽或缺乏兴趣,无论哪种反应她都无法容忍。 家族的一些老朋友,包括詹姆斯的教父,都应邀参加宴会。索妮娅发觉五位女性中唯独自己没有佩戴珍珠首饰。这绝对印证了她的一种感觉——她不太适合这个圈子。 穿过光泽渐暗的银餐具和最优质的韦奇伍德瓷器,她朝詹姆斯望去。她发现,对于他俩之间缺乏温情的状态,根本没有人会多想。围桌而坐的夫妇似乎没有一对肯对自己的配偶提及一句。也许在附近的几个郡,婚姻中的冷漠十分正常。 自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起,这所通风良好的巨大住宅就没再装修过。她和詹姆斯来这儿经常住的那间双床房里,角落里有个杏黄色的水槽,几片壁纸垂下来,就像剥落的皮肤。窗帘装饰着垂花、帐幕、丝绸的饰边,想必往日十分华丽,但今天看上去却很压抑。詹姆斯的母亲戴安娜几乎没有注意到渐进的破损,仅仅让丈夫去修理坏掉的门把手或滴水的龙头。索妮娅暗想,这就是英国上流社会喜欢的生活,带点故作优雅的颓废,可能也解释了为什么詹姆斯对自家房子的装潢会那样吹毛求疵。 在过去的几十年中,索妮娅的婆婆一直在尝试让这所房子重焕生机,而今她开始关注花园,现在已然成为一个苦力。她小心翼翼地耕作,几乎将花园整个儿变成菜地。一年中有好几次收获数量惊人的西葫芦和莴笋,不得不吃这几种单调的蔬菜生活。之后的几个月内,什么收成也没有。作为一个本质上的“都市动物”,索妮娅觉得这种生活方式令人十分费解。 在房间里,索妮娅和詹姆斯可以分床而眠,保持距离。但那天晚上,詹姆斯与父亲喝了一些波特酒,抽了几支雪茄后,沿着楼梯走上楼。他笨重地坐在她床边,捅了捅她的背。 “索妮娅,索妮娅……”他扯着嗓子喊,最后一个音节在她耳中游荡。 索妮娅寒彻入骨,尽管她紧抱着热水袋,想要温暖一点,舒服一点,可还是因感到寒冷而僵硬。 “请让我……一个人……待会儿……”她努力赶他走。 他伸手探进毯子,扶着她的肩膀摇晃。“索妮娅……醒醒,索妮娅。就算是为了我。” 尽管她向来善于装死,他也清楚她已经醒了。只有她真的死了,才会对他发出的噪音和野蛮的摇晃毫无察觉。 “浑蛋,索妮娅……滚吧。” 她听着他重重地跺着脚穿过房间,听他笨拙地脱衣准备睡觉。虽然没看,但她能想象到条绒裤子、衬衣和套头衫在地板上堆成乱七八糟的一堆,油光发亮的棕色烤花皮鞋随地乱丢——万一他们半夜起床,这些鞋子随时可以把人绊倒。然后,听到他刷牙时吐出漱口水,将牙刷扔回牙缸的吵闹,猛拉开关绳关掉水槽上方电灯的咔嗒声,还听到小小的塑胶把手撞在镜子上的轻响。 他将薄棉被抖开,终于躺下时,床的弹簧发出吱扭吱扭的响动。恰在这个时候,他发现天花板上的灯没关。 “浑蛋,浑蛋……”这就是他的口头禅。他咚咚地穿过房间走到门口的开关处,又摸黑跌跌撞撞地走回床上,凭记忆躲开自己乱扔的鞋子。又一个感叹词之后,便是寂静。 索妮娅长吁一口气,如释重负地翻了个身——喝完波特酒后,詹姆斯会整夜酣睡。 第二天早上,索妮娅走下楼梯,想为自己泡一壶茶。她呼出一团团雾气。婆婆大人已经坐在厨房的餐桌旁边,她那骨节粗大的园艺家般的手攥着一只冒着热气的茶杯。 “自己随便喝点吧。”婆婆一边说,一边将桌子上的茶壶推到索妮娅这边,目光几乎没离开手中的报纸。 也许正是通风良好的房屋让这些人在室内也这样冷漠吧,索妮娅暗想,望着煮沸的棕色液体倾入桌上一只已经破裂的茶杯。 “谢谢……花园里一切都好吗?”她问道。她知道婆婆大人对这件事还算关心。 “哦,你知道的。就那样。”婆婆仍然在看报纸,没有抬起眼睛。局外人会觉得这种轻描淡写的语气很难理解,但索妮娅明白,婆婆轻蔑的态度只为传达她对索妮娅的看法——她无足轻重。 与往常一样,他们带着拉布拉多猎犬一起散步。戴安娜穿了件长款巴伯尔防雨外套,看上去专横跋扈。她不停地取笑索妮娅身上穿的都市风格人造毛夹克衫。她与詹姆斯一起昂首阔步,带着这支郊游的小队伍不断往前走。而她的丈夫理查德走在最后,拄着一支拐杖拖着瘦弱的身影跛足而行。去年做完髋关节置换手术,他就用上了拐杖。 出于一丝莫名的原因,这天索妮娅对公公怀着一种淡淡的伤感。他看上去疲惫不堪,像一件陈旧的衬衣那样衰老颓败。她努力和他搭话,他的回答却只是单字,语气中的冷漠显示他更乐意同性人士的陪伴。总之,他更喜欢静静独处。只有偶尔的犬吠声打破寂静。他们继续在湖边漫步。寒冷穿透索妮娅的靴底,她只觉得寒彻入骨。突然间,这是唯一一次,理查德打破了沉默。 “你打算什么时候给詹姆斯生个儿子,给他一个继承人?”他问道。虽然这是男性的典型作风,但他的直率仍让索妮娅目瞪口呆。怎样回答才合情合理?她又能怎么回答? 她在心里解构这个问题,真想逐字质问他:他说让她“给”詹姆斯一个孩子,怎么说得好像送给他一件小礼物一样?而他十分荒谬地将婴儿称作继承人,只不过更加确证了她的印象——他们认为自己是享有封地的贵族。而且,为什么要强调生个“儿子”? 她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为这个问题的无礼惊讶不已。这个问题要求必须回答,而且选项很有限。她不能将这个男人撕成碎片,也不能用她想用的短句告诉他那个很有可能的惊人事实:“永远不。” 拘谨地笑笑,给他一个不带承诺的回答,应该差不多了吧。 “还没定。”她答道。 回到家时,他们都冻麻木了。几天以来,房屋内第一次真正有了暖意。詹姆斯翻搅着画室火炉中的热灰,屋里开始有了生气。 这个场景让人心里踏实。在巨大的餐桌上摆好午饭时,她不由得暗想。有一瞬间,她甚至质疑自己为何会不安。这时,詹姆斯走进厨房,她想起了至少一个让她不满意的原因。 “开瓶器在哪儿?”他双手各攥着一瓶红葡萄酒, 挥舞着酒瓶发号施令。 “在顶层的抽屉里,亲爱的。”他母亲宽容地答道,“午饭马上就好。” “我们刚吃了餐前点心,”他告诉母亲,“再等半小时好吗?” 他的行为证明,这句话并非询问而是声明,因为母亲还没来得及反对,他就离开了房间。 午饭后,詹姆斯与父亲又喝了瓶酒,还把上次留下的少许波特酒一饮而尽。最后在一张废弃的老球桌旁玩了一局斯诺克台球。他们回来时,索妮娅已经准备离开,旅行包已经装好,放在客厅里。 “干吗这么匆忙?”詹姆斯醉意朦胧地问,“给我来点咖啡!” “好的。但那时我已经快到伦敦了。” “喝完咖啡我们就走。” 索妮娅等他说完最后一个字。对这样的交流她早已厌倦,她懒得说话,只想保存能量,以备必要时使用。 这时戴安娜出现在客厅里。“这么说,你马上就要走?”她问詹姆斯。 “索妮娅好像是这样打算的。”詹姆斯笑道,假装自己是个“妻管严”丈夫。 在去往伦敦的四个小时的旅程中,詹姆斯听了一部丹·布朗的小说,索妮娅则反复掂量着离开格拉纳达时,米格尔向她提出的建议——由她来继承家族的生意。 第二天早晨五点钟,詹姆斯撞开了她的房门。 “我还在等着。”他说。 “等什么?”索妮娅睡眼惺忪地问。 “等你的答复。” 她困惑的语气激怒了他。 “跳舞还是婚姻,你给我选一个,想起来了吗?” 索妮娅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我要飞往德国,星期五回来。我回来时,你应该想好答案了。” 索妮娅察觉到他语气中的一丝嘲讽,明白他还没说完。 “我猜你会和平时一样,不会离开。”他加了一句。 索妮娅无言以对,或者,如今她什么都不想说了。 詹姆斯抓起提包,片刻之后就奔下楼梯走远了。 40 那天,索妮娅走进办公室,怀着满腔热情开始工作。午饭时分,她给父亲打了个电话,问能不能晚上去看他。“我保证到您家时不会太晚。”她说,“您也不用为晚饭什么的太操心。”杰克·海恩斯喜欢在六点前吃晚饭,通常在晚上九点半前上床睡觉。 “好的,亲爱的,我给你做个三明治吧。我有一些火腿,够不够?” “真好,爸爸。谢谢!” 那天下午,她有许多工作上的琐事要处理,等离开办公室时已是六点半了。正是交通高峰时段,离开伦敦市区的车流拥堵在路上。等她来到父亲门前按响门铃时,已过晚上八点。 “哈啰!我的小甜甜。多么令人惊喜呀!这可是星期一的晚上!太高兴了。快进来,进来吧。” 开门看到索妮娅,杰克的喜悦一点也没减少。他像平日那样忙碌着,烧上水壶,为她找餐巾,拿出饼干筒。她的三明治已经放在靠墙的小餐桌上了——火腿切成三角形,放在白色的面包上,边上还排列着几片黄瓜。 “谢谢爸爸。太棒了。希望您不介意我在工作日来您这儿。” “我怎么会介意呢?工作日和周末对我来说没多大区别,不是吗?”他离开去泡茶。当他回来,发现她的食物一点也没动。她没心思吃饭。 “索妮娅!快吃吧,都吃完。我敢打赌,你这一整天肯定什么也没吃。要不,我给你拿点别的东西吃吧。” “不用了,爸爸。我真的没事,我马上就吃。” “你没不舒服吧,亲爱的?” 索妮娅对着父亲微笑。三十五年中,似乎一切都没改变。他仍是那样,对她的饮食过分操心,忧虑她看上去怎么那样消瘦。 “我很好,爸爸。”索妮娅温柔地说。她如此紧张,可以看到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但她来这里就是为了和父亲说件事。她不能什么都不做就离开。 “我又去了趟格拉纳达。”她平静地说,“我遇到一个人,他认识妈妈。我才知道,妈妈的名字其实叫梅塞德丝。” “我一直叫她玛丽。在这里,没人能念好她的西班牙语名字。” 杰克小心翼翼地拉出一把椅子,在索妮娅对面坐下。 “遇到一个了解她过去生活的人,真好啊!你这个幸运的姑娘!那么,关于你母亲的过去,他们能回忆起很多东西吗?” 父亲微笑着,热切而好奇,想知道索妮娅被告知的一切。 女儿告诉他的则是一个谨慎编辑过的版本。不经意间,索妮娅充满热情地提到贾维尔,但马上决定不再提他,因为不想让父亲感觉自己仅仅是其次的那一个。父亲毕竟给了梅塞德丝·拉米雷斯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那如同璀璨的宝石,灿烂的光芒不可阻挡。她会尽力找个恰当的时机将米格尔介绍给父亲。 杰克·海恩斯对此一无所知。妻子曾经那样决绝地渴望告别过去的一切,而他对此十分尊重。 “她总是对我说,跳舞可以让她告别悲伤和不堪的往事。”他若有所思地说,“我相信,的确如此。当我们在舞池中相拥着旋转时,她就变得像羽毛一样轻盈。如果整个世界的重负都压在肩头,她不可能那样跳舞。” “对她来说,舞蹈一定是个极大的帮助。”索妮娅说,“也许就是那样,就是舞蹈,就是那种全心投入的喜悦,让她活了下来。她说舞蹈能帮她摆脱悲伤,我完全理解。” 他们一起坐了一会儿。杰克看了看手表——早就过了他的睡眠时间。 索妮娅慢慢喝了一杯水。 “还有,接手埃尔巴瑞尔的人说要把咖啡馆还给我。” “什么?他要把咖啡馆还给你?” “还不确定。但从理论上说,这个咖啡馆属于拉米雷斯一家,而现在,我是这个家族唯一在世的传人。” 杰克非常吃惊,比听到任何消息都要吃惊。 “如果我搬到西班牙生活,您觉得怎么样?您会来看我吗?”索妮娅问道,她的声音充满了无须隐藏的喜悦。“但如果您不愿意,我就不走。” “可詹姆斯怎么办?他愿意去吗?” “詹姆斯不跟我一块儿去。” 对父亲,她不需要再解释什么。他压根就没想过要去窥探女儿与詹姆斯的私生活。 “哦,这样啊。”这就是他的全部回答。 对杰克来说,这件事如此突如其来。他生活中仅有的变化就是年龄渐渐老去。生活就是一个十年接着又一个十年。然而,年轻一代看待事情的方式却迥然不同。 “嗯,我当然会去看你。只要你肯为我做点好吃的,好吃但不能太贵。还有,你还会来看我吗?” “会的,爸爸,我当然会来看您。”她抚摸着父亲的手说道,“也许我们会比以前更频繁地拜访、看望对方。现在机票也很便宜。我还有一件事想问问您。您介意为我看管一些箱子吗?只需要看管很短一段时间。” “当然不介意。可以放在我的床底下,我会腾出地方。” “那我明天把箱子带过来,好吗?” “太好了!我一星期能见到你两次!你只要打个电话告诉我什么时候来就行。” 多少年了,杰克·海恩斯从未见过女儿如此快乐。他们拥抱彼此,很久很久。 “您真的理解我为什么要走,对吗?”索妮娅问父亲。 “是的。”他说,“我想我理解。” 喝了一小杯威士忌之后,杰克·海恩斯酣然入睡,还做了个好梦——与一位黑色瞳孔的西班牙少女一起跳《西班牙斗牛士》舞曲。 在这样的深夜,回到旺兹沃思只需要不到二十分钟。索妮娅一走进家门就倒在床上睡了。第二天清晨七点醒来,她发现自己和衣躺在床上。迎接她的又是忙碌的一天,她马上得开始忙活了。 她开始整理自己的衣服,其中大部分不适合即将开始的新生活。她将套装和长裙装进旅行包。一起收起来的还有那些储存了十年之久的冬衣和几十双高跟鞋,在格拉纳达的鹅卵石小路上,她永远用不着穿这些鞋子。还有她出席婚礼时才戴的帽子和几乎所有颜色深浅不同的手袋。几十条围巾,其中大部分她甚至都认不出来了。整理结束后,她发现这些东西竟塞满了二十三个袋子。她立即开车将这些杂物送到慈善商店,以防自己改变主意。有一件衣服让索妮娅犹豫了一会儿,她在伦敦上流区一家香槟吧里举行订婚派对时穿过它,那是件又轻又薄的雪纺绸裙,当时詹姆斯买来令她一定穿上。它并不完全属于她,却和那段幸福的日子息息相关。 许多东西则直接扔进了垃圾桶:一件肮脏的巴伯尔防雨外套、几双惠灵顿长筒胶靴,这些玩意儿在西班牙肯定无用武之地。还有很多文件夹,充斥着旧文件、求职信、简历和银行账单,看日期甚至可以追溯到她的大学时期。这些都可以丢弃了。 她将最钟爱的CD装进一个箱子。其中大部分CD詹姆斯从来不听,因此也不会去怀念它们。她把仅有的几个毛绒玩具扔进箱子,这些从童年起就与她做伴的玩具,她永远也不会扔掉。 整整一天,索妮娅都在忙碌中度过,她刻意用琐事淹没自己,这样一来就不必去想自己正做的这件事是何等残忍。只有稍作停息,在喝茶的十分钟间隙里,她才会感到痛彻心扉。她正在将自己从詹姆斯的生活中连根拔起,有极大的悲伤,却没有歉疚。她把牛奶倒入茶杯,一边缓缓搅动,一边环顾厨房。她发现这个房间里没有留下与她有关的任何痕迹。它一直是詹姆斯的领地,过去是,现在还是。 卧室里还有几件东西需要整理,于是她端着茶杯上了楼。她有个非常坚定的信念:绝不应该带走不属于她的东西。房间应该原封不动,完整如初。她甚至不想带走他们共有的那些东西。她暗想,很少有男人能够长期形单影只,孤枕而眠。很快就会有另一个人挤进来,填补她留下的空位。就在这一念之间,梳妆台上的珠宝盒倏地跃入了她的眼帘。她打开盒盖,从最上层拈出几件廉价的珠宝。下面的几个小抽屉里装着一些传家珠宝,都是詹姆斯的母亲送给她,让她在正式场合佩戴的:祖母绿耳环、红宝石坠子,还有几件也许十分昂贵但奇丑无比的胸针。索妮娅将这些珠宝取出来,放入保险柜。一直以来,詹姆斯总是对她说,让她把珠宝放到保险柜里。她记起来还有个小抽屉里装着一条金链子,那是母亲去世时父亲送给她的。找到后,她把金链子戴到脖子上。扣上钩子的时候,她的双手抖了起来。 然后,她又去看望父亲。他仍像平日那样可亲,只是多了一丝忧虑。 “你确定这件事做得没错?”父女俩一起往床底下塞两个大箱子时,杰克问道,“我真有点替你担心。” “我知道这看上去很仓促,但我从来没有对哪件事这样肯定过,爸爸。”索妮娅答道,“我向您保证,这件事我反复考虑过。” “非常好,亲爱的。不过,你要是改变主意了,随时可以到我这儿来。你知道的,对吧?” 关于这事,杰克没有再说一个字。 “有件事我得和你说。”杰克说着,缓缓踱到房间另一侧,“我想,现在把这件东西给你一定不错。” 梳妆台的顶端有一个棕色的纸袋。他拿下来递给索妮娅。 从纸袋的形状和重量判断,索妮娅立即就猜到里面是什么。 “你妈妈从没想过要扔掉它,”他说,“她一定很乐意你将它带回格拉纳达。” 索妮娅接过窸窣作响的纸袋,把手探进去。是的,纸袋里就是那件东西——舞鞋。柔软的皮子和铁制的鞋头,鞋跟几乎已经磨平,正如米格尔描述的那样。 “看上去和我的号码一样,”索妮娅说,“说不定哪天我可以穿……” 一瞬间,他们都沉默无语。 “爸爸,您早点来看我,好吗?”索妮娅神思恍惚地抚摸着舞鞋,说这句话只为打破紧张的气氛,“几个礼拜后就来,好吗?那时我住的地方应该都收拾好了。” 父女俩温暖地拥抱之后,杰克目送着女儿走下楼梯,渐行渐远。 这是索妮娅在伦敦的最后一天,第二天她就要飞回格拉纳达。她打电话告诉米格尔,她要回来了。 他说:“我太开心了。多希望你快点回来啊!” 现在,剩下的唯一一件事就是给詹姆斯写封信。对此她曾经深深恐惧。然而,对于他的最后通牒,她的确欠一个答复,或许需要给他一个解释。 亲爱的詹姆斯: 我想,你现在也许知道我的答复了。它非常简单,正如这样一个事实:对我来说,舞蹈就是生命的一种表达。我无法放弃舞蹈,就像我无法停止呼吸。 我并不期待你的原谅,也不指望你能理解我的决定。 我不想拿走你的任何一件东西。对于共享房子或分走你的薪水,我一概没有兴趣。我觉得我们的自由都已经被对方夺走,现在该还给对方了。 律师那里有我的地址,他会把给我的信都转给我。 祝你好运,詹姆斯。同时,也希望你对我怀有同样的祝福。 索妮娅 此前索妮娅拟了好几份草稿,多数都比这个版本要长得多。但这张简洁明了的便条似乎已经表达了她想说的一切。索妮娅将便条留在厨房的桌子上。那是星期五詹姆斯回来后首先到达的地方,他从机场回来后,会想喝点什么。 她装好一个手提箱,里面是她最爱的几件衣裙——没送去慈善商店。她还叫了一辆出租车在次日早晨使用。 清晨五点,闹钟响了。索妮娅洗了个澡,将床铺收拾得纤尘不染。她走下楼梯,最后一次悲伤地看了一眼这间屋子,然后拖着旅行箱走出了房门,双重加锁后将钥匙扔进了信箱。然后,她朝着等在门外的出租车走去。 那天上午,她乘坐飞机从北向南。透过飞机的窗口,她望着地上西班牙不断变化的风景。她看见比利牛斯山脉巍峨的峰峦逐渐变成柔和的小丘,又渐渐过渡为开阔的平原,而今,那里已是成熟的工业文明社会。加拉玛、瓜达拉哈拉、布鲁内特的画面在她脑海中一一闪过,但战争的伤痕早已抚平。 飞机开始从万里无云的晴空徐徐降落,她想到了母亲——母亲曾经耗费了多少个日日夜夜才走完同样的一段旅程。对梅塞德丝来说,需要好几个月,而对索妮娅来说,所需的仅仅不到一个小时。飞机着陆前,索妮娅远远地瞥见了格拉纳达,心中立即充满了热切的期待。 乘客只坐满了飞机上一半的座位,因此片刻之后,索妮娅就站在了舷梯上,安达卢西亚甜美而温暖的微风扑面而来。不一会儿,她就踏上了机场的沥青路面。不远处就是航站楼,她知道米格尔正等候在那里。 她脚步轻盈,心儿狂舞。 后记 一九三六年七月,弗朗西斯科·佛朗哥发动的军事政变引发了一场长达三年的内战,摧毁了整个西班牙。大约有五十万人死亡,五十万人逃亡海外。 一九三九年之后,更有数十万共和派民众身陷囹圄,许多人遭行刑队杀戮,被草草掩埋在无名的坟地。那些曾经为反抗佛朗哥而战的人遭到了为时多年的镇压。即使在一九七五年,这个法西斯独裁者离世时,西班牙仍有许多人对这段经历保持沉默。那时,存在着一个事实上的“遗忘协议”。 佛朗哥去世三十多年后,二○○七年十月,在西班牙首相、工人社会党领袖何塞·路易斯·罗德里格斯·萨帕特罗的倡导下,国会众议院通过了《历史记忆法》,这是西班牙历史向前迈出的意义非凡的一步。这位首相的祖父当年就是被佛朗哥的士兵处死的。这一法案正式谴责了佛朗哥的叛乱行为和独裁统治,禁止在公共建筑上建造或设置与佛朗哥政权有关的任何标志或指示牌,下令拆除所有佛朗哥纪念碑——最后一座佛朗哥纪念碑位于桑坦德。二○○八年十二月,它终于被拆除。 这一法案也将佛朗哥独裁时期对反对派实施的政治审判宣布为非法,同时命令地方政府创造便利条件,好挖掘那些埋葬于无名坟墓中的尸骨。 二○○九年一月,五十万在佛朗哥时代不得不逃离西班牙的难民的后裔,获得了申请西班牙公民身份的权利。他们正是那些在一九三六年到一九五五年之间,因怕遭到迫害或遭受痛苦而逃离西班牙的民众的子女或孙辈。 内战结束大约七十年后,“遗忘协议”终于作废。在我看来,真是可喜可贺。 维多利亚·希斯洛普 二○○九年一月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